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琰
接受記者采訪的4個小時里,王雪梅,這位最高人民檢察院(后簡稱最高檢)主任法醫(yī)師一大半時間都站著。她肢體語言豐富,氣勢逼人:“那年,有人打匿名電話威脅我,要我別公布尸檢鑒定結果,仍維持原單位的鑒定,”她忽然轉身從茶幾上拿起把精致的小藏刀,“我沖著電話就罵,‘你是什么東西,打電話嚇唬我,告訴你,我王雪梅從小是吃豹子膽長大的!’”她將手中的小刀擲向辦公桌,刀被桌面擋住,當啷一聲彈到地上。王雪梅說,那一天,她罵得電話那端悄無聲息,摔下話筒,抬頭一看,門里門外站滿了被驚動的同事。
恐嚇信或電話,說情信或電話,匿名不匿名的,王雪梅一概不放在眼里:“管你是什么人,別跟我玩這套威逼利誘的把戲,沒用!我這條命擺在這兒,殺了我可以,改鑒定結果,不可能!”
王雪梅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壓著她各個時期的照片,風姿綽約。辦公桌對面,卻是一男一女兩具骷髏。她說,每具尸體都記錄著死亡信息,法醫(yī)的解剖和鑒定,就是讀出這些信息,并傳達出來的過程。
1986年,從西安醫(yī)科大學拿到法醫(yī)學碩士學位后,30歲的王雪梅成為最高檢的第一任專職法醫(yī)。當時,針對監(jiān)獄非正常死亡案及國家公職人員刑訊逼供致人死亡案的死因鑒定,還處于起步階段,送到王雪梅這兒的尸體,大都來自重大疑難案件?!耙皇撬赖貌幻鞑话祝涍^很多人檢驗仍找不出死因的;二是檢察機關自偵案、監(jiān)獄非正常死亡案、國家公職人員刑訊逼供致人死亡案(力爭將錯誤的鑒定結論消滅在出庭前);三是通過文證審查發(fā)現有漏洞,檢察機關認為有必要重新鑒定的?!?/p>
到最高檢工作不久,王雪梅接到一個案子:某省城一名出色的刑警隊長在偵破案件時,抓獲了一名犯罪嫌疑人,不久,嫌疑人突然死亡。如果他是病死的,刑警隊長就沒有任何責任;但如果是刑訊逼供致死,刑警隊長就將承擔法律責任。鑒定證實,嫌疑人是因外傷造成擠壓綜合癥,最終導致死亡。這是王雪梅最不愿看到的結果,她第一次痛苦掙扎——如果按事實簽發(fā)鑒定書,這個刑警隊長可能就此鋃鐺入獄,她自己也會因此得罪同行,可如果不是……最終,王雪梅一字不改地簽發(fā)了鑒定。
王雪梅將骷髏擱到自己的辦公室
鑒定書發(fā)出后第3天,當地法院作出判決,判處刑警隊長有期徒刑3年。緊接著,刑警隊長跳樓自殺。“那段時間,很多人恨我、罵我。他們說,一年前,也是在這棟樓,他為追捕逃犯從二樓跳了下去,摔傷了,他是個英雄,但這個英雄被我害死了。直到現在,每每想起這件事,我還會流淚。但我相信,那個警察要是能看到上帝,上帝也會告訴他:王雪梅是對的?!?/p>
王雪梅經手的另一個案子,是通過斷裂的舌骨,證明一個死了多年的人是他殺。鑒定現場,腐尸的臭味和粉塵化的衣服讓人掩鼻躲避,王雪梅卻趴在尸水中,撿起一根根白骨,擺放整齊,就連小如曲別針的U形舌骨,也被她摸索著找了出來。死者家屬和工作人員被她感動得落淚,她自己卻不以為然:“生活中,我的確對氣味特敏感。上小學時,我尿過兩次褲子,就因為不愿去學校附近的公共廁所,那里的味兒,我聞一次就一天吃不下飯。但工作不一樣。驗尸現場,血腥味、糞便味、腐臭味和化學藥品味摻雜在一起,的確很濃、很刺激,但它們成了刺激我大腦神經細胞進行思考的興奮劑。而且那天,警車開道帶我們趕赴現場,數十位警察在周圍警戒,大家都盯著我。我對結果早有大致判斷,尋找斷裂舌骨的過程其實就是論證,蠻刺激的。”王雪梅說,在尸體中找尋證據就像走迷宮,她喜歡這種感覺。
“我身上有股邪乎勁,膽子大,誰都不怕,但見不得有人恃強凌弱。從小就這樣?!蓖跹┟?956年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這段經歷培育了她一種堅忍不拔、頑強拼搏的精神。
1973年,王雪梅從部隊復員后成了西安市兒童醫(yī)院新生兒重癥病房的一名護士。1978年恢復高考后,她考上西安醫(yī)科大學,接著又成了法醫(yī)學碩士。她對尸體的態(tài)度,也從最初的厭惡、恐懼演變?yōu)闈饬业暮闷?、敬畏:“尸體可能很臟、很臭,但在我眼里就是206塊骨頭、600多塊肌肉、形態(tài)各異的五臟六腑、千奇百怪的組織細胞和電網似的血管、神經,人的身體就是一個世界?!?/p>
王雪梅對尸體的尊重,還來自導師的教誨:“導師曾經批評我,說我解剖時縫合的針腳太大、太不美觀了。開始,我特反感,覺得人都死了,還說什么漂不漂亮。但導師告訴我,尸體不僅是我們的研究對象、服務對象,更是我們的顧客和上帝。沒有對亡靈敬畏和尊重的情懷,就做不了一個好法醫(yī)!”
王雪梅(左)在辦案現場
身為最高檢的法醫(yī),王雪梅經常需要對已有鑒定結論的案子進行復核,推翻原有結論也成了家常便飯,這讓她在法醫(yī)界頗受爭議。她的博客里,也常有持不同意見的網友和同行留言、爭論。但王雪梅認為,這些意見多來自那些害怕她出手的人,屬于刻意設置障礙?!安恢挂淮?,我接到地方法院的電話,讓我抬抬手,不要總是堅持個人觀點。這是什么意思?事實就是事實!我當時就回答,我要對自己出具的鑒定書負法律責任。也有人曾告到我的主管檢察長那里,但檢察長態(tài)度鮮明:王雪梅是法醫(yī)專家,她堅持自己的看法,沒有錯?!?/p>
類似的事情發(fā)生得多了,王雪梅備受爭議。聽說記者要采訪,最高檢的一位工作人員說:“要采訪她不容易,她和大家不一樣,你寫文章要慎重。”
2007年,她決定開博,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碰到不贊同的鑒定結論,她甚至會以更激烈的行動表明立場。有人勸她換個方式和態(tài)度,爭取更多支持,她卻仍然固執(zhí):“我從來就不怕,也不需要支持。我一個人就夠了!”
王雪梅曾想過,要悠哉游哉地過過自己的小日子,沒事就唱歌、跳舞、彈鋼琴??梢坏┯腥嗽谒牟┛蜕狭粞?,傾訴冤屈,見不得別人掉淚的她便又會卷入漩渦:“我是個怕麻煩的人,但麻煩找上門,我又從來不怕。事實擺在那兒,尸體不會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