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宏
(華僑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 福建 泉州362021)
在當代自由主義思想史上,或廣義的政治哲學中,以塞亞·伯林當之無愧是個引導性的人物。而貫穿其思想始末的一條主線就是價值多元論。伯林的價值多元論是對傳統(tǒng)自由主義基礎也即理性主義一元論的一種顛覆,也是對西方文明的根基的一種消解。伯林指出,理性主義一元論是以普遍的人性論為前提,而這只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幻想,它缺乏對人類悲劇狀況的認識。人性只能是多樣的和矛盾的,以多變的人性觀為基礎,伯林提出了自己的價值多元論,并力圖在價值多元論基礎上對自由主義進行重構(gòu)。雖然這種努力并不是很成功,但他所開辟的自由主義多元論的思考方式,業(yè)已成為當代政治思維的出發(fā)點。伯林去矣,而多種價值或生活方式的共存已是一個既定的事實,多元價值的沖突以及缺乏道德與政治共識的征兆在當下國內(nèi)乃至國際的政治生活中變得日益突出。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研究伯林的價值多元論思想,從中挖掘出對我們有用的思想資源,無疑會為我們反思既往的政治實踐,適時轉(zhuǎn)變政治思維方式提供一種借鑒。
以塞亞·伯林作為“戰(zhàn)后自由主義復興運動”的四大家之一,其自由思想所具有的獨創(chuàng)性和顛覆性為傳統(tǒng)的自由理念注入了無窮的生機與活力,伯林全部哲學活動以及對思想史的研究都可以被視為一種反抗、批判傳統(tǒng)信念的理論戰(zhàn)斗。正是在對西方主流政治思想分析梳理的基礎上,伯林認為,西方思想傳統(tǒng),從古希臘哲學直至現(xiàn)代所有的科學思潮,都一脈相承地以一種一元論為基本的思考框架,力圖從千差萬別的事物中找到統(tǒng)一性的基礎,發(fā)現(xiàn)所謂的“始基”或所有事物的最后根據(jù)和共同基石,即萬物終歸于“一”。實質(zhì)上是對一元、同一性及確定性的癡迷,反過來則表現(xiàn)為對多元、差異、不確定性及不和諧性的恐懼,試圖通過對最終和諧、完美整體的尋求,幻想可以在人世間營造一個美好的烏托邦。當這種思維定勢成為后繼者當然的思考基點后,這就合乎理智地形成了西方思想的一套核心觀念。伯林指出,自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以降,三個基本預設構(gòu)成了西方思想的這個核心觀念:第一,所有真正的問題必然有且僅有一個正確的答案,所有其它答案必然都是謬誤,即所謂“真理只有一個”;第二,對一切真正的問題做出解答的方法是可以發(fā)現(xiàn)的,真理的發(fā)現(xiàn)必然有可靠的途徑,并且這些正確答案原則上是可以認識的;第三,這些正確的答案之間必然是相容的,不會相互排斥與沖突,因此彼此必然共同構(gòu)成一個和諧的整體。這三個預設都是以一元論為旨歸,強調(diào)唯一的絕對真理,指向某個唯一的聲音。同時,一元論假定所有的問題都是關(guān)于事實的問題,因此,這唯一正確的答案總是可以被找到的,可能我們一下子找不到這個正確答案,那只是因為我們太笨,努力不夠,設備不好,先天不足或其他原因,但這一必然存在的正確答案,遲早是會呈現(xiàn)出來的,區(qū)別僅僅只是方法和途徑。一些人借助于信仰、啟示,另一些人通過經(jīng)驗觀察或形而上學的直覺,但是西方傳統(tǒng)更傾向于認為合乎邏輯地發(fā)現(xiàn)真理的方法應該是理性探索的方法。
伯林進而指出,理性主義的核心就是一元論,一元論實際上就是理性主義的極端形式。西方兩千多年來的思想傳統(tǒng),從古代理性主義、中世紀理性主義、一直到啟蒙運動所開啟的近代理性主義,都以對普遍性的追求為己任,認為理性所把握的東西是超驗的,是不以時空為轉(zhuǎn)移的。理性主義認為世界是一個有序的統(tǒng)一體,世界的發(fā)展是符合普遍法則,而科學或理解的任務,就是通過理性活動去發(fā)現(xiàn)這樣的秩序和法則,認為從原則上對任何一個真實的問題,只有一個答案,而別的答案都是錯誤的,最終和諧、完美的答案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的理論與實踐問題。這種追求終極答案的理性主義一元論思維模式,就是西方文明中根深蒂固的核心觀念。