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慧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 中文系,貴州 都勻 558000)
浪漫主義文學的兩種形態(tài)
——以郭沫若和華茲華斯為例
何先慧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 中文系,貴州 都勻 558000)
以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和中國現(xiàn)代詩人郭沫若為例,詳細分析了兩種不同的浪漫主義文學的形態(tài):華茲華斯的詩是樸素的,不追求新奇,不喜夸張,重視細節(jié)的真實,慣于寫小人物和微賤的田園生活;而郭沫若的詩,氣勢如大江狂瀾,情境離奇,把“奇人、奇事、奇境”推向極致,感情放縱到了扼殺詩真和詩美的地步。
浪漫主義;華茲華斯;郭沫若;唯能論
一
浪漫主義的特征表現(xiàn)為浪漫主義精神,即理想主義精神,特別側重于主觀情感的抒發(fā)?!叭诵氖撬囆g的基礎,就好像大地是自然的基礎一樣?!盵1]P9正由于浪漫主義主要表現(xiàn)理想,因而它不像現(xiàn)實主義作品是對現(xiàn)實的反映,它更多是采用遠離現(xiàn)實的神話傳說、奇異故事等為表現(xiàn)對象,如中國的《西游記》和《聊齋志異》以及郭沫若的《女神》和《地球,我的母親》,也如西方拜倫的《恰爾德·哈羅德游記》以及高爾基的《伊則吉爾老婆子》。高爾基在這個作品里的主人公丹柯,在率領眾人走出威脅生存的大森林時,火把熄滅之時,丹柯掏出自己的心,將其點亮以給人們照亮前進的道路,從而走出死亡之地。
所以,對于浪漫主義,大家認同了“奇人、奇事、奇境”作為浪漫主義文學的重要特征。這一點,在中國浪漫主義文學作品與英美同類文學的比較中,更能顯示出其鮮明的特色。
二
我們讀英美浪漫主義作家的作品,諸如惠特曼的《草葉集》,僅僅以草葉象征美國人民。正如詩人所說:“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長著草”。它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在寬廣的地方和狹窄的地方都一樣發(fā)芽”[2]P332?;萏芈脑姼栾L格與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有其相似之處,那就是崇高而樸素的風格。英國著名文藝批評家安諾德特別贊揚了華茲華斯的自然詩風即是“崇高而樸素的風格”,并據(jù)此認定,“我們將要承認他的地位,正如承認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地位一樣;而且承認他的不只是我們自己就是全歐洲也都要承認他”[3]P201。
華茲華斯的詩是樸素的,不像浪漫主義慣用的主體無限擴張,氣勢如大江狂瀾,情境離奇,環(huán)境特異,把想象、夸張的成分寫到極致,像《西游記》和郭沫若的《女神》那樣。華茲華斯反對追求“新奇”和“刺激”的題材,不喜夸張,而是選擇普通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件與情節(jié),通常都選擇微賤的田園生活做題材,詩歌中悲喜劇的主人公主要是下層人民,如個體的農(nóng)民、破產(chǎn)的農(nóng)戶、流浪漢等。他慣于寫小人物和小藝人,基本未出現(xiàn)過叱咤風云和一呼百應的英雄。他筆下有大量的夜鶯、云雀、蝴蝶、小貓、小狗和小野鴿,他對這些物種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愛好。他曾興致勃勃地談到過他的這種寫作愛好:
“野鴿孵著自己悅耳的啼聲”;
“……我們通常叫野鴿作‘咕咕’,這個聲音很像它原來的啼聲。但是加上孵著這個比喻后,我們的想象力就使我們更能注意到野鴿一再柔和地啼叫,仿佛很喜歡傾聽自己的聲音,帶著孵卵時所必然有的一種平靜安閑的滿足?!盵4]P44
眾所周知,浪漫主義的想象(如孫悟空這一形象)不求形似,不追求細節(jié)的真實,可謂天馬行空,無所羈絆。而華茲華斯正好與此相反,特別重視一切細節(jié)包括聽覺和視覺的真實,正因了這種真實,他這個“孵著”的比擬傳達出的想象實在是美妙極了。這當然源于詩人對自然的感受格外的敏銳而細膩,因而給我們以傳神的美感和真實感。他寫偉人,也同樣是遵循現(xiàn)實的原則,而不是沉緬于奇人奇境的描寫。譬如,他在《密爾頓,你應該……》一詩中寫道:
“密爾頓,你應該生活在這個時代/今日英國,多需要你那樣的偉才/她已變成了一灣泥淖,一泓死水/祭壇、刀劍、文明風俗和豪門巨富/已保不住英國人往昔的/得天獨厚的內向的幸福/啊,請回來使用我們從自私中奮起/給我們以道德風范、自由和偉力/……”[5]P200
