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開偉
自從德國漢學家顧彬口不擇言,發(fā)出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論調之后,即引起了中國文學界的強烈反彈,兩年來他都陷入輿論包圍之中,可謂“殺機”四伏,硝煙彌漫,至今仍未“休戰(zhàn)”。前些日子一家報紙發(fā)表了從維熙所寫的長篇文章《當一回漢學家的“郎中”》(為洋教授顧彬號脈),更是情緒激昂,火力猛烈,勾人眼球??墒?,我認真拜讀后卻感到匪夷所思,這不是一篇理性的學術探討,倒像一篇作者自己也不諱言的聲討檄文。而發(fā)表此文的報紙編者推薦該文時卻認為“從老的懇切之語,實則是對中國文學的真正尊重”。這就愈加令人啼笑皆非。
首先必須聲明,我并非顧彬“垃圾”論的支持者,對他以偏概全的輕率和片面觀點持保留看法。然而,我尊重這位漢學家直抒胸臆的坦率態(tài)度,更尊重他對中國當代文學發(fā)表評價的自由權利。離開文學視野從更廣闊的角度來看,國際公認的《世界人權宣言》明確提出:“人人有權享有主張和發(fā)表意見的自由,此項權利包括持有主張而不受干涉的自由,和通過任何媒介和不論國界尋求、接受和傳遞消息和思想的自由。”正因為如此,作為一個外國學者他有權利對中國當代文學發(fā)表任何褒貶見解而不應受人身攻擊。文學界一些人對他的觀點進行反駁、詰難,當然屬于學術常態(tài),無可非議,但不應含帶著種族偏見和民族情緒,應該規(guī)范在正常的學術討論范圍之內,否則則是不可取的,動機頗可質疑。
從維熙認為顧彬的“垃圾論”,“那就是‘洋和尚’念歪了中國的文學經,并非始至今天,早在上個世紀的80年代,就已經顯現出端倪了”,“顧彬講的屁話,都是當年歪論的翻版”,“內藏著洋人的專橫和霸氣”,“是一個掃帚星”,如此等等,這不能算是學術語言,不是探討學術問題,只是情緒化的攻擊,惱羞成怒的訓誡,這就超出了學術探討的邊界。他翻出了23年前中國作家在德國訪問受到顧彬輕慢的陳年舊事,作為立論的注腳,似乎顯得文不對題,牽強附會,與學術是非毫不相干。
當年顧彬邀請在德國訪問的中國作家代表團到他所任教的大學進行文化交流,在評介中國作家作品時未派翻譯,而是由宣講者直接用德語介紹,這至多是一種外交禮儀上的疏忽或失誤,如果不是有意羞辱中國作家,算不了多大的過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在批判他的“垃圾”論時,又重翻舊賬進行“清算”,仿佛要雪國恥”,以消當年“舊恨”,這實在令人感到滑稽可笑,有失寬容之旨。作為中國這樣開放國度的開明作家,應該有足夠的氣量包容諒解,大可不必這樣怒發(fā)沖冠,予以深究。
顧彬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他自己有過糾正和澄清,他坦言:“我的角度跟中國作家根本不一樣。”一個外國學者用他的眼光和文化背景、學術經驗衡量中國文學,必然會產生偏激和片面,這是應該容許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說顧彬對中國當代文學評價不高,是有分析、有根據的,并非空穴來風。他對魯迅先生的文學成就十分尊重,稱之為“偉大的作家”;對老舍先生的《茶館》極為贊頌,認為是“第一流的作品”,可見還是具有文學眼光的。他對當代中國文學的“垃圾”說,與我們所理解的垃圾恐怕不完全是同一概念,而是意義有殊。在我看來,顧彬所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作品,恐怕是指思想傾向和精神內質低下而言。如果我這樣理解大致不差的話,這不能算是“信口開河”,也算不了多大謬誤。當代中國文學虛假的繁榮并不能掩蓋其存在的重大危機,從文學史、思想史和社會史的高度衡量,其總體成就不如現代文學階段。中國現代文學產生了《阿Q正傳》、《女神》、《家》、《春》、《秋》、《邊城》、《子夜》、《駱駝祥子》、《雷雨》、《日出》等等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經典作品,近幾十年除了《茶館》、《白鹿原》外,還有什么作品能與之比肩呢?2008年7月20日聶華苓女士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曾經說過:“現在的作家已經沒有以前那一代作家的經驗和文化深度了?!边@種感嘆難道不值得當代中國作家警醒和反思么?從先生理直氣壯、居高臨下給顧彬這位洋教授號脈的同時,是否能夠保持清醒和理智給當代中國作家號一號脈呢?