當然,伯林并不是一個反理性主義者,他反對的是把實踐中的兩難困境最終看作是虛幻現(xiàn)象的那種理性主義,他對理性主義的批判不是批判人的判斷能力,人類的探究能力,而是批判太過的理性主義。太過,意味著理性是絕對自足的,理性為自己立法,理性顯示出對感性的極端反對。正因為相信理性對于經(jīng)驗有著先在的超驗性,才使得那些盲目推崇理性的人樂觀地認為,理性一經(jīng)運用,進步便指日可待。憑借人類的理性認識過程,我們便可以人為地改造,甚至設計出合乎理想的社會與政治制度。并且,理性主義傾向于將一切精確化,用虛構(gòu)的確定性替代現(xiàn)實中的不確定性,當計算與現(xiàn)實不相吻合時,他們認為錯在室外的現(xiàn)實而不在腦子里的計算。因此,他們采取的辦法是改造前者以適應后者。更為重要的是,在理性主義者那里,理性享受了對惡的絕對豁免,這也就為那些自認為掌握了終極真理的人,借理性之名對社會和大眾實施的壓迫和奴役提供了借口和合法性證明。除此之外,最重要的,理性主義一元論給人類規(guī)定了一個歸宿,一條道路,一種方法,一元論反對個人選擇或使選擇成為不必要與不可能。所以,理性主義最終導致了理性的毀滅:拯救人類的學說造成了人類的普遍的奴役狀態(tài)。它總是企圖找尋一條一勞永逸地解決人類一切重大問題的根本途徑,總是試圖使人類徹底擺脫蒙昧狀態(tài)和獲得最終解放。這樣一種“烏托邦”末世論致力于營造一個“人間天國”。在此過程中,人類理性出于其“致命的自負”,又使得一切不寬容和專制成為合理,使得通往自由之路成為通往奴役之路,使得人間天堂成為人間地獄。
人類政治與道德實踐表明,人類在一般情況下總是更愿意接受一元論的生活方式,拒絕接受多元論的生活方式。換言之,價值一元論比起價值多元論更具魅力,因為“無需強調(diào)的事實是,一元論以及對單一標準的信仰,無論對于理智還是對于情緒,常常被證明是個深刻的滿足之源”[1]244。它支持著人的一種期望,即所有真正的道德價值必須設法適合于一個單一和諧的體系,一旦我們了解這一完善的體系,我們就能夠解決所有的價值沖突,從而使得普遍信奉單一生活方式的完美社會成為可能。確切地說,價值一元論的迷人之處就在于宣稱不同的價值猶如人類大花園里眾多和睦相處的花卉,它們都能和諧地生長,只要實現(xiàn)了其中的某一價值,其它的價值也就遲早都會實現(xiàn),即人們所追求的一切積極價值,最終都是相互包容、相互支撐的,并統(tǒng)一于更高的一元價值。這種一元論思維滿足了人類內(nèi)心至深無比、無藥根治的一種形而上學沖動,迎合了人類對確定性的內(nèi)心訴求,引導人類不斷將思維的興奮點轉(zhuǎn)向?qū)ΡM善盡美的理想境界的不懈追求。
這也是為什么一元論思維方式能長期占據(jù)主流,而多元論思維始終被邊緣化的內(nèi)在心理原因,對此,伯林作了深刻的分析。在伯林看來,價值多元論往往是歷史上的“幽閉恐怖癥”的產(chǎn)物:當一元論的一致化、一律性的要求對人類形成了不堪忍受的鉗制,思想的“齊一化”已經(jīng)使整個社會陷入極度的僵化,給人類的發(fā)展造成不堪忍受的負擔時,人類普遍開始要求更多一點空氣和光明,要求擴大一點個人的自由和個人自主來打破禁錮。但是,這種不堪忍受的鉗制在歷史上所占的時間并不多,人們在一元論的長期統(tǒng)治下,在理性的面具的遮擋下,接受相當程度的壓制,卻很少感到不堪忍受的痛苦。間或有苦痛感,卻總是用烏托邦的迷幻藥來麻醉自己的神經(jīng)。有時候,人們也真的感受到了痛苦的不堪忍受,站起來打破這禁錮。然而當過度的控制有所松動,個人自由的擴大,人類又容易染上“沙漠恐怖癥”:人們仿佛感到社會現(xiàn)在失去了方向、沒有了路標、也看不見目的地,猶如置身沙漠之中。太多的自由反而使他們驚惶失措,特別是在歷史危機時刻,在面臨必須獨立做出選擇時,又害怕自主選擇所導致的后果,苦惱于道德選擇時對自身的疑慮。于是轉(zhuǎn)向更容易的一元論方法,求助于理性主義一元論的一律要求,以喪失自己的部分自由來換取“禁錮中平庸、自足的安全、一種終于找到自己在宇宙里的適當位置的感覺”。他們轉(zhuǎn)而呼吁新的一元秩序、新的穩(wěn)定、新的組織化,要求盡快重建“通行無阻、眾所公認的權(quán)威”,因為權(quán)威能告訴自己怎樣去生活,人們可以從他那得到現(xiàn)成的答案,可以避免選擇的苦惱和責任。于是人們就時常在這兩種癥狀中搖擺不定,跛足難行,這也是價值多元論難以堅持,一元論思維大行其道的的原因所在。
