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嚴英秀
這個時候才來談論這個話題,實非聰明之舉。關于如何評價中國當代文學,關于如何高度如何低谷,如何黃金如何垃圾,如何中國立場如何世界眼光,從去年底開始,關于這一切的爭論可謂達到了中國文壇近年來又一個“前所未有”的聚焦狀態(tài),至今方興未艾,人聲鼎沸。而戲已過半我才踉蹌沖進來的加入,充其量只能算個摻乎,任你有多大的嗓門,多猛的姿勢,多雷人的言辭,終究不過是拾人牙慧,唱口水歌而已,混夾在人堆里看似幫人打架、勸架,實則自娛自樂而已。
所以,選擇在黃花菜早已涼透了的當兒愚蠢地加入這個話題,并非因為我突然生出了自己也必得摻乎一下的使命感,必得上一下場的言說欲,而是基于我旁觀大半年來的一些沉重的思慮。大半年過去了,事情還在進行時態(tài)中,還未到塵埃落定的總結時候,但它從一開始就潛伏著的問題的另一面,在我看來現(xiàn)在已是非常鮮明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了,那就是:當代文學是盛是衰似乎并不重要,唱盛唱衰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在唱盛,誰在唱衰,唱盛唱衰在進行著怎樣的較量,最后誰勝誰輸,如何了結。
也許,這就是文學在媒體時代的不堪遭遇,一切嚴肅的聲音都被娛樂化,一切有益的探討爭鳴都被煽風點火成這派和那派的擂臺戰(zhàn),賺人眼球的永遠是各路罵派的隊伍陣容,出手的章法技術,而真正的主角——文學卻被蒙塵,被冷落,被遺忘,到了最后,罵的雙方和看罵聽罵的眾人都想不起為何要罵為何在罵,我罵故我在,反正只要罵著就行。就是這樣,媒體真是個怪東西,被它的聚光燈一照,許多人便情不自禁地理直氣壯地紛紛登臺演將起來,扛著神圣的旗幟映紅自己的臉,用凜言厲語誹詞謗句染白別人的臉。殊不知,在臺下看熱鬧的人眼里,戲之所以好看,是因為那臺上的鏗鏘唱將們鼻子上都抹著一抹白灰。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歸結為“都是媒體惹的禍”,你之所以“被媒體”,是因為你自身剛好具備了吻合了“被媒體”的要素?;氐綄χ袊敶膶W的評價這個話題上來,從一開始,如果唱盛唱衰派都不是那么各執(zhí)一詞真理在握的架勢,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水火不容,不是不僅要駁倒對方的“盛”“衰”觀點,而且要把對方連人也一并打翻在地的驍勇姿態(tài),那么媒體的蒼蠅會無故來叮一顆圓潤正常、自在運動的蛋嗎?且不說學術商榷的正常形態(tài)云云,哪怕稍稍多一點態(tài)度的平和、寬容、理解,多一點對對方學識人品的應有尊重,多一點對常識人情的尊重,事情其實原本都可以離文學近一點,離媒體遠一點。而現(xiàn)在的情況恰恰相反,大家都知道關于如何評價中國當代文學,學界著名人士們還正在吵著一場著名的架,但他們的唱盛唱衰到底對大多數(shù)人正確認識當下文學起了怎樣的引領作用,有什么啟迪意義?經過他們的吵,讀者對中國當代文學是否有了豁然開朗的認識?中國當代文學,到底是好,是壞?說好說壞唱盛唱衰對它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在這樣的唱盛唱衰中,關于文學又有什么新的學術生長?
我很難過地看到,答案是否定的。這場著名的爭鳴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貢獻,毫不客氣地說幾無建設性可言。本來駁雜難言的中國當代文學經過這場唱盛唱衰,更加地面容模糊,本來并不清澈的一潭水,現(xiàn)在被攪得更混了。為什么在一些人看來是前所未有的高度,偏偏在另一些人眼里就成了無法饒恕的低谷?為什么一樣東西,可以被人既看成是黃金又能看成垃圾?為什么你說的污穢下流之作到他的口里卻硬是成了標志著“高度”水平的“穿透之作”?在這樣兩極分化的觀點面前,讀者該聽誰的,如何做出自己的判斷,從而最大程度地接近本來的真相?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有一千個評論家,或該有一千種中國當代文學(可惜的是,現(xiàn)在沒有一千種,只有兩種,即黃金的中國當代文學和垃圾的中國當代文學)。這第一句話是從一張非凡的嘴說出又被無數(shù)張嘴重復過的真理,這第二句話是從第一句話衍生出來的,它自然也不會錯哪兒去,但比這話更對的是關于人和事的一些常識,一些可以靠人的肉眼就能看出的真相,一些通常的普適的標準。雖然橫看成嶺側成峰,雖然黃金有時候會掉落到垃圾里,但一般情況下在正常人眼里,高度和低谷,黃金和垃圾,它們之間的區(qū)分度還是明顯的,被混淆的概率約等于零。那么,為什么,一般人可以憑借常識做出的判斷,在著名學者們那里,卻會變得如此地“高難度”起來?
