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啟波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52)
巴金短篇小說集《復仇》中的異國形象
梅啟波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52)
本文考察了巴金20世紀30年代的短篇小說集《復仇》中的異國形象,發(fā)現(xiàn)這些形象體現(xiàn)了巴金所受域外思想的影響,其中傾注了巴金的人道主義、無政府主義,以及復仇的英雄主義思想。這些作品中異國形象的刻畫折射出巴金自我和他者思想的混雜及其復雜的心路歷程。
巴金;《復仇》;異國形象;他者
巴金是20世紀中國著名作家,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熱點。人們研究巴金往往關注他的“激流三部曲”和“愛情三部曲”等長篇小說,以及《隨想錄》。實際上,巴金在短篇小說上的成就也相當高,但多為研究者所忽視。特別是《復仇》,這是巴金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創(chuàng)作于1929年-1931年。這部小說是巴金從歐洲回到國內后,陷于極端苦悶的情況下創(chuàng)作的,是巴金思想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在這部短篇說集中,巴金以歐洲的人和歐洲的事為題材,描繪了一個色彩絢麗的異國風土人情的生活組圖。這些形象背后體現(xiàn)了巴金所受的域外影響,同時也蘊藏著巴金對他者與自我文化的思考和探索。
《復仇》一共包括12個短篇小說,是巴金基于對其歐洲留學生活的回憶而創(chuàng)作的。巴金說:“我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從法國回來不久,還常常懷念那邊的生活同少數(shù)的熟人,也頗想在紙上留下一些痕跡。所以拿起筆寫小說,傾吐感情,我就采用了法國生活的題材。”[1]523其實《復仇》更像一部記人敘事的散文。巴金筆下有法國巴黎人、意大利人、德國人,也有猶太人;有統(tǒng)治階級、貴族、將軍,也有普通的市民、房東、乞丐、流亡者……這可以說是對歐洲人的集體畫像。
首先,社會底層受壓迫的復仇者。巴金在《復仇》中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弱小民族和下層人民的同情。這在題名為“復仇”的短篇小說中得到集中體現(xiàn),故事是一個猶太商人的妻子在反猶運動中被殺害,這個猶太商人悲痛欲絕,最后制造了轟動巴黎的魯?shù)潜④姷陌禋浮0徒鹦蕾p這個猶太年輕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復仇精神。但巴金也指出這種復仇方式并不值得效法,他歌頌的不是復仇的行為本身,而是那種復仇的精神。在巴金看來,殺死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魯?shù)潜さ木谷皇且粋€默默無聞的小商人,這說明小人物是不可欺的,弱小民族是不可欺的。
其次,以愛情的名義復仇的歐洲人。在《復仇》中,有很大一部分主要是寫歐洲人的戀愛故事的,比如《啞了的三角琴》、《不幸的人》、《洛伯爾先生》、《初戀》等。從表面上看這些故事主要寫歐洲人如何對待愛情忠貞的問題,其實它們內在包含著作家關于復仇的主題。比如《啞了的三角琴》這篇小說就隱晦地傳達了作家的這種思想。這個故事從一架摔壞的三角琴展開敘事,小說主人公去西伯利亞的監(jiān)獄收集囚歌,在監(jiān)獄里他碰到了一個叫拉迪焦夫的犯人。這個犯人是在殺死了正在教堂里舉行婚禮的一對新人后自愿被捕的,原來是那富人搶走了那個原本屬于他的新娘,這樣他就被判處終身服苦役。他忠厚老實,特別是很會唱歌,是一個天才的音樂家。他答應唱歌,但懇求一架三角琴。他抱著琴唱著心中的歌——《我的命運》和《長夜漫漫何時旦》,歌聲悠揚而動人。小說主人公為了紀念這個農民的純真感情和復仇精神,就向獄卒買下了這架三角琴高高掛在家里。
再次,流亡的歐洲人。歐洲大陸民族眾多,而且政治、經濟交流密切,所以各國之間人民的流動性極大。在歐洲歷史上,比較早的有但丁,后來的有法國的盧梭、雨果、伏爾泰,德國的海涅,英國的拜倫等都曾經是流亡者。流亡實際是一種人的生存方式或特殊處境,也是人類文化的一個維度,一種獨特的存在形式。在《復仇》中,《亡命》、《亞麗安娜》就是描寫歐洲流浪青年的故事?!锻雒访鑼懥艘粋€意大利革命青年發(fā)布里痛苦的一生,當發(fā)布里想到故鄉(xiāng)的時候,他痛苦得用牙齒咬自己的手指。他難以忍受這種如死亡一般的亡命生涯,他認為“流浪”對常人來說是神的詛咒。