伯林對價值一元論的批判,顯得富有睿智。他指出,人們賴以生存的某些最終價值,不僅在實踐上而且在原則上、概念上都是不可兼得的,任何一個社會都始終存在著一些彼此不可調(diào)和、無法公度的價值,這類價值可能是同等神圣、同等終極的,并非并行不悖的,而是常處于相互沖突的矛盾之中,“我們不可能擁有一切,這是一個必然的而不是偶然的真理。”[1]243因此,對人類價值沖突問題,宣稱不同時空蕓蕓眾生截然相異的人類價值或人類理想可以“完全滿足的觀念乃是一個形式上的矛盾,一個形而上學的狂想?!盵1]241追求一種籠罩全局唯一的、最后的、普遍的解決方案,企圖把無法并存的人類價值僵硬機械地整合起來,這些觀念純粹是一種無知。孤注一擲地把一切都寄希望于社會問題的某種最終解決方案,就會放棄或否定人類豐富多彩的實際生活和情感生活,扼殺了人類的多樣性,堅信借助于某種唯一的行動方案,來確保人類可以享受永遠的自由、平等、幸福等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極端危險的臆想,因為“如果人們真的相信這種解決是可能的。那么,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付出多少都絕對不為過:為了使人類永遠公正、幸福、富于創(chuàng)造性以及和諧協(xié)調(diào),有什么不可以為此付出的呢?為了做成這樣的蛋糕,我們可以打破無限數(shù)量的雞蛋”[2]4。我們需要去做的只是盡一切手段,不管是和平的還是暴力的來實現(xiàn)這種理想秩序,在這些狂熱的原則和口號的名義下,在向理想樂土進軍的途中,不可避免地導致災難、痛苦、流血和可怕的壓迫,其結(jié)果必然是人類很快就會再度被欺凌與殺戮所淹沒,更可怕的是,蛋糕沒做成,雞蛋還在無休止地打破,最后總是以毀滅人類自身而告終。伯林指出,這種一元論思維以一種形式或另一形式成為可追溯到古希臘的西方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主流后,價值一元論觀念必然發(fā)展為行事原則的“不容異性”,因為價值一元論者深信一切美好價值都能統(tǒng)一于一個目標中,既然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這個目標,那么必然會把與這個目標不和諧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視為是對人類美好價值的危害,從而迎頭痛擊,全力撻伐,以免貽害人類。鼓吹一個目標可以顛覆其它所有的目標,作任何犧牲都是合理的,這種一元論的烏托邦思想就成現(xiàn)代極權(quán)主義專制的慣用托詞和政治權(quán)威主義的主要理論淵源。
對理性主義一元論的批判,貫穿伯林思想的全過程。在伯林眼中,理性主義是西方文化源遠流長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因此他在很多地方把自己的思想稱為“反潮流的”),是受到非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斷批判和消解的意識形態(tài)。對理性主義一元論的批判,是伯林價值多元論的核心內(nèi)容。伯林通過分析理性主義一元論可能給人類帶來的威脅,表明了在多元的現(xiàn)實世界里推崇一元論的危險性,從而也表明了他自己的觀點:在政治與道德實踐中,不能再沿襲一元論的思維模式,而應轉(zhuǎn)向?qū)Χ嘣摰脑V求。
任何或者絕大部分政治理論都是建立在特定人性理論基礎之上的, 這意味著人性分析是政治分析的出發(fā)點。作為20 世紀西方世界最為出色的自由主義大師之一的伯林, 在其政治理論中, 有著他貫穿始終的人性立場。伯林的多元價值論就是以其對人性的認識作為邏輯出發(fā)點的。
在伯林看來, “古典的世界與理性的時代, 留下了一種人性的決定論, 認為不論在何時、何處, 人類都具有一些同樣不變的需要、情感與動機”[1]257,啟蒙時代的理想就是將人看作是一成不變的, 看作是永恒的。理性主義一元論思維就是建立在普遍人性論的基礎之上,伯林指出,這種普遍的人性論認為存在一個人類本性的實體,人性的基本特征在任何地方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它隱含著這樣一種推理:理性的人在任何時候任何國家對于同樣不變的基本需要必然要求同樣不變的滿足,因此,人類有著相同的目標,人類的命運是由人類本性的構(gòu)成所決定的,人們無法改變其命運,只能理解由此而生的法律與規(guī)則,只有理解了支配人類的法律與規(guī)則,就可以用最有效的方式去追求幸福的生活。