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江,魏中林
(1.韶關(guān)學院 文學院,廣東 韶關(guān) 512000;
清詩學問化傾向到了乾嘉時期日益嚴重,大體朝兩個方向衍變。一是資書以為詩。最能代表這一方向的是浙派領軍人物厲鶚,他“于書無所不窺,所得皆用之于詩”(全祖望《厲樊榭墓碣銘》),其詩“要無一字一句不自讀書創(chuàng)獲”(汪師韓《樊榭山房集跋》),“鄙三唐名家為熟爛習套,別有師傳,另成語句,取宋、元人小說部書世所流傳者,用為枕中秘寶,采其事實,摭其詞華,遷就勉強以用之,詩成多不可解”。[1]把資書以為詩之生、僻、怪、碎,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二是大量以金石考據(jù)等專門之學入詩。最能代表這一方向的是稍后于厲鶚的汪師韓、翁方綱等人,他們形成了一個考據(jù)詩派。也許他們覺得專用冷僻的書笈材料入詩終是小名家耳[2],于是把經(jīng)史考據(jù)、金石的勘研等專門之學大量引入詩中,原本抒情言志的詩歌充溢著書卷味和彝鼎味,將已經(jīng)趨熱的考據(jù)嗜古詩風進一步推向高潮。他們的學問詩毫無形象和韻味可言,令人生厭[3],“皆經(jīng)義策論之有韻者爾,非詩也”[4]。由于以專門的金石考據(jù)之學入詩,詩歌奧僻難懂,于是詩前常常加長序,詩中處處夾箋注,詩歌往往被肢解得不成整體;同時把考據(jù)學的思理方法也引入詩歌之中,對事理詳加考索和條貫分析,排斥了詩歌的應有的蘊藉和形象。
袁枚作為乾嘉時期著名的詩家,性靈詩派的巨擘,“詩名壓倒九州人,文陣橫掃千軍強”。[5]他針對清詩日益學問化所露出的弊端,劍走偏鋒似地說:“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guān)堆垛”(卷5)[6]110,“詩……皆由天性使然,非關(guān)學問”(卷9)。[6]234從袁枚對乾嘉詩壇的批評話語來看,他認為填書塞典是乾嘉詩壇的主要流弊,“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卷3)[6]496,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以考據(jù)入詩,二是詩中好用典。
(一)袁枚反對以考據(jù)入詩。他認為詩本性情,以考據(jù)入詩,汩沒性情,“近今詩教之壞,莫甚于以注夸高……一句七字,必小注十余行,令人舌繹口呿而不敢下手。于性情二字,幾乎喪盡天良?!?卷8《答李少鶴書》)[7]他還寫了一首詩譏諷翁方綱等考據(jù)詩派:“天涯有客號詅癡,誤把鈔書當作詩。鈔到鐘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卷27《仿元遺山論詩》)
再者,詩文有別,以考據(jù)入詩歌,是以詩歌代替學術(shù)散文來做考據(jù),終非詩之正道。“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jù)之學,自成一家;其次,則駢體文,盡可鋪排。何必借詩為賣弄?”(卷5)[6]110他批評了乾嘉詩壇大量出現(xiàn)以文代詩的情況:“近見作詩者,全仗糟粕,瑣碎零星,如剃僧發(fā),如拆襪線,句句加注,是將詩當考據(jù)作矣?!?卷5)[6]111尤其斥責了翁方綱等人“自諸經(jīng)傳疏,以及史傳之考訂、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貫徹洋溢于其詩”(《復初齋詩集序》)的作法。
而且考據(jù)之學與詩歌創(chuàng)作有質(zhì)的不同。“考據(jù)之學,離詩最遠”(補遺卷2)[6]461,“凡攻經(jīng)學者,詩多晦滯”。(卷13)[6]431考據(jù)家重思理,詩人重意興;考據(jù)家用的是邏輯思維,詩人用的是形象思維。考據(jù)之學往往對詩歌帶來不利影響,他說“余嘗考古官制,檢搜群書,不過兩月之久,偶作一詩,覺神思滯塞,亦欲於故紙堆中求之。方悟著作與考訂兩家,鴻溝界限,非親歷不知”。(卷6)[6]141他以當時有名的學者孫星衍詩滯于考據(jù)為例說:“余向讀孫淵如詩,嘆為奇才。后見近作,鋒鋩小頹。詢其故,緣逃入考據(jù)之學故也”(卷16)[6]413??偠灾?,“考據(jù)家不可與論詩”。(卷13)[6]334
