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羅青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論及雜文與社會的關系的時候,雜文界有一種流行的說法:雜文越是發(fā)達的時代越是社會黑暗的時代。因此希望雜文消亡,盡快告別雜文時代。這種說法頗值得商榷。
據(jù)我觀察,這種說法有兩個“理論根據(jù)”。其一是基于雜文的批判性。認為雜文是匕首、投槍,是專門針砭時弊的。按魯迅的說法,它是“揭出病痛,以引起療救者的注意”。因此,沒有時弊,沒有社會的陰暗面,就沒有雜文的生存空間。而時弊越多,社會的陰暗面越大,雜文寫作的素材就越豐富,雜文的繁榮發(fā)達也就可期。從表面上看,這種觀點似乎成立,但深究起來卻經(jīng)不起推敲。首先,任何社會都有陰暗面,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只是比例不同而已。所謂的“君子國”,所謂人人皆以奉獻為樂事的“大同世界”,只存在于文人墨客的想象中,存在于烏托邦虛構(gòu)的幻象中。其次,雜文的存在并不是因為有社會陰暗面的存在,而是雜文作者對社會陰暗面主動進擊的結(jié)果。雜文作者不主動進擊,即使陰暗面再大,也會原封不動地躺在那里,也不會產(chǎn)生雜文,更不會有雜文的繁榮。
上述說法的第二個“理論根據(jù)”是基于雜文表達方式的獨特性,即雜文經(jīng)常使用的皮里陽秋、曲折隱晦的“春秋筆法”。持此論者認為,雜文的這種表現(xiàn)手法是社會黑暗造成的,類似于“植物被壓在石頭下,只好彎曲的生長”。這種“理論根據(jù)”也是站不住腳的。雜文雖然有其相對獨特的表達方式和藝術風格,但正因為它是文藝,其表達方式和風格就不可能、也不應該是單一的、枯燥的,而應該是多樣的、豐富的。它既可以是含蓄隱晦的,也可以是明白曉暢的;既可以旁敲側(cè)擊,也可以直抒胸臆;既可以迂回包抄,也可以正面進攻;既可以皮里陽秋、用“春秋筆法”,也可以實話實說、直奔主題。另外,雜文的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和風格,也不完全是社會影響造成的。風格是一種很個性化的東西。魯迅風格的形成,固然有社會影響的因素,即他老人家說的“上了鐐銬的跳舞”,但更重要的還是他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藝術追求、審美意趣、個性特征等諸多因素的綜合。
上述說法之荒謬,在于它背離了常識,背離了雜文的本質(zhì)屬性去談問題。要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還是要回歸到常識的層面,即圍繞雜文的本質(zhì)屬性去開展討論。雜文的本質(zhì)屬性是什么?按《辭海》解釋,雜文是“文學體裁之一,散文的一種。直接而迅速反映社會事變的文藝性論文”。瞿秋白說得更直觀,說它是“一種‘社會論文’”??梢?,雜文兼具文藝和政論文的雙重屬性,它既是文學作品,又可歸入言論的范疇。言論是關于政治或公共事務的議論。人有美丑,言有曲直。不能因為人家言說方式的委婉或曲折就把它排斥在言論之外。言論發(fā)達的一個首要條件是有一個寬松的輿論環(huán)境,即自由言說的環(huán)境,也就是通常說的言論自由。只有允許人家說話,才能把話說好。假如自由言說的權利得不到保障,或被剝奪殆盡,談何言論的繁榮發(fā)達?雜文是言論之一種,它的繁榮發(fā)達,同樣需要一個寬松的輿論環(huán)境,需要自由言說的充足的空間。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凡是政治清明、輿論環(huán)境寬松的時代,雜文就繁榮昌盛;凡是政治黑暗、思想鉗制嚴厲、輿論環(huán)境惡劣的時代,雜文就式微、凋敝,甚至消亡。遠的不說,就以新中國成立半個多世紀以來雜文的興衰為例。改革開放前30年,雜文創(chuàng)作除了有兩年還差強人意之外,其余的時間都是蕭條的、乏善可陳的。尤其是1957年的反右運動,以及其后不久的文化大革命,政治和文化上的專制主義導致文化的大倒退、大毀滅,雜文首當其沖,不少作者因?qū)戨s文而獲罪,雜文走向全面消亡?!拔母铩逼陂g“碩果僅存”的“雜文”就是文痞姚文元的一組“小雜感”。而只有到了改革開放之后,雜文創(chuàng)作才真正走上繁榮復興的時期,正如朱鐵志先生所說,其時“色彩斑斕的雜文創(chuàng)作像奔涌而出的潮水,突破一個又一個思想禁區(qū),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見《中國新文學大系·雜文卷1976-2000》序言)這確實是持平之論。而新時期以來雜文創(chuàng)作之所以呈現(xiàn)繁榮局面,根本原因就是隨著思想解放的不斷深入,輿論環(huán)境得到進一步改善,輿論空間進一步拓寬。
雜文是社會的晴雨表。如果說雜文繁榮真有什么規(guī)律的話,那么,這種規(guī)律與上述說法恰恰相反,那就是:社會開明,雜文繁榮;社會黑暗,雜文凋敝。偉大的魯迅的橫空出世或許是個特例,但特例不特,坊間早就有一種說法:假如魯迅活到現(xiàn)在,過得了“反右運動”,過不了文化大革命。
一個健全的社會是需要批評,容許多種聲音并存的?!班朽星星绣e雜彈”,才是社會的常態(tài)、和諧之真諦。雜文繁榮是社會之福,人民之福。我倒希望雜文能長盛不衰。我想,希望告別雜文時代的人,不是無知,就是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