最后,在戰(zhàn)爭中備受蹂躪的歐洲人?!稄统稹分辛碛幸唤M小說《房東太太》、《丁香花下》、《墓苑》等反映了一次大戰(zhàn)給法國人民帶來的痛苦和災亂。《房東太太》講敘了一個法國婦女向寄住在她家的中國留學生訴說這場戰(zhàn)爭給她的民族和人民帶來巨大痛苦的故事。她描述了德軍占領法國巴黎時候的種種慘狀。特別是小說穿插了一個已經為戰(zhàn)爭獻出兩個兒子,而且還在眼巴巴地等待著最小的兒子歸來的老母親的故事,這更加強了對這場戰(zhàn)爭的控訴?!抖∠慊ㄏ隆芬砸环N抒情的筆調記敘了這場戰(zhàn)爭給人留下的傷痕。法國青年安德烈在戰(zhàn)場上殺死了一個德國士兵,但他沒想到這個德國青年竟是自己妹妹伊弗萊的情人,后來安德烈也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小說沒有給女主人公更多機會表露心聲,只是以丁香花枝作暗喻,但那少女痛失愛情和親人的悲慘命運躍然紙上。她哥哥和情人的命運,她自己的命運,就是對這場戰(zhàn)爭最好的總結。
《復仇》集是巴金1929年回國后創(chuàng)作的,巴金寫作時實際還沉浸在對其歐洲留學生活的回憶之中,當時有評論家認為這些小說是“美麗的詩的情緒的描寫”。但在這些小說中,巴金所塑造的歐洲形象完全不同于另外一些30年代從中國去歐洲的旅行者的描述,如朱自清等人多描寫浪漫的歐洲,筆下流連于歐洲的咖啡館、劇院、美食、藝術之美。巴金的小說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歐洲的現(xiàn)實,塑造了一個全新的歐洲形象——一個痛苦的和渴望革命的歐洲。
1927年巴金去法國留學,尋找治國救人之路,在失望之余,他把自己的愛憎宣泄于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巴金的《復仇》不僅描繪了眾多歐洲人物形象,而且這些形象的塑造體現(xiàn)了巴金早期所受的域外思想的影響,這些思想也一定程度上左右了他以后的寫作與人生道路的選擇。
首先,小說體現(xiàn)了巴金的人道主義思想。巴金人道主義的主要內涵是追求人的自由、平等和幸福,追求真善美的人性。巴金當年留學法國住在巴黎拉丁區(qū)一間“充滿了煤氣和洋蔥味的小屋”。異國他鄉(xiāng),寄人籬下,難免受到歧視和不公正待遇。巴金就常去啟蒙主義思想家盧梭的銅像前,凝望先賢,排解孤獨和對祖國的思戀。盡管客觀條件惡劣,他卻給自己制定了龐大的讀書計劃,其中包括盧梭、伏爾泰、雨果、左拉、羅曼·羅蘭等人的作品。受他們的影響,巴金相信普遍的人性,相信人類生而平等。在《復仇》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愛情故事的悲劇是源于階級的不平等?!恫恍业娜恕肥菍懸粋€貧苦鞋匠的兒子與男爵女兒相愛的故事,在他們在孩童時代,在那“孩子底心里并不知道人有有階級”的時候他們就結下友誼,長大后自由相愛,但他們長大的社會卻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是一個扼殺自由愛情的社會?!稄统稹分泻芏嘈≌f都表現(xiàn)了人性和愛情的美好,而這些短篇中寫得最美的是《洛伯爾先生》,它寫的是一個法國音樂師愛上一個叫瑪麗的花店姑娘的故事。但姑娘因為母親阻撓而嫁給了別人,后來她成了寡婦,洛伯爾為了尋找她幾乎走遍了整個法國,直到老年他才在一個小鎮(zhèn)碰到了瑪麗。他就在她家附近定居下來,為了向她表達自己的思戀情感,洛伯爾每天傍晚都要來到小河邊,隔著小河,用他嘶啞的聲音為她唱著情歌,并深情眺望她在菜園勞作的身影。直到他病倒之后,人們再也聽不到他那可笑的歌聲,瑪麗卻讓自己的兒子去看望他,他向她并不懂事的兒子傾訴了他悲苦的一生就去世了,最終也沒能和瑪麗見面。洛伯爾那種堅貞而又無望的愛情是讓人悲嘆的,但他這一生從沒有控訴,也沒有詛咒,有的只是默默的、無聲的哀怨,而這就是對那不平等社會的最大反抗。這部小說看似寫愛情,實際充分體現(xiàn)了巴金的人道主義對真善美人性的歌頌,對自由的追求。