(二)袁枚反對詩中好用典。他認為用典妨礙了詩歌情志的表達,“詩生于心,而成于手;然以心運手則可,以手代心則不可。今之描詩者,東拉西扯,左支右吾,都從故紙堆來,不從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補遺卷4)[6]490,“今人好用典,是無志而言詩”(卷3)[6]140。他認為古來大家的文章從來就是以己之辭達己之情,不在其中填充學問,韓文杜詩“所以獨絕千古,轉(zhuǎn)妙在沒來歷……亦從不自注此句出何書,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難其自我作古,吐詞為經(jīng)?!?卷3)[6]73他對清初執(zhí)詩壇牛耳的王士禎不無微辭,認為其詩最大的毛病在于用典太多,缺乏實實在在的真性情,“阮亭(王士禎)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卷3)[6]60
再者,詩歌中用典太多,還會造成詩歌枯澀無味,失去藝術(shù)上的圓潤,“填砌太多,嚼蠟無味”(卷13)[6]345。注疏連篇,滯塞不暢,必然會影響詩歌表達的連貫和氣勢,詩歌會因之少了靈氣和情趣,“空諸一切,而后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卷7)[6]168,“詩有待于注,便非佳詩”(卷4)[6]90,“一字一句,自注來歷,謂之古董開店”。(卷5)[6]112他批評當時的名家汪師韓的詩歌注疏疊床架屋,如他的“《蚊煙詩》十三韻,注至八行,便是蚊類書,非蚊詩也……作詩何苦乃爾?”(卷4)[6]90用典過多,還會使詩歌旨意難睹,妨礙主題的表達,如同“博士賣驢,書券三紙,不見‘驢’字”(卷3)[6]139,他舉例說:“近見某太史《洛陽懷古》四首,將洛下故事,搜括無遺,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編湊拖沓,茫然不知作者在何處?!?卷6)[6]141他還認為詩中過多用典,也是無才的表現(xiàn),“才有不足,征典求書”。[10]1032
袁枚尤其反對以偏事僻典入詩。以偏事僻典入詩往往使人看不懂,詩歌就失去了創(chuàng)作的價值和意義,“隱僻之典,作詩文者不可用”(卷11)[6]279,“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卷7)[6]177他批評厲鶚等浙派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廋詞謎語,了無余味,直是“偷將冷字騙商人”(卷9)[6]239,以致詩歌“專屏采色聲音,鉤考隱僻”(卷11《〈萬拓坡詩集〉跋》)[9]201、“捃摭瑣碎,死氣滿紙”。(卷8《答李少鶴書》)[7]170
袁枚一方面反對乾嘉詩壇填書塞典的風氣,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書笈典籍在詩歌中的重要作用,他的一部分詩歌也頗有書卷味。
袁枚的詩歌并沒有排斥考據(jù),他指出考據(jù)詩也是詩歌大家庭中的一員,“考據(jù)之學,離詩最遠;然詩中恰有考據(jù)題目,如《石鼓歌》、《鐵券行》之類,不得不征文考典,以侈侈隆富為貴。但須一氣呵成,有議論、波瀾方妙,不可銖積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其詩大概用七古方稱,亦必置之于各卷中諸詩之后,以備一格。若放在卷首,以撐門面;則是張屏風、床榻于儀門之外,有貧兒驟富光景,轉(zhuǎn)覺陋矣?!?補遺卷2)[6]461認為以考據(jù)入詩忌鋪排羅列、用筆平衍,而應述論結(jié)合,結(jié)構(gòu)有起有伏;由于考據(jù)詩容量大,且以之述學,所以最好以七古處理;切忌詩集開篇就是考據(jù)詩,最好把它附翼在詩集末編,以示其非詩之正格。