作品少有浪漫主義特征的詩人為何又冠以“浪漫主義詩人”呢?這源于18世紀中后期英國感傷主義文學和法國以盧梭為代表的啟蒙文學,強調個性解放和感情自由世界的表現(xiàn)。而這時的英國是歐洲最大的資本主義工業(yè)國,由于英政府的日趨殘暴,社會矛盾和弊病已暴露無遺,而人民的自由思想和反抗精神正普遍高漲。因此,歌頌自由,反對壓迫,解放個性,崇尚感情這股文藝思潮,便促進了浪漫主義文學的形成。華茲華斯一開始便是這股文學思潮的代表和弄潮兒,但他的詩歌最具魅力的品質則是充溢著的作者真誠的內心情感,真實地、逼真地表現(xiàn)自然,精細地描寫生活,即不要夸張,也不要強調,只要事實。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華茲華斯從青年時代起,一直在目睹和審視法國的“革命”。在拿破侖執(zhí)政后,他以詩抨擊拿破侖的專制性革命。他認為,革命的結果是新暴君代替了舊暴君,人民仍然遭受苦難。既然革命不能給人民帶來自由和幸福,那就從別處去尋找這失去的理想,于是他把目光轉向了遠離暴力流血的恬靜的田園風光,轉向能夠給人帶來希望和啟迪的美麗大自然。從這時開始,他全身心執(zhí)迷于英格蘭西北湖區(qū)溫柔秀麗的牧歌式的田園生活,以及夕陽明月、黎明薄暮;山川、田野、瀑布、野鴿、野葡萄;春天的杜鵑,高天的云雀,嬌小的蝴蝶,無不引起詩人極大的興趣。
讀華茲華斯的詩,我們偶爾會想:與其說他是浪漫主義詩人,還不如說他是大自然的詩人。但我們又不能說他脫離了浪漫主義,因為他對大自然的愛,是建立在“博愛、平等、自由”的思想理想基礎上的。作為浪漫主義核心的理想在他身上是一以貫之的,只是在描寫生活時他與另一些浪漫主義詩人有別罷了。
三
華茲華斯(1770—1850)和郭沫若(1892—1978)是中英兩國最具代表性的浪漫主義詩人,兩人生活的時代雖然相距一百年左右,但他們面對的社會矛盾和思想訴求有其相似之處,都要求沖決長期以來的專制統(tǒng)治對人性和文化的束縛,都要求激活一切在陳規(guī)陋習下僵死了的生命力,都注重自我和精神自由,都熱烈地謳歌和抒發(fā)一切屬于個人的感覺和情懷??梢赃@樣地說,是泰戈爾、歌德等人的作品,煽起了郭沫若熱愛文藝的心火,是浪漫主義的詩風和五四時代狂飆突進的精神,使郭沫若“徹底地為他那雄渾的豪放的宏朗的調子所動蕩了”[6]P143?!拔逅摹边\動發(fā)生時,郭沫若雖遠居日本,但他以本名和“夏社”(留日學生團體)的名義撰寫文章在上海出版的《黑潮》雜志上發(fā)表,揭露日本帝國主義侵華的行徑。他這一愛國熱情,緊接看在《匪徒頌》、《鳳凰涅槃》、《爐中煤》等詩篇中燃燒起來。
郭沫若顯然是一個激情和理想的革命派和浪漫派。他公開宣傳稱:“凡是革命家也都是浪漫派……有理想、有熱情、不滿足現(xiàn)狀而企圖創(chuàng)造出更好的什么的,這種情況便是浪漫主義?!盵7]P244郭沫若是屬于那種最狂放的浪漫主義?!斗送巾灐饭?節(jié)36行,感情奔放的驚嘆號就有42個。再看《天狗》:“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我剝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啃我的心肝,/我在我神經(jīng)上飛跑,/我在我脊髓上飛跑,/我在我腦經(jīng)上飛跑。/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8]P191-192可謂靈感爆發(fā),熾熱的情感完全進入了迷狂狀態(tài),到了自我極端膨脹的地步。
郭沫若詩中的個性解放確實到了極致。他高唱“自我”之歌,熱烈追求“自我發(fā)展”、“自我擴張”。凡是讀過《女神》的人,誰能忘記那個“立在地球上放號”的歌者?誰能忘記那只不停地飛奔、狂叫、燃燒著的“天狗”?誰能忘記鳳凰的自焚?這就是郭沫若的“個性解放”。他所需的“解放”是那么大膽,那么狂放,狂放得幾近瘋狂了。
四
郭沫若和華茲華斯詩歌中的個人情感與個性主義色彩顯然迥然不同,這除了他們對浪漫主義本質的不同以外,還有以下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郭氏反抗黑暗現(xiàn)實的強烈革命性,而華茲華斯“后期的政治思想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9]P132。我們不能以此來否定詩人,歌德、席勒在1793年后都對革命抱否定態(tài)度,但其光輝仍然不減。所以不減,乃是因為審美的現(xiàn)代性所否定的不是革命本身,而是它所蘊含的暴力和非人性因素。
二是郭氏以“唯能論”的觀點解釋生命。這一點,在過去郭沫若的研究中從未言及。郭氏早期的《生命底文學》有如下論述:
一切物質皆有生命。無機物也有生命。一切生命都是Eneygy底交流。宇宙全體只是個Eneygy底交流。接著,郭沫若說明了文學與生命的關系:
Eneygy底的發(fā)展便是創(chuàng)造,便是廣義的文學……
Eneygy底發(fā)散在物如聲、光、電熱,在人如感情沖動、思想、意識。感情、沖動、思想、意識底純真的表現(xiàn)便是狹義的生命的文學。[10]P62