按照這樣的推理,人類的價值觀念可以從人類天性的事實中推演出來,所有人想得到的都是一樣的,而且這些東西彼此之間并不沖突。伯林認為,這種人性立場是靠不住的,是與人們的經(jīng)驗背道而馳的, 這種見解從根本上來說,與人的自由屬性相矛盾。在伯林看來,人與一般自然物體乃至動物是不同的,人區(qū)別于自然物體和動物的標志就是他的自由意志。因此,伯林認為,自由,更確切地說是個人自由,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標志。既然人在本性上是自由的,既然人本然地具有自由選擇的能力,人類的本分就應該是面對大地而不是天堂而生活,生命是流動的,生命的過程是自由創(chuàng)造的,人生的意義在于不斷地進行創(chuàng)造。因此,“在伯林這里,人性并不意味著任何不變的人類情感或需要,相反的,伯林把選擇能力和對生活方式的自我選擇看作是人類存在的構(gòu)成要素,看作是人類區(qū)別于其它動物的特征;……確實,正是人類的選擇能力和通過選擇活動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多樣的本性,……構(gòu)成了人的最為顯著的特征?!盵3]127總的來說,伯林認為人是生而自由的,自由,個人自由,是人類最為珍貴的財富,而生活的意義在于自由創(chuàng)造,在于面對大地而生活。既然自由創(chuàng)造是生命的本質(zhì),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那么人只能被看作是未結(jié)束的和未完成的,本質(zhì)上是自我改變的 。
價值多元論就是伯林基于對人性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的考察而得出的邏輯必然。伯林把馬基雅維里看作是價值不可和諧共存和不可通約(the incommensurability of values)這一觀念的現(xiàn)代先驅(qū),認為他點燃了顛覆啟蒙理性的價值一元論基石的導火索。[注]參見[英]伯林著,馮克利譯:《反潮流》,譯林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第67-68頁“馬基雅維里的創(chuàng)見”。在這里伯林寫到:“如果馬是正確的,如果履行被普遍的歐洲人所接受的特別是基督教倫理學規(guī)定的義務和道德上行善,同時又要建立斯巴達城邦或伯里克利政體或羅馬共和國甚至安東尼王朝,在原則上是不可能的,那么由此得出的第一個結(jié)論就是:對于‘人們應該如何生活’這個話題,相信在原則上可以得出正確的客觀有效的結(jié)論,這種信念本身就是錯誤的……把世界合乎人類社會當作是一個理性結(jié)構(gòu)的觀念根本上不過是自然法的變體形式,諸如畢達哥拉斯派的數(shù)的和諧,柏拉圖派的形式的邏輯階梯,亞里士多德的遺傳學邏輯模型,斯多葛學派和基督教教廷及其世俗支派的神秘的‘邏各斯’…… 這種統(tǒng)一的一元論模式是傳統(tǒng)的理性主義、宗教徒、無神論者、形而上學和科學、先驗論和自然主義的共同信念,構(gòu)成了西方文明的典型特征。西方人的生活和信仰是建立在這種一元論的基石上的,而馬把它炸毀了。當然,如此偉大的顛覆反轉(zhuǎn)是不能由某一個人的活動完成的。這在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和道德秩序下是很難發(fā)生的。實際上,除了馬,還有很多人,如中世紀的唯名論者,現(xiàn)實主義者,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對于炸毀這個基石都提供了自己的力量,…… 但正是馬點燃了導火索?!辈株P(guān)注馬基雅維里,并非后者在《君主論》中所大書特書的有關(guān)權(quán)力的技巧,而是關(guān)于基督教的品德與復興羅馬共和國所需要的政治品德的不相容性。在這里,伯林認識到,“人類現(xiàn)在以及過去的最高道德價值,并非必定都是相容的,這一認識逐漸損害我較早建立在‘永恒哲學’基礎上的設想,以為在真正的目的之間,在人生核心問題的答案之間,不可能存在任何沖突”。[4]后來,孟德斯鳩、維科,特別是浪漫主義思想家赫爾德等又進一步發(fā)展了這一思想。維科在《新科學》中全面論述了“文明的差異性和多樣性”。他以“人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作為理論出發(fā)點,強調(diào)了不同的文明是不同時代的不同地區(qū)的人民自己創(chuàng)造的,而不是一個上帝所設計的。因此,不可能有統(tǒng)一性,更不可能有找到什么“統(tǒng)一標準”來裁定哪個文明高級或低級,只是表明了不同的文明有其不同的價值取向而已。赫爾德則進一步提出了不同“民族文化”的差異性和多樣性,認為每一個民族文化都有“它自己的重心”(its own center of gravity)。他強調(diào):不同民族文化之間固然有很多共性,但一個民族文化的獨特價值在于“自家獨有而別人沒有”的文化創(chuàng)造。