巴金人道主義特點是情感激烈奔放,它同情下層人民,對反動勢力則無比憎恨。巴金留學法國時曾給朋友寫信說,“我現(xiàn)在的信條是:忠實地生活,正直地奮斗,愛那需要愛的,恨那摧殘愛的。上帝只有一個,那就是人類”[2]544。比如《房東太太》、《丁香花下》、《墓苑》等表現(xiàn)對戰(zhàn)火蹂躪下普通人的同情,體現(xiàn)了巴金的這種人道主義信條。值得注意的是,巴金的小說作品中不少人物并不是愛的使者,恰恰是恨的化身。最典型的人物便是《獅子》中的莫勒地耶,他性情粗暴,經常打罵稍有一點差錯的學生,因此學生們都怕他,給他取個綽號叫“獅子”。殊不知這個表面粗暴的人卻有慈善的心腸,他平常的那種粗暴表現(xiàn),只不過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無可奈何的反抗和報復。因為他自己貧窮,所以他對富家子弟有一種本能的厭惡和復仇心理,這就是他打罵學生的緣故,但他從不打罵和他一樣出身貧苦的孩子,反而非常愛護他們。他在學校的工作僅僅是為了讓在學校打工的妹妹不至于走上那條他母親已經走過的、被闊人侮辱的道路。我們聽聽他內心痛苦的怒吼吧:
我知道你們叫我做“獅子”。獅子餓了的時候,它便會怒吼起來。我現(xiàn)在餓了,我的心餓得戰(zhàn)抖了,我的口渴得冒火了。我不能再忍下去,我希望我能夠抖動我的鬃毛,用我的指爪在地上挖成洞穴,張開我的大口怒吼。我希望能夠抓住我仇人撕出他的心來吃。[3]87
這里莫勒地耶先生雖然歇斯底里地咆哮著,但他卻無能為力,因為周圍的世界就像一座荒山。在結尾巴金用獅子餓了便要怒吼、這樣的吼聲要叫徹人間來比喻受壓迫的人們總有一天會起來怒吼著反抗這壓迫他們的世界,這里體現(xiàn)了巴金對不平等的憎恨。不少讀者在看完巴金小說后問他作品為什么有那么多憎恨,而不是多一些愛,巴金認為讀者誤解了他,巴金也多次辯白說他曾極力用愛改變那些不平等,但沒有成功。他說“我只是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動讀者的心,而且我喜歡用憂郁的、甚至哭訴的調子講故事”[1]454。但巴金這種憂郁的筆調和充滿愛人道主義的敘事寫出后,卻總是變成更深沉的憎恨,對不平等的反抗。這種愛恨糾纏的矛盾正是巴金人道主義的特色。
其次,小說體現(xiàn)了巴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巴金留學歐洲時和西方無政府主義者交往密切,還研讀克魯泡特金的著作,并翻譯《倫理學的起源及發(fā)展》,深受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影響。在這個小說集中,巴金塑造了一批無政府主義者的形象。《亞麗安娜》和《亞麗安娜·渥泊爾格》這兩部小說描寫了一個波蘭女革命家被流放和斗爭的生活,都是根據真人實事寫成的。亞麗安娜當時被巴黎政府驅逐,巴金說“亞麗安娜和吳是兩個真實的人。這個年輕的波蘭女革命家要回到華沙去。那天吳提著她的箱子,我們把她送到她朋友的家里。我們帶著含淚的微笑跟她握手,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就這樣地離開了她。當她的背影在那所旅館的大門里消失的時候,我的心里充滿了獻身的渴望,我愿意我能有一千個性命用來為受苦的人類犧牲,為了崇高的理想盡力”[2]550。這就是巴金創(chuàng)作這兩個短篇的情緒來源,在小說的結尾,巴金則寫下從圣母院俯瞰巴黎的感受:
整個西方世界似乎都沉淪在反動的深淵里了,別處充滿著壓迫,苦惱,流血,我們就看不見一線光明(自然光明是有的)。我們的年輕的心被寂寞,被離別的情緒所苦惱著,我不能夠說一句話。我的痛苦是言語所不能夠表現(xiàn)的。[3]174
這里揭露了那些青年流浪的實質,是歐洲資本主義社會的反動統(tǒng)治把歐洲人陷入黑暗,陷入流浪的境地??梢钥闯?,巴金的無政府主義實際是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義思想,而且他堅信自己的理想一定勝利。
最后,小說體現(xiàn)了巴金的英雄主義,而且充滿復仇精神和死亡意識?!稄统稹分泻芏嗳宋锒加写鬅o畏的英雄氣概,比如《啞了的三角琴》中的男主角,而最典型的是同名小說《復仇》中的福爾恭席太因。他們都不畏強權,勇于拔槍復仇,具有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但他們的這種反抗最終只是一種個人反抗,主人公都以走向死亡為結局。比如福爾恭席太因將子彈射進仇人身體時,他覺得這是莫大的幸福,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可是當復仇成功后,他也就失去了生活的目標,他對行尸走肉式的生活感到厭倦,就自縊而死。