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琪
那些救贖蘇軾的人一定不會知道,是他們挽救了千古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也救贖了后世的文化和良知。
“道大不容,才高為累”。在群小的攻訐下,蘇軾因詩罹禍。元豐二年(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逮捕蘇軾的欽差到達湖州,終于將他“如驅(qū)犬雞”般押走。
雖然事先得到弟弟冒險的報信,但這場禍事來得太過突然和蹊蹺,蘇軾的厄運就此降臨了。政敵是要置他于死地,因此,任何辯解都是天真和徒勞的。為了讓蘇軾的供狀合乎內(nèi)定的罪名,群小無所不用其極,誘供不遂,便大打出手,且日以繼夜。
牢獄里是“詬辱通宵不忍聞”,牢獄外則開始了從百姓到皇室的百日救贖。
湖州的百姓含淚送別了蘇軾,他們不明白,這個才高八斗,又造福一方的清官怎么就獲罪了呢?真是天威難測呀!老百姓不管多么蒙昧和渺小,對文化的尊重與向往,對文化人的崇高感和神秘感,似乎一直是與生俱來的。從最樸素和最真摯的感情出發(fā),百姓對是非曲直有著自己的評判標準,可是民眾如草,他們微弱的聲音又有誰聽得到呢?又有誰在乎呢?他們只能自發(fā)地用自己原始和虔誠的方式連續(xù)數(shù)月為蘇軾作“解厄道場”,祈求神靈保佑他們的恩人能夠化險為夷。
蘇轍一方面忙著給哥哥報信,一方面連夜上奏皇帝:“不勝手足之情,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臣早失怙恃,唯兄軾一人,相依為命”。愿意用自己的官職為兄贖罪,又將兄長家眷二十余口接到自家寄住。
父親被執(zhí),長子蘇邁千里相隨,每日出入囚籠為父送飯。父子二人早有約定,如有兇信便送魚為號。一日,蘇邁外出籌措錢糧,就將此事托付朋友,但忘記告訴他這個秘密約定。朋友有心為蘇軾烹制鮮魚改善伙食,卻無心誤傳死訊。蘇軾見魚自忖不免一死,于是留下絕命詩二首,其一:“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睋?jù)說神宗看到此詩也不由得動容,親情的力量感天動地。
蘇軾的入獄,自然引起朝野上下的關(guān)注。與“三蘇”父子兩代有恩的退休大臣張方平痛心不已,上告無門之際,干脆派兒子張恕帶著自己上書皇帝的親筆信上京。張恕性格怯懦,沒敢把信投出。幸虧他膽小,要不然信中說蘇軾“實天下之奇才”,豈不是說皇帝不惜人才,激怒神宗而延禍蘇軾?要知道蘇軾的罪名之一就是“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
神宗皇帝無疑是矛盾的。他既惱怒蘇軾恃才傲物,詩文帶諷,又愛惜他的出眾才華,不忍加害,何況還有“不得殺士大夫與上書言事人”的祖宗家法??裳蛉牖⒖?群小哪會將他輕易放過?痛下殺手網(wǎng)羅罪名,“勘狀”中罪責不輕,神宗不由得陣陣氣惱。時值宰相吳充在側(cè),突然問神宗曹操為人如何?神宗說不值一提。吳充接過話說:“曹操這樣多疑猜忌的人都能容下一個禰衡,陛下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個寫詩的蘇軾呢?”這話問得非常巧妙。神宗一心想做個堪比堯舜的明君,此言正中要害。他只得說:“我并不想殺蘇軾,把事情問清楚后就會放了他?!逼鋵?神宗也算是蘇軾的忠實讀者。連后宮嬪妃都知道,只要神宗吃飯時停下筷子擊案叫好,他就讀的一定是蘇軾的詩文。
其間,一向?qū)μK軾抱有好感的曹太后(神宗的祖母)病危,神宗前去看護,并且要大赦天下為太后請壽。太后說:“我記得仁宗皇帝(神宗的祖父)一日下朝后高興地說:‘我覓得兩個相才,一個叫蘇軾,一個叫蘇轍。我老了可能來不及用了,留給子孫不是很好嗎?現(xiàn)在聽說蘇軾因詩獲罪,開國百年尚無先例,這一定是別人的陷害。我已病入膏肓,不可再有冤屈之事。不須大赦天下兇惡,只放了蘇軾一個便足夠了?!毖杂櫆I如雨下,神宗不由得暗自神傷。
挺蘇的大臣還有昔日的新黨領(lǐng)袖,此時已罷相三年退居江寧(南京)的王安石。因為政見不同,為了實施新政,王安石曾排擠過舊黨中堅蘇軾,也曾提拔過群小中的幾個,但在內(nèi)心之中對蘇軾的才華人品卻極為欣賞。蘇軾的性恪向來是不吐不快,以前文字中對王安石多含誚帶諷,言語上更是不饒人。可在生死關(guān)頭,王安石卻奮力上書神宗為蘇軾說情:“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這話說得夠分量。“君子和而不同”,荊公(王安石封荊國公)不愧是宰相氣量,堪稱君子。神宗不覺心動,說:“此案以公一言而決?!?/p>
系獄百日后(一百三十天),蘇軾終于從幽暗囚籠中走出來,這個不可救藥的文人又情不自禁地寫道:“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名聲不厭低?!?/p>
這個世界上最難囚禁的便是思想和筆。
那些救贖蘇軾的人一定不會知道,是他們挽救了千古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也救贖了后世的文化和良知。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