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海
(黑龍江大學俄語語言文學研究中心,哈爾濱150080)
意象圖式(image schema)是動詞隱喻的基礎。作為隱喻認知基礎的意象圖式是人類經驗和理解中的一種抽象關系和具體意象,“是人們與外界互相感知、互相作用的過程中,不斷反復出現(xiàn)的、賦予我們經驗一致性結構的動態(tài)性模式”(Johnson 1987:23,Lakoff 1987:267),“是人或社團對典型物體、事件、狀態(tài)、所具有的知識總和或屬性包”(Goldstein,Roberts 1980:42),一般有語義方面的自主性,是認知理解、操作的基礎(結構)。按照認知原型理論,意象圖式與人的感知、思維和行為等都有關聯(lián),是在對事物間基本關系進行梳理的基礎上形成的認知結構,是人類經驗和理解中一種聯(lián)系抽象關系和具體意象的組織單元。因此意象圖式是聯(lián)系不同經驗、認知域的紐帶,本身具有可以直接理解的概念結構,又通過隱喻構造其他復雜概念(特別是抽象概念)的結構,“意象圖式的一大特點是可以被擴展、運用于其他認知活動”(Lakoff 1987:269),也是有關語言意義的一種認知模式,為周圍世界和經驗的理解賦予了一致性、結構性。
認知意象圖式是心智的想象性結構和經驗基礎,它對事件、概念、知識等進行記載、界定,往往是完形的,形成一個整體感知的結構,因為在理解、建構認知概念時,我們利用的不是單一語義特征及其集合,而是整個形象即認知意象,意象圖式就成為我們接觸現(xiàn)實、環(huán)境最直接的認知方法,也是處理、儲存信息和交換思想最為實用的認知層次。因此意象圖式可以看成是體驗性的原型結構(prototype structure),立足事件的典型特點,原型結構既可以用來表現(xiàn)具體的動作事件,也可以反映抽象動作事件。另外,應該看到的是,意象圖式作為認知擴展的基本經驗結構形式存儲于人的大腦中,成為認知推展、認知映射的先位概念,在人的經驗組織過程中獨立于任何概念。
所謂認知域(cognitive domain)即語義結構的概念領域、心智中的事件域,可以指動覺概念、身體經驗、知識系統(tǒng)、事件屬性等基本認識內容。認知域也可以看成是一種圖式化,通過圖式化可以把一個意象圖式轉用于不同的事物、事件,并體驗、感知新的事物、事件或定位上存在某種困難的事件,賦予認知結構、知識結構以一定的條理性、連貫性。而通過對事件對象的要素、屬性及其相互關系的認識,認知域中的各種信息構成知識網絡,根據喻體特點的不同,會做出適當的轉移,這即是意象圖式從一個認知域映射、轉移到另一認知域,進而形成不同的隱喻意義——以意象圖式的經驗為基礎,認知域的轉移、變換賦予了動詞新的隱喻意義。這樣,隱喻過程一般包含源認知域(source domain)和目標認知域(target domain),前者構成動詞隱喻的基礎。而且從指稱關系上看,意象圖式的所指是實現(xiàn)認知域轉移的能指,它們處于不同的符號階層。認知域的映射、轉移包含動詞意義范疇的跨越(金娜娜陳自力2004:28),同時也是認知范疇的跨越,與此同時人們對源域的理解會自動地投射到不同動作目標域的概念上去??梢哉J為,認知域轉移實際是利用意象圖式對新的事件進行概念化操作的過程,是在一定認知條件下,意象圖式所在的源域對目標域的能動作用。因此,動詞隱喻映射對應的意象圖式轉移代表的是語義認知和人的自身認識的深化、擴展。
本文將以俄語動詞уйти為討論的對象物。該動詞的本義即認知原型情景(抽象圖式)、源認知域是“人離開、走開、到……地方去、做……(事情)去”:уйти из дому,уйти на работу,уйти на рыбную ловлю,уйти на фронт,уйти за малиной。它含有“行進(運動)”、“空間位移、方位變化”、“獨立地”、“不用交通工具”、“在硬質界面上(運動介質)”、“源點”、“終點”,甚至“動作目的”等語義成分。由于沒有了具體的動作階段、過程(這一過程預設在另一動詞идти中——作者注),該認知域中被凸顯出來的側面(profile)實際只是空間運動終點所在的豎側面。動詞隱喻機制中,本源意義是其中的原發(fā)部分,它構成隱喻想象及其結構的中心點和基礎性內容,因而動詞原型義的特性和結構語義實際上至關重要。俄語動詞 уйти 與運動動詞 выйти,войти 有所不同的是,выйти表示由封閉空間到開闊空間,войти表示的是由開闊空間進入到封閉的空間,而它則不受運動起點、終點空間形狀特征的制約,因而受到的限制相對要小,具有更大的隱喻映射潛力。
