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煜輝
(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金華321004)
田納西·威廉斯《去夏突至》哥特風(fēng)格探析
范煜輝
(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金華321004)
田納西·威廉斯的哥特風(fēng)格劇《去夏突至》在鋪設(shè)主人公塞巴斯蒂安的終極之路時預(yù)設(shè)了三重結(jié)構(gòu):一是生物哲學(xué)層面探討威廉斯對達爾文主義的看法,二是神話層面改造圣塞巴斯蒂安傳說和“死亡與重生”神話原型,三是倫理層面探討人在物欲世界中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方式。通過這三重結(jié)構(gòu)的合奏,威廉斯揭示了他對世界惡魔性本質(zhì)的認識。
田納西·威廉斯;《去夏突至》;哥特風(fēng)格
田納西·威廉斯是美國20世紀最重要的戲劇家之一。目前,國內(nèi)學(xué)界對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玻璃動物園》和《欲望號街車》等劇作上,而對其后來創(chuàng)作中日益濃郁陰暗的哥特風(fēng)格關(guān)注較少。所謂“哥特風(fēng)格”,最初被用來指稱12至16世紀流行于西歐以尖拱、拱頂為特色的建筑風(fēng)格,隨著18世紀末沃爾波爾的《奧特蘭托堡》、劉易斯的《修道士》等作品的出現(xiàn),這一概念也被用來指稱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某種內(nèi)涵。文學(xué)上的哥特風(fēng)格常常是指作品由于展示人類自身的陰暗面,言說某種不可明說的神秘力量,戮力于處理殘酷的激情與超自然的恐怖主題,而具有的恐怖和神秘色彩的風(fēng)格。這一風(fēng)格在威廉斯的前期劇作《欲望號街車》中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后期劇作《琴神下凡》、《甜蜜青春鳥》中則更加明顯。艾斯特·杰克遜在《田納西·威廉斯破碎的世界》一書中,將威廉斯帶有哥特風(fēng)格的劇作命名為“合成神話”(Synthetic Myth),并對其美學(xué)特征進行了歸納概括:“威廉斯的當代神話是合成的,它借鑒了電影蒙太奇的手法,是由許多倫理、哲學(xué)、社會、詩學(xué)、理性和宗教的視域雜糅而成,但這種合成視域的結(jié)構(gòu)必須是合乎邏輯的。威廉斯的神話折射出了現(xiàn)代人的困境,這需要綜合的闡釋體系方能重建意義?!盵1]52劇作《去夏突至》包含了杰克遜所說的“合成神話”中的諸多因素。本文以《去夏突至》(Suddenly Last Summer,1958)為例,探析劇作中的哥特主題。
《去夏突至》的中心人物是未出場的塞巴斯蒂安,劇中的情節(jié)是他游歷加拉帕戈斯群島、亞洲、歐洲到最后被人生食的歷程,但這一過程是以他母親維奧萊特·文柏夫人和表妹凱瑟琳·霍莉的敘述展現(xiàn)出來的。塞巴斯蒂安是個具有獻身精神的詩人和喜歡幻想的圣徒。塞巴斯蒂安每年都要外出游歷搜集素材,回來后就潛心寫詩,然后把詩歌匯編起來,并用手抄體印成《夏詩集》。他的周圍總是簇擁著一群充滿魅力的年輕信徒,這些信徒聆聽塞巴斯蒂安的詩會就像參加莊嚴肅穆的圣禮一樣?!皬穆杜_上拿起鍍有金邊詩集厚卷,就像在圣壇上舉起了能滋潤靈魂的圣餐”。
塞巴斯蒂安曾相邀母親去加拉帕戈斯島游歷,一起觀看了群鳥捕食海龜?shù)囊荒弧Tu論界認為:“獵食海龜與塞巴斯蒂安被吃具有相似性,敘述者是在運用不同的意象指稱同一個對象?!盵2]100事實上,如果把這一場景放到歷史的互文性關(guān)系之中,那么,塞巴斯蒂安的游歷本身就是一次進入歷史文本的旅行,而觀看海龜被群鳥捕食也就成為塞巴斯蒂安生命歷程中的一個重要事件。