看看中國當代作家內在的病癥在哪里?倒是顧彬這位備受爭議的德國漢學家對中國當代文學產生大量垃圾的重癥號了號脈,他說:“現在很多(中國)作家要的是賺錢,以及讓他或她在很短時間內成名,由于性和罪惡可以賣,我們現在會讀到一堆乏味的東西。”“我還是認為,1949年后的中國文學遭到寒流,不單是國家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國作家自身原因所造成的。1949年至1979年間,他們忙著揭發(fā)出賣別人,很少有人對現狀表示不滿,也很少會有人能夠繼續(xù)默默地寫作。1979年后作家們得到平反,然后他們之間又開始相互傾軋、攻擊新生的女性文學、攻擊朦朧詩”……(引自顧彬文章《我們的聲音在哪里》,載2009年第2期《揚子江評論》)當代中國文學不斷在制造內容貧乏精神潰敗的“垃圾”,這是不爭的客觀事實,中國作家應該感到羞恥,而不是掩蓋和否認,更不應盲目自尊自大。有位文壇顯要居然聲稱“現在是中國文學最好的時候”,“到處都是垃圾,也是文壇小康繁榮的表現,作品多了,垃圾自然會多”。這種奇談怪論可謂世所罕見,惟有有恃無恐的中國作家才好意思講出口,而不怕貽笑大方。倒是顧彬一針見紅地指出:“1992年以后,不少80年代非常紅的作家,不再寫,下海了,繼續(xù)寫作的出賣了文學。作家考慮的都是錢,錢是最重要的,他們考慮到市場的作用……市場接受哪種作品他們就寫。不是為了文學而寫作?!保ㄒ?008年11月7日《南方周末》)上述看法完全點到了中國當代文學身患重癥的穴位,這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中國作家不能因人廢言,不能病篤忌醫(yī)。如果對顧彬上述懇切之言都置若不顧,一概否定,認為是“屁話”,是“洋和尚念歪中國的經”,實質上是一種畸形的自戀情結的張揚,一種病態(tài)的自我辯護的反射,這說明中國作家中許多人缺乏自省和反思意識,到了多么嚴重的地步,確實是病入膏肓了。
我們知道,在世界文壇和學術領域,特別是西方國家,由于語言的隔膜和民族文化的巨大差異種種因素,對中國文學感興趣的讀者不多,熱衷于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外國學者更是微乎其微,屈指可數,應該承認顧彬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專著《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雖然偏誤多多,缺乏權威性和學術深度,但從研究的廣泛性和系統性、體系性而言,仍具有參考價值,不容忽視。顧彬有志于研究中國當代文學亦取得了成果,應該受到我們應有的尊重,他有的學術見解即令偏激片面,也應該求同存異受到應有尊重,不能一味排外,黨同伐異。對洋人的褒貶,正常態(tài)度是寵辱不驚,理性分析,冷靜對待,不能見褒則喜,見貶則怒,陷入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之中不能自拔。
其實,顧彬對中國作家和中國文學都是懷著友善之心的,并無惡意和私心。顧彬真誠表白:“我仍然當自己是當代中國文學的朋友——當然,一位受批評的朋友,并不是敵人?!保ㄒ姸﨩O九年第二期《揚子江評論》)他對自己“失言”遭到中國文學界一些人的“追殺”,大惑不解。他深感委屈地說:“四十年來,我將自己所有的愛都傾注到了中國文學之中!但遺憾的是,目前人們討論我有關中國當代文學價值的幾個論點時,往往忽略了這一點?!边@恐怕是真正的由衷之言。在學術探討領域,尤其是中外學者之間,由于學者本身的種族國界的差異,文化背景和學術素養(yǎng)的不同,學術視野和學術個性的有別,對同一文化現象和學術話題,總是會產生殊異,對立和交鋒,這原本是正常現象。如果沒有不同學術見解的對立和交鋒,就不可能有學術的成熟和進步,也不可能有文化交流、國際交流的繁榮。中外學者不同學術觀點的爭論是一種可貴的國際文化交流,應該拓展較大的空間。不可能有絕對的權威,也不可能定于一尊。別人的看法,往往是一種特殊的參考系數,一種特殊的文化資源,更應受到珍視和尊重。中國文學界要加強國際競爭力必須具備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氣魄和胸懷,唯我獨尊的狹隘民族心理,是很難與“國際接軌”、與“世界同行”的,而煞有介事則只能成為國際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