袁枚的詩作有六千四百多首,完整的考據(jù)詩有《浯溪碑》、《宋徽宗玉璽歌》、《董賢玉印歌》、《簡齋印》、《洪武大石碑歌》等幾首。數(shù)量雖少,但比起乾嘉時期其它考據(jù)詩,自有特色。如《宋徽宗玉璽歌》(卷2)[8]25:
鄭殿揚得玉璽二:一曰“大觀珍瑑”,刻最深,玉粹白微滯……一曰“秘府珍玩”,刻稍淺,沁如碎?!粍t二璽之為徽宗無疑也。不能得,不能忘。付之一歌。
鄭君古之符璽郞,珍玩珍瑑家獨藏。朱文深入半寸許,螭龍蟠紐牙須張。通天犀劃太華雪,碧桃紅灑麻姑霜。千金難仿今刀鑿,一見如逢古帝王。憶昔道君全盛日,金裝玉軸紛捃摭。銅篆親成《博古圖》,法書聚作《大觀帖》。黃楊春滿絳雪宮,花鳥馀閑如玉工。牙牌親遞劉妃手,畫譜新范艮岳風。澄心堂紙真珠絹,都在雙螭品定中。一朝兵掃汴城灰,帝去冰天璽不隨。紅羅裹罷三重盝,秋月寒生八寶輝??蓱z玉石無情物,不念官家手澤垂。于今流落眼前過,千金難買愁無那。仙籙煙消寶篆存,燈檠土朽冬青天。幾度摩挲意倍憐,宣和遺事想當年。勝過白發(fā)深宮婦,同說紅羊小劫天。
詩歌先概述了這對稀世珍玩,接著講敘二璽制作的過程和工藝,再敘二璽為何流落人間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感慨,以考證二璽確為宋徽宗的遺物。詩歌寫得通俗易懂,把枯燥的考證寫得饒有興味,非常符合袁枚對考據(jù)詩的審美要求。何紹基贊美袁枚以考據(jù)入詩能巧妙地化為詩歌自然消納的內(nèi)容,“詞章考據(jù)辯斤斤,本共源流任合分。我有隨園著書墨,研山香動小倉云”。(何紹基《袁簡齋杖鄉(xiāng)圖詩為少蘭大令題》)[11]310
袁枚認為詩歌中應適當用典,“如陳設古玩,各有所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書舍,或宜山齋”。用典得當如同“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隨意橫陳,愈昭名貴”;用得不當,在詩中故意顯露學問,無異于“暴富兒自夸其富,非所宜設而設之,置楲窬于大門,高尊罍于臥寢:徒招人笑”。(卷6)[6]140他特別推崇融入典故、讀之而渾然不察的詩歌,“沈隱侯(沈約)用事,能如其胸臆之所出,教人讀之不知有典”(卷5《與楊蘭坡明府》)[7]101,“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zhì)”(卷7)[6]177。他的女弟子嚴蕊珠說道:“人但知先生(指袁枚)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詩用典乎。先生之詩,專主性靈,故運化成語,驅(qū)使百家,人習而不察,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然非讀破萬卷,且細心者,不能指其出處?!?補遺卷10)[6]626
袁枚詩作用典的很多,尤其是古體詩,同一首詩往往多處用典,如他詠物詩的杰作《悼松》(卷29)(8)658:
……擾龍破石菩團名,載入詩歌畫入譜。一朝人力少周防,甘受樵夫斤與斧。拉雜摧燒漸漸空,八九依稀存二五。奇峰不見瘦蛟蟠,絕空余弱草舞。老僧膜拜力難救,青山無言色慘阻。果為梁棟支明堂,松縱受戕心亦許。其如當作腐草看,半入煤蓬炊瓦釜。古來劫數(shù)總皆然,萬事原非天作主。車鞭駿馬背負鹽,盤蒸美人頭作脯。世充書卷盡沉河,阿房一炬偏遭楚……
“擾龍破石菩團名,載入詩歌畫入譜”句中的“擾龍”、“菩團”均為“黃山之松”的異名,“擾龍”乃馴養(yǎng)龍,傳說夏代劉累曾學擾龍于豢龍氏;“菩團”即“蒲團”,是僧人坐禪或跪拜時所用的圓墊?!袄s摧燒漸漸空,八九依稀存二五”中的“拉雜摧燒”語出漢樂府《有所思》:“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車鞭駿馬背負鹽,盤美人頭作脯。世充書卷盡沉河,阿房一炬偏遭楚”句中的駿馬遭鞭打負重拉鹽車,語出《戰(zhàn)國策·楚策四》“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盤蒸美人頭作脯”語出《鐵崖樂府》中《金盤美人》:“今日金盤愁,愁見美人頭”;“世充書卷盡沉河”指唐王朝武德五年(622年),平定了占據(jù)洛陽的王世充,把觀文殿等處的圖書文物經(jīng)黃河西運長安,船在底柱(在今三門峽市)翻沒,圖書幾乎全沉河底;阿房宮殿遭到西楚霸王項羽焚毀,見杜牧《阿房宮賦》。