文柏夫人在敘述中曾說,他們之所以去加拉帕戈斯群島,是因為塞巴斯蒂安讀了麥爾維爾的旅行札記《迷幻和迷幻海峽》。確實,麥爾維爾在1854年游歷了加拉帕戈斯群島,并寫下了《迷幻和迷幻海峽》一書。而在此之前,達爾文早就踏上過這片島嶼并寫下《貝格爾號航行日記》(The Voy2 age of the Beagle,1839)一書,海龜被群鳥捕食的場景也曾被達爾文所見到。據(jù)此,完全可以把達爾文對海龜被群鳥捕食的描寫看作是劇本《去夏突至》重要的互文本。
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提出著名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規(guī)律,而加拉帕戈斯群島上海龜與群鳥的關(guān)系則是其重要實證資料。此后,“加拉帕戈斯島之旅”成了美國文學(xué)討論的熱門話題,除麥爾維爾、威廉斯之外,威廉·彼必、弗雷德里?!だ锾?、凱撒林·希尼、格里格·安德魯·赫維茨和庫爾特·馮內(nèi)古特等都曾參與其中,而“加拉帕戈斯群島”則是美國作家表達對達爾文主義看法的重要途徑之一。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達爾文透過紛繁雜亂的表象世界,運用理性科學(xué)的范式,對人類存在世界的解釋——人類處于物種進化的頂端,是漫長艱難進化的結(jié)果,而不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在這樣的解釋中,創(chuàng)世者上帝退場了,世界表現(xiàn)為混亂之下的有序與和諧。
達爾文在他的《貝格爾號航行日記》這樣描寫加拉帕戈斯群島海龜被群鳥捕獵:它們(海龜)在這個時候(十月份)產(chǎn)卵。這些卵呈白色球形狀,我測量了其中的一個周長有七點三八英寸,比雞蛋要大。小海龜,當它們孵化后,就會成為成千上萬的腐尸禿鷹的獵物。[3]
在《貝格爾號航行日記》中,達爾文記錄了一個理性冷靜的觀察實驗者的見聞,腐尸禿鷹捕食海龜被一筆帶過,日記中凸顯重要性的是鐵一般確證的數(shù)據(jù)和事實。對此,威廉斯則表現(xiàn)出了懷疑:“我創(chuàng)作戲劇的道德目的是為了暴露我所認為不真實的?!彼ㄟ^對20世紀人類悲劇命運的探查,試圖在劇中重建神秘,揭示被達爾文主義遮蔽了的世界惡魔性的一面,以表現(xiàn)人類在面對未知世界時的無助與驚恐。威廉斯則對這一場景加以創(chuàng)造性的神秘重構(gòu):
每年雌海龜都會從赤道海域中爬到這熾熱的火山島的海灘上,挖坑把卵產(chǎn)在那。這是個漫長而可怕的事情,把卵產(chǎn)在沙坑里。產(chǎn)完卵后,精疲力竭的雌海龜半死地爬回海里。當小海龜在這狹長黑暗的海灘中剛孵化,爭搶地爬出沙坑,開始了它們向大海的賽跑。這時空中盤旋的都是食肉的鳥,它們盤旋猛撲襲擊盤旋,把海龜翻轉(zhuǎn)過來,暴露它下腹的柔軟部位,鳥把下腹撕裂開,撕碎然后吃掉它們的肉。塞巴斯蒂安估計只有百分之一的小海龜能幸免于難,逃入大海。[4]355-356
威廉斯再現(xiàn)了生物圈可怖兇殘的競爭畫面,禿鷹對海龜?shù)囊靶詢礆?,以及彌漫在空中“野蠻、饑餓、刺耳的群鳥的尖叫聲”,使得禿鷹、海龜和浸滿鮮血的沙灘構(gòu)成了古老生命運轉(zhuǎn)的圖騰。主人公塞巴斯蒂安沒有從中看到隱藏在混亂之下的和諧,而是看到了無助的生命在面對野蠻時的消遁。匍匐在浸滿鮮血的沙灘上的海龜,猶如《舊約》中所說的人在曠野上面對呼嘯凌厲的上帝的靈?!霸诳v帆船上看了一整天迷魂島上上演的事,直到天黑得無法看清為止,然后回來他說現(xiàn)在我看見它了,他的意思是上帝”[4]357。在大自然的獻祭面前,塞巴斯蒂安獲得了對野性的恐懼和敬畏。
進一步而言,通過把海龜被群鳥捕食這一場景神秘化,威廉斯表達了他對理性力量的懷疑,并且暗示只有經(jīng)歷一場暴風(fēng)驟雨式的靈魂洗禮,使神秘返回人類的心靈深處,處于絕境中人類或許才能被療救。
如果說文柏夫人的敘述展現(xiàn)的是世界惡魔性本質(zhì)的話,那么凱瑟琳的話語釋放的則是更加恐怖陰暗的夢魘:人類世界同樣受神秘力量掌控,其結(jié)果或許比自然世界來得更為慘烈。
