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金梅先生的嘔心之著《傅雷傳》,于1993年6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繼幾度重印后,2009年1月由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再版,前后相距達17年。這期間,另有幾種傅雷先生的傳記問世,但到目前為止,若論整體上的史料之豐富、內容之扎實、敘事之生動和論析之精當,還是以金著為上乘之作。尤其是新版,作者對幾個章節(jié)作了修改,尤其是補寫了一些內容,使這位著名翻譯家、藝術評論家的生平行誼更接近歷史真實,人物形象更豐滿,因而也就更可信。這里,僅舉有關1957年“反右”此一對傅雷后半生影響至巨的政治運動為例,探討一下新版中對傳主特殊經歷所作補充的得失成敗。
為了反映傅雷在1957年的言行,舊版第三十一節(jié)“一聲霹靂:終為赤子之心受累”,專門羅列了他該年在上海《文匯報》發(fā)表的幾篇文章,包括1月1日《閑話新年》、5月8日《大家砌的墻大家拆》、5月14日《為繁榮創(chuàng)作、提高出版物質量提供更好的條件》和5月17日《關于經理、編輯、選題計劃的三點意見》,并通過闡述文章的內容,說明這些善意的建言和正確的觀點后來竟成了他被劃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的罪狀,使人讀來不能不覺出幾分荒誕的況味。但是,傳主在那之后發(fā)表的另外三篇文字卻未被提及,它們分別是《比一比,想一想》(《文匯報》6月 2 9日)、《識別右派分子之不易》(《文匯報》7月6日)和《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解放日報》7月1 7日)。由于這個遺漏,讀者從傳記中便無法看到這位文化人在那個不平常的夏季的另一個側面。
1957年的夏季之所以“不平?!?,是因為政治氣候瞬息變化,一個月前還是知識分子響應號召幫助執(zhí)政黨整風的“大鳴大放”,從6月起一變而為全黨“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這個月末,傅雷寫下《比一比,想一想》一文,將解放前后對比作結:“總之,不比一比,顯不出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顯不出共產黨領導的正確,感覺不到做的是史無前例的大事業(yè)?!憋@而易見,該文立場鮮明地表示了對正在展開的“反右”斗爭的支持。7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指出“羅隆基——浦熙修——文匯報編輯部,就是文匯報的這樣一個民盟右派系統(tǒng)”。比之前6月14日該報編輯部文章《文匯報在一個時間內的資產階級方向》的火力更猛,《文匯報》社長兼總編輯徐鑄成隨即被公開點名,在劫難逃。不出幾天,該報社外編委傅雷作為徐鑄成的朋友,又寫下《識別右派分子之不易》一文,表達了三層意思:一是說明在北京參加全國宣傳工作會議期間與徐等人商談過辦報方針,他本人的看法是對官僚主義等的斗爭不能操之過急,并說明這對他們是“暗中敲了一記警鐘”;二是回顧他幾次對徐就報紙在整風中的不適當做法提出批評,表明以正確的立場與右派及右派報紙劃清界限;三是檢討他的思想覺悟不高,被右派分子引為同道而不自知,并進一步聲明彼此的立場是不同的。十天后,傅雷再發(fā)表《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文,直斥當時被誤報“要殺共產黨”的“右派分子”葛佩琦與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是一丘之貉。集中來看,這幾篇文章的論題一篇比一篇尖銳,語調也一篇比一篇激烈,無論是寫作動機還是客觀效果,都可以起到展現“左派”的立場,與已在輿論上被定為“右派”的友人劃清界限的作用。在17年后問世的新版中,同題的第三十一節(jié)增補了有關這三篇文章的內容,有的還作了程度不同的引用,翔實地披露出傳主不是僅僅被動地受到批判并被戴上“右派”的帽子,而是在運動初期有過主動地以“左派”自居揭發(fā)和批判“右派”的舉動。事實上,從這三篇文章的內容看,即使稱傅雷熱誠地參加了“反右”斗爭也不為過。而且,文中表露的思想感情,與此前他寫給長子傅聰的家書完全相同,充滿了對領袖的愛戴、對執(zhí)政黨的擁護。其間,有無“自?!钡某煞郑郧笤谶@場來勢兇猛的政治運動中平安過關?恐怕不能說一點沒有,但應該不是主要的。傅雷始終不承認自己是“右派”,即使在次年年初被補戴“右派”帽子及一年后“摘帽”時也如此堅持。像他這樣毫無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心,甚而連“腹誹”都沒有的知識分子,也沒有逃脫“擴大化”的命運,確實像是一出令人欷噓的荒誕劇!新版這一節(jié),好似給原本有缺憾的人物像添加了并非無足輕重的補筆,較為全面地描述了這位文化人在特殊時期的心路歷程和行為邏輯。更重要的,是還原了傳主這段特殊經歷的本來面目。