正是在這些思想家的啟發(fā)下,伯林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價值多元論。他認為,價值的多元論體現(xiàn)在三個層面上。
首先,在任何道德或行為準則的范圍內(nèi),終極價值或人類目標之間總會產(chǎn)生一些沖突;對于這種價值沖突,人們是無法用一個合理的統(tǒng)一的標準加以仲裁和解決,因為這些價值之間是不可通約的。不可通約的價值觀產(chǎn)生的方式有很多種。
其次,即使在同一價值或善的內(nèi)部,其構(gòu)成的要素也都是復雜的和內(nèi)在多元的,其中的一些要素是不可通約、不可比較甚至是相互沖突的。因此,每種價值或善本身都可能是一個各種不可通約的要素進行競爭和沖突的場所。
另外,不同的文化形式也產(chǎn)生出不同的道德和價值,這些文化盡管包含著一些重疊交叉的特征,但也有許多不同的、不可通約的優(yōu)點、美德和善的觀念。這種根源于不同文化或社會結(jié)構(gòu)的善的觀念也會互相沖突的。由此,伯林認為,正是客觀價值的沖突和價值選擇的兩難困境,構(gòu)成了生活中許多悲劇的深層原因。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知道,多元主義與以往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一元論學說的最大區(qū)別在于,一元論者,都認為爭論、沒有答案只是個暫時狀態(tài),人類之所以爭執(zhí)不休,乃因惟一正確的答案還沒有找到,思想的努力就在于尋找這個最終答案。而多元論者則認為,這個事實的存在本身就表明,這些問題就其本性而言是沒有答案的,按其本性來說只能處于眾說紛紜狀態(tài)。更進一步講,從人生的重大問題或基本問題的解釋模式的相互沖突,不可通約、不可公度的思想體系的多元論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人所追求的價值(目標)本身就是沖突的,人性本身就是沖突的。我們天生就擁有互相沖突的需要,追求互相沖突的目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平等有時就意味著限制自由,這是人類生存與價值領(lǐng)域的“絕對真實的”本性。因此,伯林的價值多元論常被稱為“具有悲劇性質(zhì)的自由主義”。因為它突出的是人類永遠面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悲劇境地,強調(diào)“所失”就是“所失”,不可能由其他“更大所得”來補償,因此,價值多元論者都強烈反對動輒以歷史必然為名來要求某些人群作出犧牲。
伯林認為,價值多元或沖突是一個簡單又明顯的事實,是關(guān)于價值的客觀而又“絕對真實”的性質(zhì)。這就是伯林最核心的思想。
伯林是一個“反潮流”的思想家,他要反對的就是西方思想中根深蒂固的理性主義一元論。這種強烈的一元論訴求,總是企圖找尋一條一勞永逸地解決人類一切重大問題的根本途徑,總是試圖使人類徹底擺脫蒙昧狀態(tài)和獲得最終解放。在伯林看來,一元論不僅是在概念上是不連貫的,而且也不尊重普通的經(jīng)驗事實。回顧現(xiàn)代歷史,甚至整個人類發(fā)展史,我們可以看到,正是相互沖突的觀念、理想目標把人類搞的四分五裂,比鄰反目。理性主義一元論企圖對這個現(xiàn)象進行調(diào)和,然而,卻最終給出了一個更為荒謬的一律——要使人們重新回到巴比塔下,去修建那再不可能完成的通天之路。伯林告誡人們,與其繼續(xù)無聊地掙扎下去,不如回過頭來,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承認多元價值本身的存在和客觀性。價值多元主義的目標是使不同的價值盡可能在政治共同體之中或之間共存,實現(xiàn)和睦相處,為了在政治生活中應對價值和實踐沖突,就要求人們通過協(xié)商的方式達成共識或?qū)で髮捜輥砭徑鉀_突。寬容作為理性的批評和合理責難的條件,它倡導的是多一些對特異性的寬容,在可預見的將來(特別地)多一些達到目標的辦法,為那些其趣味與信念(對錯姑且不論)在多數(shù)人中很難找到共鳴的異己實現(xiàn)他們的目的多留出一些空間。