威廉斯改造了羅馬圣塞巴斯蒂安傳說和“死亡與再生”神話,使塞巴斯蒂安形象具有圣徒和同性戀的兩面性。文柏夫人敘述中的塞巴斯蒂安體現(xiàn)了為真理獻身的圣徒一面,而凱瑟琳敘述中的塞巴斯蒂安則包括了獸性與圣潔兩面。作為唯一目睹塞巴斯蒂安被人撕碎生食的證人,凱瑟琳在接受主治醫(yī)師庫克羅伍茲博士的詢問時泄露了塞巴斯蒂安陰暗的天性,即長期跟母親的生活所導(dǎo)致的變態(tài)性格。
與此同時,塞巴斯蒂安又在欲望和圣潔之間徘徊掙扎、激烈斗爭。自從在海島上目睹了海龜被群鳥捕獵之后,他就產(chǎn)生了把自我獻祭給這個殘酷的命運以凈化污濁靈魂的想法,“去完成!一種!——形象!——他把自己當作一種犧牲——去給這可怕、殘忍的上帝”[4]357。最終,他被饑餓的孩子撕碎生食了:
他們用手或者小刀或者可能是他們用來制造音樂的鋸齒狀的白口鐵罐頭,把他撕裂了,切成了小塊。他們把他撕裂了,塞進了他們吞咽猛烈的張大的小黑嘴巴里。他們都走了,只剩下塞巴斯蒂安了,他們把他留下來,就像是一束大的白紙包起來的紅玫瑰被撕裂了,丟棄了,輾碎了![4]421-422
塞巴斯蒂安的肢解使人聯(lián)想到神話中“死亡與再生”的原型意象,這一意象表現(xiàn)在撕裂狄俄尼索斯、希波呂托斯等古希臘神話的奉祭儀式里。而與塞巴斯蒂安的肢解聯(lián)系更為緊密的是古埃及豐產(chǎn)之神奧希里斯和小亞細亞弗里幾亞地區(qū)的豐產(chǎn)之神阿蒂斯的神話。這兩位豐產(chǎn)之神都在被肢解后獲得了重生,卻又都被去勢了,失去了男性的生殖力。巧合的是,他們身邊都有強勢的女性,并且他們都在女性的幫助下獲得了復(fù)活。
劇中塞巴斯蒂安是一個生命力衰弱、缺乏男子氣概的形象。他穿著“沒有污點的白色的山東綢衣服,戴著白色的絲綢領(lǐng)帶和白色的硬草帽和白色的鞋子,白色的——白色的蜥蜴皮的——淺口鞋。他始終都在用白色的絲綢手帕來回地擦臉和喉嚨,嘴里還嗑著些小的白色的藥片”[4]414。盡管白色在西方文化中代表了柔弱、溫順,是人格完美的體現(xiàn),但在尼采主義者看來,白色則是蒼白柔弱、不堪一擊的象征。安托南·阿爾托曾說:“白熱的烙鐵,一切過分的東西都是白的,白色成了腐爛敗壞的標志?!盵5]4造成“去勢”的塞巴斯蒂安衰弱和蒼白的原因是他一直在精神上受到強大母親的壓抑。但塞巴斯蒂安通過自我獻祭,把自己毀滅,清除了自己人性中被母親污染異化的部分之后,已經(jīng)使自己從變態(tài)的情戀中擺脫出來,融入到神圣的世界中去了。正因為塞巴斯蒂安對強勢女人的拒絕,才使他的經(jīng)歷不再拘泥于古代神話中死亡與再生的模式。
凱瑟琳對塞巴斯蒂安的敘述是對羅馬圣塞巴斯蒂安傳說和“死亡與再生”神話的戲仿。弗萊把這種戲仿稱為惡魔神話:“夢魘和替罪羊的世界,痛苦、迷惘和奴役的世界,還未牢固地確定起來的世界,到處都是廢墟、墓穴、摧殘人的刑具和愚昧的標記。”這個世界暗示了“存在主義的地獄”[6]167,170。惡魔神話的中心主題是顛倒與反諷:浪漫主義可能反轉(zhuǎn)為“雌雄同體、血親亂倫、或者同性戀”,犧牲、受難可能表現(xiàn)為罪惡的酒神撕碎獻祭,圣餐可能被貶低為他的惡魔的拙劣模仿或自相殘殺等等。劇本《去夏突至》中的合成神話因素表現(xiàn)為對先前基督教徒、異教徒和浪漫童話原型的諷刺、惡魔化。
作者為劇本《去夏突至》設(shè)置了一個回憶結(jié)構(gòu),使劇中角色和結(jié)構(gòu)處在一個較為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之中。文柏夫人的敘述和凱瑟琳敘述是關(guān)于塞巴斯蒂安生活、死亡的兩個版本,她們所敘述的塞巴斯蒂安形象充滿了沖突與對立,從另一個層面看,這其實也是一場關(guān)于掌控話語權(quán)力的斗爭。文本暗示凱瑟琳在競爭中明顯處于下風(fēng),她只能任由文柏夫人宰割,并且被擁有巨額財產(chǎn)的文柏夫人送進了精神病院,失去了敘述的話語權(quán)。庫克羅伍茲博士的出場,不過是對凱瑟琳進行最后的認定。