這就是“唯能論”,郭氏以“唯能論”的觀點解釋生命,把“精神作用”說成“能底發(fā)散”,就根本混淆了思維與存在意識與物質的辯證關系。生命的本質屬性也不是“唯能”,而在于物質運動。文學是精神現(xiàn)象,僅是第二性,社會生活即物質才是第一性的。郭氏把文學說成“能”的發(fā)散,如天狗憑借“能”穿越一切,這就把“能”看得高于一切,把精神現(xiàn)象與物質現(xiàn)象混同起來了。
五
對于個性、主觀性的表現(xiàn),是浪漫主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但是不能把內心的開端趨向極端而顯得畸形。丹麥文學史家勃蘭兌斯曾感嘆“德國的浪漫主義病院里收容了一些多么古怪的人物”[11]P8,甚至說它“從其源頭來說就中了毒”[11]P12。隨著時間的推進,人們越來越對這種泛濫的情感渲泄抱有成見。浪漫主義詩歌倍受新批評的責難,艾略特是始作俑者,他竭力主張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我們所以持相似的看法,乃是覺得放縱的情感內容超出了客觀物質形式本身的意義,是精神溢出了物質,理念壓倒了形象,雖然也有時感到美,但卻遠離了真。郭氏的《女神》即是理念的心靈內容大大超出了客觀物質形式本身的意義,是主體性的無限擴張。你看《女神》中的“我”幾乎征服了“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他“創(chuàng)造日月星辰”,“馳騁風雨雷電”,真是魔力無邊。郭氏詩歌中那種罕見其匹和超越一切的力量是故意通過一種粗糙的形式來表達的,直到徐志摩從英國歸來在1926年創(chuàng)辦他的《詩刊》的時候,那場嚴肅的革新——特別用詩歌韻律美抗拒粗糙形式方面——才算是開始上路。
反傳統(tǒng)、革命、幻想、夸張、擴張、個性主義、英雄主主義、超越一切是郭沫若詩歌的特質;而華茲華斯卻重視傳統(tǒng)、重視小人物和小生物、和平、寧靜、真實、質樸,其最大的特點是人與自然的融合。與華氏比肩而立的另一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驕子——濟慈,對詩的觀念與華氏不謀而合,他把真與美統(tǒng)一起來,強調真的美,或者美即是真,真即是美。他特別贊同華氏關于詩人的個人情感要與人類共同情感息息相通,要做到“詩人唱的歌全人類跟他合唱”[12]P161。這樣的詩才不致因為個人感情的放縱而扼殺掉詩真和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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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周 欣)
The Two Patterns of Romantic Literature——Taking Guo M oruo and W illiam Wordsworth for exam p les
HE Xian-hui
(Qiannan Normal College for Nationalities, Duyun Guizhou 558000,China)
This paper, taking British romantic poet William Wordsworth and Chinese modern poet Guo Moruo for examples, analyzes these two patterns of romantic literature in detail. Without no pursuit of novelty or exaggeration, Wordsworth’s poems were simple and valued the trueness of details, and they were mainly about common people and humble pastoral life, while Guo Moruo’s poems were vigorous like rough sea and were rich w ith peculiar situations, carrying “peculiar people, peculiar things and peculiar situations” to an extreme and indulging feelings to a state in which the poetic trueness and beauty were killed.
Romanticism;William Wordsworth;Guo Moruo;energetics
book=55,ebook=14
I06
A
1673-2219(2010)01-0055-03
2009-11-06
何先慧(1954-),女,貴州畢節(jié)人,黔南民族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