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詩越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早在19世紀下半葉中國就有一批開明之士開始向西方尋找救國之道,到了“五四”時期,在引進西方文明的同時,作為與西方文明不可分割的基督教思想與文化也輸入了中國,因此,也可以這樣說,中國接受西方文明本身就包括了接受基督教的影響。從太平天國時起,《圣經(jīng)》中文譯本就對中國文化和文學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妒ソ?jīng)》既是一部宗教經(jīng)典,也是一部文學巨著。周作人在他的《圣書與中國文學》一文中就曾指出:“《馬太福音》的確是中國最早的歐化的文學的國語,我又預計它與中國新文學的前途有極深的關系?!睆倪@里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圣經(jīng)》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有密切的關系。受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中國現(xiàn)代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也常常采用基督教觀念和話語,并由此而豐富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蘊與內容,開辟了新的創(chuàng)作空間與題材。
石評梅(1902-1928),山西平定人,一位活躍在“五四”時期且頗具影響力的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幾乎涉及各種文學體裁,其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創(chuàng)作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雖然她的作品量因生命的短暫而顯得不夠豐厚,但作為一位獨具風格魅力的作家,她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依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身影,為此,我們不能也不該遺忘。
石評梅與同期的冰心、廬隱等作家一樣,作品中呈現(xiàn)出濃郁的基督教色彩。石評梅本人并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信徒,她接受的主要是觀念化的基督,即基督教思想的影響;在她的小說里我們幾乎看不到直接引用的《圣經(jīng)》原文,更看不到多少宗教教義,但她的作品蘊含著基督教的內涵和精神。細讀石評梅的小說,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她被耶穌的偉大人格所感化,折服于基督教文化的博愛寬恕、犧牲拯救和昂揚奮進之精神,將其視為拯救社會和個人精神寄托的一種途徑;但當她面臨現(xiàn)實的艱辛與困苦時,又會對自己的宗教信仰產(chǎn)生懷疑,在信與不信間游移彷徨。
石評梅對宗教的信仰與當時的許多作家有相同之處,更多的是汲取基督教的世俗意義與現(xiàn)實價值。宗教信仰對石評梅來說是一種生活需求,亦是一種精神追求,這是一種與魯迅不同的精神追求。石評梅生活在一個亂離的時代,她在現(xiàn)實中看到的是眼淚、仇恨、欺騙、罪惡、戰(zhàn)爭……到處充塞著困頓和不平,這一切在她看來是那么的不寧靜、不和諧,她為當時的現(xiàn)實所束縛,希望上帝拯救苦難中的蕓蕓眾生,希求追尋新的精神力量,藉以凝聚民族靈魂,以便促進民族的新生。因此宗教對于石評梅來說既是一種形而下的需要,又是一種形而上的追求,不同于郭沫若、郁達夫等作家的形而上追求。
石評梅對當時特定時代的感受、體驗與基督教精神的內涵是相融相通的。在仔細研讀石評梅的小說后,會發(fā)現(xiàn)在她的作品里頻繁地出現(xiàn)祈禱、禱告、懺悔、上帝等基督教意象,并且她的小說《禱告》和《懺悔》就是直接以基督教話語為題目。[注]本文所引作品均出自柯靈主編,石評梅著:《石評梅小說:只有梅花知此恨》,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1月出版。從她的代表作《董二嫂》、《棄婦》、《一夜》等作品中可以感受到基督教的博愛精神,這些小說表達了她對舊家庭或舊社會婦女悲劇命運的同情,對生活在底層的人們的關愛。