正如大家所看到的,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批評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就沒停息過,人們有足夠的理由對它表示失望。目下的文學,無論是在整個新文學史框架中,還是就建國60年而言,都不可能如唱盛一派所說的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樣的褒揚之語,若不是出自無知(又怎么可能是無知),就肯定是昧心的諂媚。然而,不是前所未有的高,就是萬劫不復的低嗎?不是黃金就肯定是爛蘋果嗎?我是旗幟鮮明地反對顧彬的垃圾論的,無論他是多么學貫中西的大學者,無論他出于對中國文學何等的熱愛和責任感,他的垃圾論在我的評價里從一開始就是站不住腳的,我自信這不是因為我潛意識里有什么“義和團”情結,而是出自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一貫認識和基本判斷。
就是這樣,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評價說出來似乎顯得極其多余,因為它看上去多么中庸、調和,是最沒有學術含量的無觀點派,也是最容易被人詬病的“騎墻派”,中間派。但我不能為了把自己裝扮成有思想的“疑似學者”,就背叛自己的眼睛,漠視內心的聲音。從文學青年到文學中年,從一個當年自覺選修有關現(xiàn)當代文學的所有課程的學生到今天以專門講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為飯碗的教師,時光荏苒,見識也略長一二,但有一種認識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中國當代文學和任何時代的文學一樣,有好有壞,也許太多外部內部的環(huán)境導致它壞多一點,好少一點,但它絕不是垃圾,它從來就沒有斷絕出現(xiàn)過啟迪人心溫暖人性的好作品,沒有斷絕出現(xiàn)過直面現(xiàn)實拷問靈魂的好作品,沒有斷絕出現(xiàn)過讓人對世界同時也對文學充滿信心的好作品。它早已走過了青春花季,但還正在艱難地生長著,它離甘甜如飴的境界還差得太遠,它可能是酸酸甜甜的李子,但不會是爛蘋果。只要有一些善良、光明、有良知、有尊嚴的作家還在認真地寫著,中國當代文學就不是也不會是倒人胃口的爛蘋果,讓人掩鼻而過的垃圾。但與此同時,我也不認為它在這幾十年里走到了什么高度,它充其量就是一座高高低低逶迤交錯的丘陵。
前幾日,電影《唐山大地震》公映。隨即就有人高喊,此片是大師級的史詩性的作品。對此,馮小剛回答說,我不是大師。他還更進一步地指出,誰也別裝大師,因為這不是一個出大師的時代。這話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老實話,但在時下的環(huán)境里,從一個一向以逗樂國人為己任的賀歲片電影導演口里說出,就顯得彌足珍貴。多么奇怪啊,這不是一個出大師的時代,卻是一個忙著封大師的時代,動輒“被大師”的時代。正如某作家自言一不小心就會寫出一部《紅樓夢》一樣,現(xiàn)在是某幾位(或某一類)作家但凡寫出作品,小心不小心都會被提前送進文學史,封為“大師”、“經典”。
所以,我認為這“最好的時候”出現(xiàn)的最大問題,其實不是在創(chuàng)作當代文學的人身上,這些作家們其實和任何時候的作家們在本質上并無二致,有崇高的,也有卑瑣的,有清潔的,也有齷齪的,有以筆為旗堅守理想和精神的,也有賣稿子數(shù)錢寫文章求榮的。這難道不是歷來有之的景觀?“痛心疾首”派一直以來很有市場的一個說法是90年代以來的商品消費社會導致了文學的種種墮落沉淪現(xiàn)象,但我覺得這種觀點其實是極沒有歷史眼光的偏執(zhí)和褊狹。幾千年來血雨腥風的歷史,多少的探照燈都無法照亮的幽暗的過往,偏就作家詩人們個個干凈挺拔得像松竹梅蘭了?我們在今天尊崇古代敬仰傳統(tǒng),那只是因為歷史已經給了我們最后的答案,我們看到的是在時間這個惟一的標準下以文學永恒的光芒照亮了后世的真正的經典。所以,現(xiàn)在也一個道理,雖然現(xiàn)在的毛病更多一點,但有什么好著急的,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大浪淘沙,該流芳百世的自會流芳百世,該遺臭萬年的活該遺臭萬年,該自生自滅的就讓它再茍延殘喘幾日得了。一個時代的進步、繁榮和成熟,最大標志該是文化文學的多元并存,這也是常識。過多地指責作家缺乏這個喪失了那個,指導他們要這樣不要那樣,等等諸如此類,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也是無效勞動。難道作家們自己就不想一步站到“高度”上去,不想收獲一個“前所未有”?