動詞隱喻把基本意象圖式映射到不同的認知域,但其本原的動作組織、動作內在結構和邏輯關系不會發(fā)生改變,所以“動詞有隱喻時的理據可循”(彭玉海2003:89)。在動詞уйти隱喻意義構造中,我們認為村在三種認知域轉移的隱喻映射類型,最為典型的是由具體域(或物理域)到抽象域的轉移——用具體的表示抽象的是最最原初的隱喻動機,其次是由一個具體域到另一具體域的轉移,再有一種(較少)是由具體域到“準具體域”或由具體域到“抽象性質具體域”的轉移。需要指出,Lakoff(1987)等提到的或者關注的主要是第一種轉移方式,而后面兩種認知轉移模式在詞義隱喻中實際也很有價值,而且作為一種客觀存在,也同樣不容忽視,因為從認知心理、認知多面性講,“本體未必局限于深奧的、陌生的”(倪保元1983:62),隱喻中的本體即目標域動作事件也完全可能是具體、物理性質的。但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只就動詞第一種隱喻映射相關的問題展開討論。
這屬于高層級的隱喻(метафора высшего порядка)?!耙庀髨D式投射到抽象域是一個典型的隱喻行為,存在著將意象圖式轉化為抽象域的隱喻概念?!?Lakoff 1987:72)“人們在對抽象概念進行認知操作時,往往把它和具體概念進行類比和等同。”(Рахилина 1998:295)該層級的認知域投射正是由具體的物理空間到概念空間的隱喻映射,空間運動的意象圖式通過隱喻投射使抽象動作有了實體結構特征,本無空間內容的抽象行為事件、概念被賦予了一種具體、直觀的概念結構。該類意象域的轉換透射出的隱喻意義具有較強的轉義性。
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該類意象圖式的認知域轉移中,實際還有一個觀念化的環(huán)節(jié),即包含了人的知識、認識中的“觀念化”(концептуализация)過程,人們首先需要將想要表達的較為抽象的事件進行歸類,然后把這些認知觀念同目標域聯(lián)系、對應起來,正如“人的情感可以觀念化為身體感受、心理狀態(tài)可以類比于生理狀態(tài)”——“情感、心理活動有了身體上的類比物(телесные аналоги)”(Апресян 1993:28,1995:460)。
就本文探討的俄語動詞уйти而言,它在隱喻并產生相應詞義變化時,具體意象域對應的動作事件在隱喻過程中,是作為喻體的一方,它的物理作用、空間運動構成抽象動作、事件本體的理據(мотивировка)。相關空間活動的經驗把相似的經驗組織成具體意象,該意象被提取、投射于其他較為抽象的認知活動,后者便有了類似于運動的經驗結構和前者提供的動態(tài)畫面感,動詞借助這樣的投射相應獲得隱喻意義。具體意象域或物理域向抽象意象域的投射、轉移可以提取的動作屬性是多方面的,包括線性動作結果、動作方位變化、動作程序、動作源點、動作過程、動作方式、動作游離性、動作步驟、動作方向性、動作相適性、動作邊界(有界)性以及動作結構、動作動態(tài)趨勢、動作的設定、動作意志性,甚至動作的評價(動作變形、偏離)等。另外,動詞уйти在實現(xiàn)這一意象域由具體到抽象層面的轉化時,一般伴有詞義結構中核心義素“人的身體運動、身體空間位置變化”的變化或消失,正如Ю.Д.Апресян所說,“隱喻化往往要抹殺原詞義中的部分語義成分,而這些語義成分多為陳說部分(ассертивные части)”(Апресян 1995:492)。當然,除此之外,被剝離的也可能包括其他性質的語義成分。
以下由具體到抽象意象域轉移的各種情況“本質上是語言運用者根據抽象行為與實體行為之間的某種相似性來派生動詞詞義”(彭玉海2009:41),它們包含有一個共性原則、規(guī)律,即可見與非可見層次之間的比照過程構成意象的投射、認知域的轉化過程,而進一步講,這一共性實際是認知圖式化的特征,圖式化引領人的意識進行意象圖式的轉換,也使我們通過圖式間的相似性理解和獲得意義,并賦予人的經驗以概念實體性、經驗-思維的一致性。
下面是動詞該類隱喻映射轉義義項的實際分析。
