托馬斯·杰斐遜執(zhí)筆起草的《獨立宣言》(以下簡稱《宣言》)是世界政治思想史上的杰作?!缎浴芬婚_篇,便站在全人類的高度,指出“在人類事務(human Events)的發(fā)展過程中”,“依照自然和自然神明的法則”(Laws of Nature and of Nature’s God),一個民族可以解除與另一個民族的政治聯(lián)系,在世界各國(Powers of the Earth)之中獲得獨立和平等的地位。
理由何在?因為政府的正當權力,來自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政府的目的是保障每個人的生命權、自由權與追求幸福的權利;任何形式的政府,只要破壞了上述目的,人民就有權改變或廢除它,建立新政府。那么,個人的生命權、自由權與追求幸福的權利又從何而來呢?杰斐遜認為是造物主(Creator)賦予的,“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是“不言自明的真理”。很多中譯本都將這句話譯作“人人生而平等”(或者“一切人生來平等”);也有學者認為這樣翻譯不妥,應該譯為“造物主創(chuàng)造了平等的個人”(任東來等:《美國憲政歷程》附錄一,中國法制出版社二○○四年版)。
最近,陳納先生又重提這樁公案(陳納:《生而平等與“造而平等”》,《讀書》二○○九年第二期),并從闡釋學和文化語境差異的角度,分析了產(chǎn)生“人人生而平等”(或者“一切人生來平等”)這一譯法的深層原因,使人耳目一新。原來如此!
陳先生認為,《宣言》是基督教文化背景下的產(chǎn)物,此話不假,《宣言》確實具有一定的宗教色彩。但陳先生據(jù)此認為“英文版《宣言》中的那個大寫的Creator當然是指基督教的上帝”,就值得商榷了。
首先,《宣言》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上帝”一詞,只用了“自然神明”(Nature’s God)、神明(divine Providence)等詞指代“造物主”。杰斐遜明確主張政教分離,提出了所謂的“隔離之墻”理論。草擬《宣言》時,遣詞造句極為慎重,這說明他并不想讓《宣言》成為一篇宗教文獻。反觀殖民地早期的一些政治文獻,比如一六○六年弗吉尼亞殖民地的第一個章程、一六二○年的《五月花號公約》,開篇便是承蒙上帝的差遣(by the Grace of God)、以上帝的名義(in the Name of God),宗教色彩十分明顯。
其次,《宣言》的出發(fā)點是全人類,面對的是整個世界,講的是不同國家之間的關系,提出的是具有普適性的政府理論,然后才將這種理論應用于宗主國與殖民地的關系上。這種政府理論并非杰斐遜原創(chuàng),此前就有,此后也一直存在;既可以用于基督教國家,也適用于非基督教國家。
最后,從杰斐遜本人來看,作為一位自然神論者,他對基督教上帝的信仰也是并不十分堅定。在私人信件中,杰斐遜曾表示要“大膽懷疑上帝的存在”,“如果真有一位上帝,他一定更贊成理性的崇敬而非盲目的恐懼”(《杰斐遜選集》,408頁,商務印書館一九九九年版)。類似的話,杰斐遜不止說過一次。因此,在他競選和當選總統(tǒng)期間,就有人指責他不信仰上帝。
由此可見,英文版《宣言》中的那個大寫的Creator不一定就是指的基督教上帝,而很可能指的是杰斐遜自己所說的“自然神明”。
既然Creator不一定是基督教的上帝,那么,借助何種力量才能證明殖民地獨立的合理性呢?《宣言》依據(jù)的是“自然和自然神明的法則”,也就是自然法。西方的自然法觀念產(chǎn)生于古希臘,比基督教傳統(tǒng)更為悠久。經(jīng)過古羅馬與中世紀的發(fā)展,到十八世紀,自然法理論已經(jīng)相當豐富。尤其是在啟蒙運動之后,理性已經(jīng)全面滲透到生活的各個領域,上帝開始隱退。自然法成為理性對自然的把握,自然的法則成為最高法則。杰斐遜深受這種思想的影響,《宣言》正是以自然法則否定現(xiàn)實的制定法(英國議會制定的法律)、以自然神明壓倒人間君王(英國國王),論證了殖民地不得不獨立的理由?!缎浴芬彩亲匀环ㄊ飞系闹匾?。
至于Creator一詞,譯成“造物主”似乎仍存在著跨文化的語境隔膜,畢竟在中國的傳統(tǒng)話語中還是找不到“造物主”的位置。不如更進一步,用中國的“上蒼”或“上天”對應西方的“造物主”。這樣一來,《宣言》說不定真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