“上帝”在石評梅的筆下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意象?!吧系邸痹腔浇趟缧诺闹辽迫f能的神,“他”能夠操控自然界的一切力量。但她作品中的“上帝”一詞已失去了原有的宗教本意,在文本里僅僅是一個特殊的文學意象。在石評梅看來,“上帝”是“人身以外”的一個支點與一份精神安慰,并作為一種愛和獻身的人格被推崇。馬林諾夫斯基在《巫術、科學和宗教》一文中談到宗教的情感功能時也曾說:“人類在現(xiàn)實中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即使作出了極大地努力也仍然戰(zhàn)勝不了的困難,在這種時候,宗教就為這些失敗的人提供一種信心和安撫,消除人們由于遭遇不可避免地挫折而產(chǎn)生的焦慮,”[1](p228)但面對在場的艱難與迷茫,上帝并未給人們支起一份希望與勇氣。石評梅看到的是人們在靈魂深處的掙扎和痛苦,如《余輝》里的蘇斐內心有著一份對現(xiàn)實認識的清醒與覺悟,曾經(jīng)胸懷大志“投筆從戎”,如今面對學生的天真歡快也透露出她對未來的期待,而身陷“只是無窮罪惡黑暗的淵藪”的生存困境卻讓她感到了希望的茫然;《歸來》里的子凌亦是如此,曾因拯救大眾而聲名大震,內心卻依舊因沒有找到依憑而感到無比的孤獨和痛苦。這些小說袒露了人物在人生追求過程中的苦悶和彷徨。
面對人生的迷惘與現(xiàn)實的困窘,石評梅希望在信仰上尋找到一種情感寄托與精神慰藉,但吳天放的情感欺騙、高君宇的早逝離去讓她倍感失落與辛酸,她曾經(jīng)的希望在此岸世界里破滅了,名譽、幸福、愛情、理想等都化為了泡影,于是將自己的靈魂、精神寄托于“上帝”。然而,孜孜以求的理想無法實現(xiàn),追求而無所得,作家常常見到現(xiàn)實殘酷與冷漠的一幕幕:貧窮、饑餓、離亂、死亡……巴特在《受難》中指出:“耶穌的生活不是勝利,而是屈辱,不是成功,而是失敗,不是歡樂,而是苦難?!盵2](p258)外在的社會現(xiàn)實與經(jīng)歷體驗反映在了石評梅的創(chuàng)作中,小說人物也有如基督耶穌一樣的受難者形象。比照石評梅的小說《流浪的歌者》,流浪歌手與耶穌在精神上不謀而合,也有一腔報國熱情和宏圖大略卻不為世人所了解,后因被昔日的友人出賣而入獄,這與當年耶穌因身邊的門徒出賣被釘在十字架上有相似之處;流浪歌手最終未喚醒被拯救者而落陌的走向死亡,與耶穌救世而未被世人理解而死去的命運是一樣的。石評梅小說里的許多人物陷進罪惡、仇恨、虛偽的深淵里,最后依舊未能蒙恩而獲救,雖在期盼中,但“信仰”與“愛”變成了扁平的符號,上帝的神性在人物的心中早已失重了。
石評梅關注現(xiàn)實、感時憂民,是一位具有高度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她在作品里反映民生疾苦,揭露黑暗現(xiàn)實,并對民族前途、未來命運作了理性的思考。石評梅在她的小說里鼓舞人們積極救世、昂揚奮起,凸顯了基督耶穌的犧牲、寬恕和博愛等精神。石評梅的宗教情懷和宗教精神是入世的、現(xiàn)實的,而沈從文雖然也信仰宗教,但與石評梅不同的是,他陷入了宗教的虛無和迷茫。
宗教關注人的精神世界,給人以精神寄托與安慰。面對此在的困厄與迷茫,作家深感疲憊困頓,希冀得到“上帝”的護佑,祈求“上帝”能拯救現(xiàn)實。小說《禱告——婉婉的日記》里的婉婉是位精心照料病人的護士,自幼在福嬰堂長大,對生活倍感孤寂,困惑于自己的身世,平時常常讀《圣經(jīng)》,做禱告,誦讀《圣經(jīng)》是為了幫助他人解脫和超越現(xiàn)實的痛苦與孤獨。宗教儀式上的祈禱,往往能給人帶來慰藉,因為“人們在祈禱中最常祈求物質或精神的惠賜,如本人的健康或康復、他人的痊愈或長壽,獲得某些物品,實現(xiàn)某種預期結果等?!盵3](p63)宗教信仰既給他人也給自己以精神慰安,使處在苦悶、不幸中的人得到精神寄托與救助,得到“愛”,一如宗教專家詹姆士·里德在《基督的人生觀》里所說的,“……只有通過上帝的愛,才能把我們從冷酷中拯救出來。”[4](p54)弗蘭克也曾在《愛的宗教》里說:“基督教是‘愛的宗教’”,“基督教的宗旨,即宗教的宗旨,就是愛的宗旨”,[2](p366)宗教的“愛”往往能給人以力量與勇氣。