動詞的這一隱喻義項較為典型地反映了圖式由物理域到抽象認知域轉移的特征。動詞這一隱喻過程中,空間的喻體動作將某一部分特性映射到“花消”這一本體動作上,而“本體在接受映射時,必然要對喻體的屬性做出選擇和限制”(王寅2005:3),該動詞隱喻映射提取的是源域的“線性(空間運動)動作結果”、“事物運動程序、軌跡”、“動作潛在目標性”等動作屬性,被抹殺的源域語義成分是“運動源點”、“空間位移”。值得注意的是,該隱喻意義包含了事物、現(xiàn)象(句中的主體)“不再存在(перестало существовать)”的成分,而這一語義成分多少賦予動詞義項物理作用、物理表現(xiàn)的性質。但事物、現(xiàn)象的這一狀態(tài)變化反映在人的頭腦中卻是抽象的圖式方式、結構,或者說這一動詞在概括該狀態(tài)特性時,是把具體的空間轉移投射為抽象的意識結構,由具體的運動域變?yōu)槌橄蟮摹叭佑颉?зона дедвижения),實際上此時事件要素的羅列和分布方式是不一樣的,一個是實體點的依序鋪排,另一個則是意象點的移動、消失,并且它們在人的意識中是作為一個整體瞬時消失或趨向事件終位,前者(具體域動作方式)是表象的、顯性的,后者是深層的、無形、隱性的。例如:Все деньги ушли на уплату долгов;На перевязку ушли оба пакета-леонтьевский и свой;На костюм уйдёт три метра;На изготовление лодок ушло четверо суток;На любовь ушли мои лучшие года;Все дрова ушли.而該次類具體→抽象認知域轉移中,目標域的特點是,動作、行為的對象事物(句子中的主體)要轉移、附著于其他事物上、耗費于其用途-事件上,被消磨掉,而且主體事物在認知結構中是動作的受事或消磨的對象,因而事件整體的認知框架含有一定的被動意義。
該動詞義項通過具體的空間移動隱喻事物、狀況、現(xiàn)象的消失,該動詞隱喻映射提取的是源域的“(一去不復的)單向運動方向”框架屬性,抹殺的源域語義成分是“動作方位變化”、“動作源點”、“動作目標性”。例如:Ночь уйдет и даст место светлому дню;Вместе с Оксей ушло и его счастье;Он ушёл от нас в расцвете сил;Такая монета ушла из обращения;Суеверие ушло из жизни.該次類具體→抽象認知域轉移中,目標域的特點是,主體事物、現(xiàn)象作為線性物體徹底消失,而不是轉移。
該意義中,通過具體的空間運動意象圖式表示人躲避某一行為或者心理影響、從某種心理狀態(tài)、影響中走出來,該動詞隱喻映射提取的是源域的“動作的向背即脫離源點的運動目的”框架屬性,增加并突出了語義成分“主體行為的主觀意志性”,而抹殺的源域語義成分是“方位變化”、“運動動作過程性”、“動作的組或結構方式”。例如:Противник ушёл от прямого ответа;Они сильно хотят уйти от воздействия среды;Ей удалось уйти от стыда;Девушка уже ушла от неприятного чувства.該次類具體→抽象認知域轉移中,目標域的特點是,突出或居主導地位的不是動作的目標終位,而是本該要做的事情或人原本所處的身心狀態(tài)。
該意義中,通過具體的空間運動意象圖式喻指人從工作崗位、職務上離開,即脫離了原來的社會身份面貌,它代表的是人所處狀態(tài)的變化,該動詞隱喻映射提取的是源域的“運動終位、結果”、“方位變化”框架屬性,抹殺的源域語義成分也是“運動動作過程性”。例如:уйти со службы;уйти на пенсию;уйти от политики;уйти от дел;Не сам ушёл,а его ушли.這一隱喻意義特征在俄語其他運動動詞中也不難發(fā)現(xiàn),例如:выйти в солдаты,пойти в лётчики,идти в ученики,выйти/идти замуж等(Апресян 1995:490)。該次類具體→抽象認知域轉移中,目標域的特點是,突出或居主要地位的不是空間運動目的地,而是人原本有的一種社會身份、社會屬性。