需要提出的是,新版補寫有關傅雷這三篇文章的內容時,作了用心良苦的技術處理,一是對有的文章只提題目而未作內容引用,如《比一比,想一想》;二是將本是傳主揭發(fā)的訊息用作對其那一時期言行的介紹,亦即置換了材料的性質和用途,如《識別右派分子之不易》;三是引用時有所保留,如文中痛責徐鑄成“是有陰謀的,有集團的,以民間報紙花色繁多為名,遂行他辦成一張反社會主義報紙的策略,為資產階級復辟打先鋒”,等等,均略而不引。這種選擇性引用或屏蔽,足以淡化這些文章尤其是后兩篇的火藥味。取舍之間,反映了作者仍然存有“為尊者諱”的意圖,而其實是大可不必的。這三篇文章,與傳主的其它著述一并收入《傅雷文集(文藝卷)》(當代世界出版社,2 0 0 6年9月),體現了文集編者對歷史負責的姿態(tài),也使有心全面了解和深入研究傅雷的讀者不難檢讀。
可以說,新版雖然補寫了傳主的三篇特殊之作,卻未能作出全面的引用和準確的解讀。而且,其中一文具有明顯的揭發(fā)作用,作者將之稱為“表態(tài)性文章”,連“揭發(fā)”的字眼也不曾采用,似要避免有損傳主的美好形象,實乃多余的曲加回護,反而限制了對“反右”開始后傳主內心的準確揭示和深入評析。傅雷那種表面上看似“落井下石”的行為,正是他在那個時空環(huán)境里的唯一選擇,是一種既自覺又無奈的選擇。實際上,歷史呈現的事實更為豐富而吊詭。其時,一方面是傅雷在報端撰文揭發(fā)、指斥徐鑄成的“右派”言行,另一方面徐鑄成也在不同時間、場合揭發(fā)和責問傅雷。據徐本人的回憶錄以及當年的報紙報道,7月5日前某天,徐在北京被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詢問平素與誰來往較多時承認與傅雷時相過從;7月5日在新聞工作座談會上,徐交代受傅雷的思想影響不少(巧合的是,次日《文匯報》上刊出傅雷的《識別右派分子之不易》,曾經無話不談的朋友經不住政治高壓,在京、滬兩地同時揭發(fā)了對方);8月22日,徐的長文《我的反黨罪行》在報上刊出,其中有一段專講“同傅雷密商許多問題”??梢韵胍?,彼此的揭發(fā),必定會給對方帶來傷害,因為這等于向運動主事者及參加者提供了更多的“右派”罪證。30年后,徐鑄成在《“陽謀”親歷記》一文中回憶事情經過時,特別提到傅雷可能因他的交代而要受牽連,“自己追悔莫及”。已在“文革”初期因不堪凌辱而和妻子一同自縊的傅雷如若有知,想必也會發(fā)出同樣的“追悔”。
以今日的眼光看,傅、徐二位在那個特定時期的作為,確實使人格有虧,形象蒙污,很容易讓后人不解甚至反感。然而,從上世紀50年代起的歷次政治運動,矛頭所向,大都對準帶著資產階級“原罪”的知識分子,尤其是從舊時代過來的文化人。每當一場政治風暴刮起時,每個人因為身份、地位、處境尤其是危機感的差異,會對之產生不同的認知和反應,于是便衍生出種種令人或可歌可泣、或啼笑皆非、或大惑不解、或深惡痛絕的情節(jié)。他們當中,出于自保的目的和前途的考量,不要說同事、友朋之間揭發(fā)、批判成為常態(tài),就是夫妻反目、父子絕情亦比比皆是,那種政治與人性的博弈,實非經歷過煉獄般煎熬的人所能想象和體會!為老一輩文化人立傳,其中難免涉及的一個方面,正是其平時與同道如何交往,而一旦進入政治生命存亡之際彼此又怎樣互動。能否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寫好這方面的內容,是一個頗有“中國特色”的課題,也在很大程度上制約著一部傳記作品的優(yōu)劣。平心而論,傅、徐的作為在其時其境中并不“出格”,只是未能“免俗”而已。如若作者能夠據實寫來,和盤托出,必定有助于更清晰地梳理傳主在那個時期的思想脈絡,也多少能使讀者從中窺見人性的嬗變和扭曲,進而體悟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群體所承載的政治高壓之沉重。
約在10年前,媒體上曾議論過當代文學史上的“修改本現象”,所舉事例大都是作者因為政治形勢變遷而不得不對舊作進行修改,如小說《紅日》刪除了一些愛情描寫,傳記《歐陽海之歌》則將主人公學習《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改成是批判這本政治讀物,等等;而后來形勢再變,出新版時則又改了回去。有關愛情描寫的刪存尚可理解,而同一事實在新版中改得截然相反,就成為笑話了。當然,像《傅雷傳》的作者這樣,為了提高作品本身的質量而進行必要的補充和修改,是無可厚非且完全必要的。1991年11月5日,金梅先生在舊版“后記”中說:“寫作這部傳記,前后經歷了將近十年?!倍?,“令人欣慰的是,傳記初稿在河南省《名人傳記》雜志上連載后,得到了傳主哲嗣——傅敏先生的熱情肯定,并提供了大量未曾公開的原始材料,以供我進一步補充、修改之用。”那么,為何傅雷的三篇“反右”文章在舊版中未見述及,更無一語引用呢?到2008年中秋,他在新版“自序(修訂本)”中說:“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既有意重印這本傳記,我便利用這個機會,將全書修訂一遍,補充了一部分先前未曾見過,或是雖曾見過而被忽略,被粗疏地處理了的史料,也改正了初版本中不夠準確的一些描述。”按照這一說法,新版補充的傅雷“反右”文章,“或是雖曾見過而被忽略,被粗疏地處理了的史料”。可是,盡管新版就此作了很重要的補寫,朝著歷史的真實邁出了重大的一步,但因為未能透徹地寫出傳主與“右派”友人在關鍵時刻的特殊互動,還是給全書留下了一處遺憾,也在某種程度上減弱了這部傳記作品的歷史厚重感。這十多年來,隨著對歷史真相的披露和反思更為深入,對名人包括領袖人物的記述和評價也更為全面,甚至出現了對文化老人中所謂“告密”、“臥底”的往事追述,顯示傳記著述的禁忌越來越少。故此,《傅雷傳》新版的遺憾,應該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單純歸咎于政治的形格勢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