巴金筆下的個人英雄主義者都有類似的特征,他們反抗社會都是從個人的不幸開始,他們反抗的方式也只是暗殺和復仇,都是一種盲目的行動?!稄统稹分羞€有很多人物具備這種特色,如亞麗安娜、席瓦次巴德、利娜等,這些美好的人物大都以死亡結束。這種死亡意識我們可以在巴金20世紀30年代一系列小說中找到,比如“激流三部曲”中大量的死亡:梅的死、鳴鳳的死、瑞鈺的死……那么多鮮活生命消失,都如《復仇》中的丁香花一樣枯萎、凋謝。巴金為我們展現(xiàn)了生命的束縛、殘酷和無奈,他看到生命、愛情的美麗,也發(fā)現(xiàn)生命中那無法逃避的傷痛,這些創(chuàng)傷不僅來自一切舊的傳統(tǒng)觀念,一切阻礙社會的進化和人性發(fā)展的制度,一切摧毀愛的勢力,還來自現(xiàn)代社會文化意識的潛在缺陷和人性的悲哀。因此,死亡意識成為巴金小說中揮之不去的陰云,這種死亡其實更體現(xiàn)了一種決絕的反抗,一種英雄主義的悲劇情懷。巴金曾經說過:“我的作品中無論筆調怎樣不同,而貫串全篇的基本思想卻是一致的。自從我執(zhí)筆以來,我就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敵人的攻擊。我的敵人是什么?一切舊的傳統(tǒng)觀念,一切阻礙社會進化和人性發(fā)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殘愛的勢力,它們都是我的最大的敵人。我始終守住我的營壘,沒有作過妥協(xié)?!盵2]556因此,巴金從內心喊出了“我控訴”,以一種視死如歸的英雄主義反抗舊的制度和黑暗的時代。這決絕的英雄主義從《復仇》集開始就作為巴金創(chuàng)作的一貫思想,并自始至終地體現(xiàn)在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之中。
在異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與碰撞中總是伴隨著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想象,這就有了他者形象產生的可能,因此,可以說他者形象是對異文化書寫的必然結果。在異國形象中,當代形象學又特別偏重作家小說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形象,因為這種形象是由作家的特殊感受所創(chuàng)作出的。如果一個作家根據自己的體悟去創(chuàng)造異國形象,那么這形象又必定和他所隸屬的群體與社會的想象關系緊密。法國形象學研究學者布呂奈爾等就認為:“形象是加入了文化和情感的、客觀的和主觀的因素的個人的或集體的表現(xiàn)?!盵4]113也就是說,形象的創(chuàng)造一般表現(xiàn)為某一作家個人的創(chuàng)造活動,但個體的創(chuàng)造活動又常常反映出個體,乃至一個社會,對自我和他者文化的認同的情感和態(tài)度?!稄统稹肪褪沁@種跨文化交流與碰撞的產品,巴金說:“小說里的‘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有我自己,也有別人。我自己看看,覺得也不能說是完全不像外國人。我在法國住了兩年……我每天得跟法國人接觸,也多少看過一點外國人的生活。”[1]524可以看出,敘事者“我”與歐洲人感覺是相互混雜的,從中我們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巴金所受域外思想的影響,也可看到作者在異國形象中的自我投影,并進一步窺見巴金內心情感變化,以及中國現(xiàn)實。
一方面,《復仇》反映了巴金的個人經驗和情感。巴金對歐洲流亡者的描寫實際反映了中國無政府主義者的思想,這些小說看似描寫異國青年,實際上也混合了對巴金自我生活的描述,其中是有他的生活經驗的。他在巴黎見過這樣的亡命者,也曾經讀到過他們的文章,聽說過他們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我們中國窮學生在巴黎的生活也跟亡命者的生活有點近似,國內反動派勢力占上風,一片烏煙瘴氣,法國警察可以隨便檢查我們的居留證,法國的警察廳可以隨時驅逐我們出境。我的一個姓吳的朋友就是給驅逐回國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還可以回國活動,而那些意大利人、那些西班牙人卻沒法回到他們的陽光明媚的國土。我的腦子里常常有那種人的影子,所以我在小說里也寫出了一個影子”[1]526-527。