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這么說,當然不是抹煞文學批評的重要性。恰恰相反,文學批評是重要的,而且在一個充滿病癥的文學時代,文學批評更是應該“前所未有”地重要。但并不是所有的文學批評都是重要的,因為文學需要的永遠只是好的文學批評。這一點毋庸置疑。之所以重復這太過老生常談的觀點,是我認為在今天,比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更嚴重地表現(xiàn)了這個時代文學的癥候的恰恰是文學批評,這個領域其實比作家群體更集中地暴露了“中國當代文壇之怪現(xiàn)狀”,要說有病,批評要比創(chuàng)作病得更重。我不能說這樣的想法是我的原創(chuàng),因為近年來,對文學批評的批評其實是很熱門的話題,可謂罵聲四起,幾乎被人斷定為“走向死地的文學批評”。但罵與被罵者,永遠都是一個鍋里攪粥吃的人,他們的聲音雖很嘹亮但卻內虛,擴散不到圈子外的寫作者和閱讀者那里。批評界的自娛自樂,窩里斗,這種狗咬狗兩嘴毛的事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并且,罵過,斗過,咬過,反思過之后,他們的行徑并無大的改變,永遠都是“病并快樂著”的滿足樣。
文學批評最初的出發(fā)點和最后的落腳點都應該是文學,文學批評家應該對文學負責,對作家對讀者負責,這是責任也是義務,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基。然而,放眼看看,細致認真褒貶有據(jù)的作品論越來越少,切中要害全面客觀的作家論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是凌空虛蹈、浮躁媚俗、無的放矢,越來越多的是故作尖銳故作寬容故作宏觀故作崇高,越來越多的是這一群把一小撮作家作品捧上天,奉若神明,另一群立馬把他們踩到腳下,棄若敝履。在這樣的文學批評中,文學不再是最高宗旨,不再是所有的惟一的原因和結果,而成了背景音樂,成了文學批評家們的幫派之爭、圈子之爭、意氣之爭的工具,成了供他們爭奪山頭和話語權而盡情表演的舞臺和場子。遠的不說,就回到今天的話題,唱盛唱衰大半年了,有目共睹,現(xiàn)在“唱”已升級成破口大罵了,此起彼伏,一片叫囂,但街市依舊太平,文學永遠流駛。你說當代文學是高度是黃金,“十七年”是永不過時的經典,這一點都無法說服我使我認為當代文學確實已高到我們須仰視才見,無法掩蓋我在閱讀講授“十七年”文學時所感到的那種無以復加的倦怠感,也無法消除我對那些“高度”之作的極其不信任;但他說當代文學是低谷是垃圾,“十七年”也好新時期也罷都是什么都不是的不堪回首的過往,我也只能置之一笑,我知道所有的文學都是整整一個時代精神歷程的記錄,是承載了它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人們的生活和夢想的,今天的我只能細讀手中的書,也不忘回望那些時代,才能窺見局部的真相,見好說好,見壞說壞。緣于此,在我的理解里,文學批評最原色的特質就是對于一個時代的文學,一定要勇于批判它的無價值,但同時也絕不吝于發(fā)現(xiàn)它的價值。面對紛繁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任何一種非好即壞的思維,任何一種一刀切的判定都是草率的,也是最終站不住腳的。
所以,那些把粗糙平庸低俗之作奉為“高度”“經典”的表揚家們,那些一聽當代文學就好像有八輩子仇恨的“憎恨學派”們,他們并不是真的在為文學操什么心,要不他們怎么會像賭氣較勁的頑童,你說高度我就偏說低谷,你說黃金我就偏說垃圾,你說最好我就說最爛?他們爭的無非就是自己在這一畝三分地里的話語權、命名權、編選權、評獎權罷了。其實唱將們也心知肚明,本來就沒有打算要唱出什么結果來,本來要緊的就不是為何唱盛唱衰,而是誰在唱盛,誰在唱衰。所以我們也不要期待會唱出什么結果來,更不必操心唱盛唱衰何時休,讓他們繼續(xù)唱下去吧,因為無關文學,文學該衰照衰,該盛還盛。
所以,我寫此小文,決無對唱盛唱衰派做個判決各打五十板子的意思,我雖無知,但也不至于到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境地。我和唱盛唱衰派那些學者大家們之間的距離,要比那些寫出了“高度之作”的著名作家們和斯德哥爾摩之間的距離還要遠,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不過是想說,關于中國當代文學,且讓他們唱去,我們該讀的讀,該講的講,該編的編,該寫的還低著頭寫去,該干嘛干嘛,就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