耶穌曾對門徒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因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圣經(jīng)·馬太福音》)。耶穌犧牲自己意在拯救世人,具有執(zhí)著于苦難而殉道的精神。石評梅在她的小說里就塑造了這樣的基督徒形象,如《紅鬃馬》里的郝夢雄、《匹馬嘶風錄》里的何雪樵、《歸來》里的子凌等都具有獻身救世精神?;浇陶J為,“我們真正的自由不是意味著我們能夠自由地去做我們想做的事情,而是意味著我們聚集了我們生命的全部力量,能夠去做我們應該做的事情。”[4](p70)宗教能喚醒人不斷的進取向上,《白云庵》里的蕙就表示:“要另找一個新生命、新生活來做我以后的事業(yè)。因之,我想替沉沒浸淹在苦海中的民眾,出一鋤一犁的小氣力,做點能拯救他們的工作……”《紅鬃馬》里的郝夢雄走出一己的痛苦與困惑,獻身于革命事業(yè),他的遺囑就是叫妻子好好教養(yǎng)兒子,對兒子的期待,也即是他對明天的堅信,對未來的期盼。
石評梅小說里另一個高頻意象就是“懺悔”?;诨浇痰膬r值觀,在懺悔時,祈求在耶穌寬恕中得到慰藉,“寬恕之愛是一種對待他人的精神,其中存在著一種拯救的力量?!盵4](p174)從而使人的精神得以洗滌,喚醒靈魂,“這種寬恕將我們的自我尊嚴歸還給我們,或者說,能夠使我們保持我們做人的信心?!盵4](p57)石評梅小說《懺悔》里人物的懺悔意識,正表現(xiàn)在以懺悔喚起人的良知,解脫良心的痛苦,并獲得一種靈魂的凈化與超脫,亦即精神人格的覺醒。作品里的素蘭為了表哥翔所表現(xiàn)出的犧牲自我、舍己為人、包容忍耐的精神,就恰如保羅所說的,“愛是恒久的忍耐,又有恩慈……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哥林多前書》)。這里體現(xiàn)的就是一種基督徒的忍讓和寬容,“懺悔”使人的精神和心靈得到救贖。
石評梅對宗教的信仰是駁雜的,有時相信神性存在的巨大力量,但有時又會懷疑其存在價值,因此她對基督教的體驗和感受也是多義的,既對“上帝”充滿了希望與信心,又對“上帝”感到悲觀與絕望,倍感消極頹唐。這樣使她的基督教信仰有時與郭沫若、郁達夫等筆下的基督教相似,帶有失望悲觀的情緒,有時又與冰心、巴金等的信仰相同,對“上帝”充滿信心和希望。
因現(xiàn)實世界的污濁、頹然讓石評梅對“上帝”的萬能與崇高產(chǎn)生了動搖,此時她對基督的信仰與李金發(fā)有相似之處,質疑“上帝”的存在及其神性的力量。其實,石評梅對“上帝”的質疑和否定,是源于她對現(xiàn)實關懷的執(zhí)著和對民族命運的關切,這種信仰的懷疑批判精神,是著眼于此在世界的,但也有對彼岸世界的期待。如小說《蕙娟的一封信》里的蕙娟因事業(yè)失敗,深感自己無法掌控命運之舵,因而對人生前途感到心灰意冷,打算離開親朋好友去遠方漂泊。這里個人的生存與體驗介入了對基督的理解,呈現(xiàn)了作家對生命存在意義的理性思考,這種精神痛苦正凸顯了尋找的艱辛與彷徨。
宗教的意義在于為人類的靈魂提供一方凈土與精神支撐。梁啟超在《論宗教家與哲學家之長短得失》里就認為:“只有通過精神的新生才能獲得民族的生存與強大,而宗教對這種精神新生是必不可少的,宗教能促進民族的凝聚力;宗教給人們生活帶來希望;把人們從世俗的利害關系中解放出來,使人把精力集中在高尚的努力上;宗教引起人們道德上的顧慮和約束;宗教增強人生存的勇氣和勇敢精神?!盵5](p44-50)“進入現(xiàn)代世俗社會,宗教作為一種崇拜,一種力量,一種使人至死不渝的忠誠信仰不存在了,但作為一種情感,宗教仍然存在,可能還會繼續(xù)存在?!盵3](p402-403)在石評梅看來,宗教信仰有時能給人以信心和希望,因此,在《林楠的日記》里我們看到了楠嫂堅毅的生活意志,她對自己的處境與現(xiàn)實有了更清楚的認識,有了信念就不再懼怕黑暗與不幸,對未來與此在就有了憧憬與希冀。這就如同魯迅先生看到的宗教力量:“他(魯迅)從《圣經(jīng)》里看到了一個弱小、受難民族的命運和信仰,有了這樣的‘信仰’,一個民族就會有新生的力量,……”[6](p29)
綜上所述,基督教文化和宗教思想對石評梅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比較駁雜的,有時她相信“上帝”的存在,覺得宗教信仰能給人以精神啟示與慰藉;但當她身處現(xiàn)實的困境與人生的迷惘時,又感到了神祗的遠離與無助,進而對“上帝”的存在深感疑惑??傊?,石評梅的宗教信仰在信奉與疑惑間徘徊,這是她的作品價值、特色所在,也正因為如此,她作品里的宗教思想具有了復雜性與多義性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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