就是近體短詩也可見他用典,如他那首廣得贊譽的《馬嵬》(卷8)[8]147: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這首詩中的用事用典就涉及到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長恨歌》以及洪昇的《長生殿》。
袁枚詩歌用典用事最大的特點是用了典,但即使不知典故的出處,也不妨礙對整首詩意的理解;用典用事能有機地化入到詩歌內(nèi)容之中,妥帖自然,天然無縫,不露斧鑿雕琢的痕跡,用了典渾然如沒有用典,很是符合他對詩歌用事用典的審美要求。
袁枚性靈說詩學批評的主旨是要糾治乾嘉詩歌過于學問化的問題,為什么他在提出“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guān)堆垛”、“詩……皆由天性使然,非關(guān)學問”之后,卻又說“萬卷山積,一篇吟成”[10]1029、“凡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所以必須胸有萬卷者,欲其助我神氣耳”(補遺卷1)[6]423等矛盾不一的話呢?在對待以考據(jù)入詩、用事用典時表現(xiàn)出模棱兩可,語執(zhí)兩端呢?誠然,這有可能是由于他在不同場合、不同情形下強調(diào)的重點不同而導致話語各有所偏至,性靈和學問在不同的詩篇中有不同的偏重,但應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巴赫金說:“每一種文學現(xiàn)象(如同任何意識形態(tài)現(xiàn)象一樣)同時既是從外部,也是從內(nèi)部被決定。從內(nèi)部——由文學本身所決定;從外部——由社會生活的其他領域所決定。不過文學作品被從內(nèi)部決定的同時,也被從外部決定,因為決定它的文學本身整個的是由外部決定的。而從外部決定的同時,它也被從內(nèi)部決定,因為外在的因素正是把它作為具有獨特性和同整個文學情況發(fā)生聯(lián)系(而不是在聯(lián)系之外)的文學作品來決定的?!盵12]袁枚詩論以及詩論與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的這些矛盾的現(xiàn)象主要還應從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的學識涵養(yǎng)、多變的創(chuàng)作風格等內(nèi)部因素,以及與詩歌緊密相關(guān)的社會文化等外部因素來考慮。
袁枚自幼發(fā)憤刻苦,“七齡上學解吟哦,垂老燈窗墨尚磨”。(卷24《全集編成自題四絕句》)[8]503他貯書滿架,沉酣其中,“藏書三萬卷,卷卷加丹黃”。(卷15《子才子歌示莊念農(nóng)》)[8]271“經(jīng)史與子集,分為書四支。亭軒與樓閣,四處安置之。各放硯一具,各安筆數(shù)支。早起盥沐后,隨吾足所宜。周流于其間,陶然十二時”。(卷6《隨園雜興》其七)[8]96“于詩兼唐宋,于文極漢唐。六經(jīng)多創(chuàng)解,百氏有討論”。(卷20《送嵇拙修大宗伯入都》)[8]398打開《袁枚全集》,可看出他的知識十分廣博,包羅豐富,涉及諸經(jīng)、諸史、金石、職官、科第、典禮、政條、稱謂、術(shù)數(shù)、天時地志、詩文著述等各個方面。也正因他的博學,他才敢指陳蘇軾“天分高,學力淺”(卷7)[6]183,鄙薄袁宏道的文章“根柢淺薄,龐雜異端”(卷9《答朱石君尚書》)[7]182,譏笑清代詩文大家王士禎、方苞“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卷2)[6]36