該意義中,通過具體的空間運動意象圖式喻指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種工作狀態(tài)或進入到某種精神-意志狀態(tài)、事態(tài),而且這里本體的線性圖式還表現(xiàn)了新狀態(tài)“程度的深指數”(程度之深)。該動詞隱喻映射提取源域的“動作的線性行進方式”框架屬性,增加并突出了語義成分“動作的徹底、果斷”、“動作強度”,而抹殺的源域語義成分是“動作的(起始、結束)對稱性”、“動作主體方位變化”、“空間位置移動”。另外,該隱喻義項在意象域轉移的同時,動詞會增加新的評價意義成分“行為的專注性”,即對動作投入程度的評價,“隱喻過程中詞語會加入評價、預設等其他細微意義成分”(Апресян 1995:492)。例如:уйти в книги;уйти в науку;уйти в работу;уйти в мысли;Она целиком ушла в хозяйтсво;Она так ушла в танцы,что ни разу не взглянула на своего мужа.該次類具體→抽象認知域轉移中,目標域的特點是,突出或居主要地位的不是空間運動目的地,而是人在活動、事件中的心智活動狀態(tài)。
該意義中,通過具體的空間運動意象圖式喻指人或事物與一般狀態(tài)的距離、對常規(guī)狀態(tài)的超越。它隱喻映射提取的是源域的“運動源點和終點間的空間距離(差距)”框架屬性,抹殺的源域語義成分主要是“運動動作過程性”、“主體方位變化”。例如:Ученик ушёл от своих сверстников;Этот конь от всех ушёл;Жизнь за это время так далеко ушла вперед,что трудно всё осмыслить.該次類具體→抽象認知域轉移中,目標域的特點是,突出或居主要地位的不是空間模式的起始點,而是人對事件中對象事物所做的理性評價、判斷,并由此得出的一種結論。
該意義中,通過具體的空間運動意象圖式喻指事物與它本該圍繞的核心點產生了偏離、話題、主題事物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一定偏差。動詞隱喻映射提取的是源域的“空間運動對源點的游離”框架屬性,抹殺的源域語義成分是“動作的目的、意向性”或“動作的設定”、“空間方位變化”。例如:Их разговор ушёл в сторону;Роман ушёл далеко от истины.該次類具體→抽象認知域轉移中,目標域的特點是,突出或居主要地位的是事件、活動(結果)與其主旨不在一個點上。
隱喻映射是動詞不同義項之間的重要聯(lián)系手段、聯(lián)系環(huán)節(jié),有著自己特定的語言學地位和語言學價值。研究表明,動詞隱喻意義中圖式的變化、意象域的轉移是以本體和喻體動作、動作域之間的聯(lián)系為基礎的,而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又進一步構成制約動詞多義義項語義聯(lián)系的重要原則。文中分析也表明,動詞隱喻意義是人的經驗方式和認知特點在詞義結構中的一般反映。意象圖式從一個認知域映現(xiàn)到另一認知域的相應結構引申出不同的隱喻意義,而這種類型化的意義實際代表的是一種隱喻模式,它不僅可以表達具體的動作語義關系,也可以揭示抽象的事件結構,因而它又是實現(xiàn)語言概念化、語言理解和意義范疇化的有效方法。由此我們也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在認知語義的理解中,一個詞的意義是在認知模式的基礎上以不同的相關認知域為背景建構起來的認知結構。
最后,詞義變化中的認知經驗、基本圖式及其特性是當前認知語義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包括動詞在內的詞匯隱喻意義問題應該得到更多新的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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