伯林的多元主義的思考方式,已經(jīng)成為當代政治思維的出發(fā)點。伯林矛頭所指的西方思想中的理性主義一元論思維模式其實也是近代中國政治實踐中的思維方式,雖然中國的的經(jīng)驗不在他的思考范圍之內(nèi)。中國近代的屈辱使我們背負起救亡圖存的歷史使命,不同的政治派別紛紛出場,種種救國方案輪番上臺。但無情的現(xiàn)實擊碎了我們善良而天真的愿望,強國戰(zhàn)略的受挫導致的不是理想的適當下調(diào),而是理想之高昂,也使我們徹底讓位于理性主義的思考方式,繼而讓位于極端浪漫主義的思考方式:中國問題的解決必須以別的方案的不存在為前提,路只有一條。于是,中國近代化或富強方案的失敗,原因就歸結(jié)于有一批反動的力量,因為他們反動立場或利益,或者不能看到這種正確的方案,或者有意識地阻礙正確方案的實施。因此,必須起而攻之。對救亡圖存的追求演變成了各種“絕對觀念”的你死我活的廝殺,文明之間的沖突轉(zhuǎn)變?yōu)槲拿鲀?nèi)部的沖突。這就是中國近代政治實踐中的一元論思維方式,它帶給我們的更多的是破壞性的而非建設性的后果,強制代替了對話與寬容。政治也就逐漸失去了在對話中尋求適意、包容見異的本性。這種徹底的、一勞永逸的解決之道,在政治思維上本身就是溫柔的陷阱,其本身就是一種專制。歷史發(fā)展到今天,一個愈發(fā)多元的時代,我們應該對這種一元論政治思維推動的政治實踐進行深刻的反思,至少,從某種程度上講,中國近代的不幸與此有著某種聯(lián)系。中國近代史的挫折,乃至世界歷史的經(jīng)驗中給我們留下的遺產(chǎn)是對政治的重新審視,我們應該采取一種多元論的政治思維方式和有原則寬容的立場。這同樣也是伯林留給我們的有價值的思想遺產(chǎn)。當然,采取多元論的政治思維方式并不是說要走向政治上的相對主義。中國正處在一個轉(zhuǎn)型期,特別是市場經(jīng)濟的運行,使得利益主體逐步多元化,社會結(jié)構(gòu)也發(fā)生了深刻變化。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努力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作為社會主義制度的精神之魂,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大廈的基石。在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基礎上,讓不同的利益群體都有表達自己意見的平臺,尊重差異,包容異見,這樣才能避免社會矛盾的積累和激化,也才能真正建設我們的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從國際政治來看,無論是“歷史的終結(jié)論”還是“文明的沖突論”,都是一元論政治思維的產(chǎn)物。冷戰(zhàn)的結(jié)束不是“歷史的終結(jié)”,全世界的統(tǒng)一文明并不存在,非西方國家并不必然地走向“西化”。同時,人類文明的多樣性與差異性是一個客觀事實,但并不必然導致文明之間的沖突。文明多樣性是人類社會的基本特征,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動力。在人類歷史上,各種文明都以自己的方式為人類文明進步作出了積極貢獻,強求一律,只會導致人類文明失去動力、僵化衰落。我們應該尊重各國自主選擇社會制度和發(fā)展道路的權(quán)利,推動各國根據(jù)本國國情實現(xiàn)振興和發(fā)展;應該加強不同文明的對話和交流,以平等開放的精神,維護文明的多樣性,促進國際關(guān)系民主化,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構(gòu)建一個各種文明兼容并蓄的和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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