也許正如他自己批評考據(jù)派詩人所說的“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借詩為賣弄”,雖他自身,也難免此病?;蛘哒f由于他自己就是埋首于經(jīng)籍中的“讀書人”,他并不以堆砌故事、賣弄學問為高,而是由于典籍讀得多,鉆得熟,學問典故自然奔注筆下,詩人但喜其能雅潔達意,就隨手用了,即他用事用典是學問大量積累、高度成熟的自然發(fā)露。如果再聯(lián)系他“忽正忽奇,忽莊忽俳,忽沉摯忽縱逸,忽叩虛而逞臆,忽數(shù)典而門靡”(卷28《趙云崧甌北集序》)[9]489的飄逸不定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對乾嘉詩歌學問化的批評所表現(xiàn)出的矛盾不一、模棱兩可、左右不定的現(xiàn)象也就不難解釋了。
更應看到袁枚處于傳統(tǒng)學術(shù)高度發(fā)達的乾嘉之世,“問學之業(yè)絕盛,固陋之習蓋寡,自六經(jīng)、九數(shù)、經(jīng)訓、文辭、篆隸之字,開方之圖,推究于漢以后、唐以前者備矣”。(譚獻《篋中詞序》)[13]清代詩人的學問普遍勝于前代,他們諳熟傳統(tǒng)典籍,究心于學術(shù)文化,“詞人墨客,亦蓬直麻中,赤緣朱近,類能賈余勇,尚立言,咸有根柢,絕異稗販。蓋幾于鳳麟為畜,雞犬皆仙,集周、秦、漢、魏、唐、宋、元、明之大成,合性理、訓詁、考據(jù)、詞章而同化”。[14]
在乾嘉學風和詩風外在的影響下,他不得不對詩歌學問化做了一定程度的認同和妥協(xié),力圖調(diào)衡當時漸見明顯的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的論爭。他對那些“既濟之以‘學’,特別是潤養(yǎng)以書畫金石氣,又能力求回避繁碎考訂、抄書作注”[15]的學者型詩人給予很高的評價:“考據(jù)之學,本朝最盛。然能兼詞章者,西河、竹垞二人之外無余子也”(補遺卷2)[6]454;“王蘭泉(王昶)方伯詩,多清微平遠之音”(補遺卷1)[6]436;趙翼長于考究經(jīng)史,而“才氣,橫絕一代”,其詩?!白阋越忸U”(卷14)[6]368;“常熟陳見復先生為海內(nèi)經(jīng)師,而詩極風韻”(卷5)[6]118。
袁枚是一個詩性極強的詩人,其“詩心”本能的警覺必然會反對以學填詩的做法,但如果他因此而否認詩歌與學問的關(guān)系,走明代性靈說倡導者公安派作詩沖口而出的路子,在學問盛興的乾嘉時期必然會遭到同人的指責和批評,所招來的恐怕不只是“通天神狐,醉則露尾”[16]的譏誚,而是“彼方視學問為仇讎,而益以胸懷之鄙俗,是質(zhì)已喪而文無可附矣”[17]的討伐。作為乾嘉詩壇的一派宗師,他十分清楚論詩“曰‘不關(guān)學’,終非正聲”。[10]1029
在乾嘉社會文化的鏈條上,袁枚是一個處于社會中上層的活躍士人,與臺閣、中下層官吏、布衣寒士、閨秀等許多詩人群體保持著廣泛而又密切的聯(lián)系,恰好能起著溝通不同社會文化層次的詩人達到一個能共同認同的審美基點的橋梁作用,他對乾嘉詩壇的批評也正是為此而要上下兼顧,左右調(diào)衡,也就無怪乎他批評的論調(diào)有點矛盾和妥協(xié)了。他既“保有傳統(tǒng)士大夫雅文化的因子而為上層士人及正統(tǒng)主流意識所接受,又能夠吸收平民的具有沖破專制束縛的世俗情懷在一定程度上破壞著統(tǒng)治的、主流的文化秩序”。[18]
我們沒有必要過分夸大袁枚在乾嘉詩壇的地位和影響,說他是抨擊學問化風氣的急先鋒,他的出現(xiàn)也沒有使清詩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他的詩風看似同清初以來通經(jīng)汲古的主流詩風相異,其實總體上并沒有脫離清詩質(zhì)厚重學的時代特征,只是清代前期主流詩壇為力挽晚明詩壇空疏不學更強調(diào)學問,他為糾治清中葉乾嘉詩壇因過分學問化而形成的板滯的詩風更強調(diào)才性。因此,袁枚的詩歌不是清詩的變異,而恰好是這個流派紛呈的詩國里敢于爭春怒放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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