但抱有道德良知的庫克羅伍茲博士執(zhí)意要聽凱瑟琳的敘述,這不僅給戲劇的敘述增加了懸念,也使《去夏突至》的戲劇結(jié)構(gòu)突破了線性敘述模式。凱瑟琳對塞巴斯蒂安的每一次揭示都意味著把自己置于懸而未決的位置,她的敘述究竟是瘋癲的敘述,還是如她所言是“無法抵抗真相的力量”,不得不吐露的真言?對此,這個戲劇始終保持了懸疑情感的張力,從而讓凱瑟琳的敘述失去了傳統(tǒng)悲劇詩學(xué)理論中的“發(fā)現(xiàn)”和“突轉(zhuǎn)”意義。在文本中,世界的運作并不以追求真理為旨歸,事實真相如何對事件本身也沒有任何意義,相反,它只會對發(fā)現(xiàn)者造成傷害;同樣,真相暴露的時刻不僅不是“突轉(zhuǎn)”的結(jié)束,使世界進入真相的澄明和諧之境,反而是潛藏的陰暗力量總爆發(fā)之際。如果說自然界生物是為了生存而被迫弱肉強食的話,那么,人際間的相互迫害虐殺則是人類理性發(fā)展的必然,“惡”不可避免地充斥于人類社會的理性主義盛行時期。在戲劇最后,庫克羅伍茲博士也未能完美地扮演傳統(tǒng)戲劇中“解圍之神”的角色。直到結(jié)束,讀者也不清楚凱瑟琳的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講,劇本并沒有最終提供所謂的“卡塔西斯”效應(yīng),讀者在直窺了人際關(guān)系的惡魔性本質(zhì)之后,心理由于得不到凈化而始終處在驚悚狀態(tài)之中,這不能不說是對傳統(tǒng)美學(xué)意義上亞里士多德式“發(fā)現(xiàn)”的反諷。
總之,威廉斯在現(xiàn)代語境中把生物學(xué)、神學(xué)、哲學(xué)、倫理學(xué)等諸種視域熔于一爐,創(chuàng)作出了如杰克遜所說的合成神話。阿爾托認為本質(zhì)戲劇和瘟疫一樣,是對潛在性殘酷本質(zhì)的暴露,只有這種戲劇才能給生活注入某種新的含義,“它們作用于我們突然清醒的頭腦,如休止符、延長符、凝滯的血流、沖動的呼喚,以及急性增長的形象。戲劇使我們身上沉睡的一切沖突蘇醒,而且使它們保持自己特有的力量”[5]27。毫無疑問,威廉斯在文本當中通過哥特風(fēng)格劇蘊涵的惡魔性力量,瓦解了人類對正統(tǒng)理性現(xiàn)實的幻夢性認識。它就像一場瘟疫,促使人類在涅槃中重新建立平衡,在譫妄的精神視域中直面殘酷的現(xiàn)實命運。
[1]Esther Jackson.The Broken World of Tennessee Williams[M].Madison:Univ of Wisconsin Press,1965.
[2]Judith J Thompson.Tennessee Williams’Play:Memory,Myth,and Symbol[M].New York:Peter Lang Publishing,2002.
[3]Charles Darwin.The Voyage of the Beagle[EB/OL].http://www.literature.org/authors/darwin2charles/the2voyage2of2 the2beagle/chapter217.html.
[4]Tennessee Williams.The Theatre of Tennessee William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1.
[5]安托南·阿爾托.殘酷戲劇——戲劇及其重影[M].桂裕芳,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3.
[6]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剖析[M].陳慧,袁憲君,等,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
[責(zé)任編輯 海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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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0)05-202032-03
范煜輝(1980—),男,浙江紹興人,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美國戲劇的研究。
2010-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