這里的吳是指中國早期的無政府主義者吳克剛。當時,留法勤工儉學的《工余》雜志主編李卓吾、馮紫崗,以及一些在法國流亡的歐洲人,經常和巴金聚在一起探討社會問題和革命思想??此瓶坍嫯悋乃?,實則是作者自我思想的描述,也可以說是中國無政府主義革命青年自我形象的記錄。1927年大革命的失敗,使巴金曾積極參加了的無政府主義運動陷入激烈的分化之中。1929年,25歲的巴金參加無政府主義者創(chuàng)辦的自由書店的編輯工作,并以“馬拉”之名編輯了5期《自由月刊》。自由書店主要出版克魯泡特金的著作,但最終卻因種種原因被迫停辦。巴金為之努力的事業(yè),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這正是他創(chuàng)作《復仇》的背景。但“由于思想上的局限,他不愿改變自己的信仰,投入到當時最有希望的實際革命斗爭中。這樣,他就成了無根的浮萍,雖然精力充沛、激情滿腔,雖然有一顆憂國憂民、敢于犧牲的心,卻找不到他愿意投身的用武之地。他的感情得不到正常排遣,只能拿起筆,靠寫作發(fā)泄他的感情,傾吐他的愛憎”[5]147。可以說,巴金是借助紙筆來發(fā)泄他的戰(zhàn)斗激情的。
另一方面,《復仇》還折射了當時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巴金對歐洲那些愛情故事的描寫,更多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現(xiàn)實的反抗。盡管他寫的是歐洲的人物和故事,但他所發(fā)泄的感情,卻恰恰是中國的現(xiàn)實內容。《復仇》中那些愛情故事中歐洲封建等級思想觀念,人對人的壓迫等等,實際上更合乎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巴金關于歐洲題材的小說,或多或少地影射了本國黑暗年代的政局。他自己就說過:“所以我可以寫歐洲人和歐洲事,借外國人的嘴傾吐我這個中國人的感情?!盵1]524巴金創(chuàng)作這些短篇小說始于苦悶的1929年,在那種白色恐怖的統(tǒng)治下,巴金只能將那種決絕的英雄主義訴諸他在歐洲所遇到的那些人身上,巴金說這些小說“都是一種痛苦的回憶驅使著我寫出來的”[5]550。因此,巴金這些小說更多是反映了巴金從歐洲帶回的信仰落空的現(xiàn)實,反映了中國眾多革命者苦悶的現(xiàn)實。巴金說:“我只是把小說當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在寫作中所走的路與我在生活中所走的路是相同的……我的生活是痛苦的掙扎,我的作品也是的……我確實愛自己的文章,因為每一篇小說都混合了我的血與淚,每一篇小說都給我叫出一聲光明的呼號。”[6]293可以說,巴金的小說是巴金生活足跡的注釋,也是對當時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詮釋。
總體來說,巴金短篇小說集《復仇》中的歐洲形象,不僅體現(xiàn)了巴金所受的歐洲思想的影響,還體現(xiàn)了這些異域思想與中國現(xiàn)實的碰撞和交融。正如巴金在《給〈復仇及其它短篇小說〉的法譯者的一封信》中所談到的,“作品里還可以找到人道主義、無政府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混合物”[7]258。《復仇》就是這種西方思想與中國文化和現(xiàn)實交融的混合物,它折射出了巴金生活道路、創(chuàng)作經歷,也反映出了他在思想轉折時期的心路歷程。
[1]巴金.談我的短篇小說[G]//巴金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2]巴金.寫作生活的回顧[G]//巴金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3]巴金.復仇[G]//巴金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4]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5]陳思和,李輝.論巴金的文藝思想[M]//巴金研究資料:下.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
[6]巴金.電椅集·代序[M]//巴金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7]唐金海,等.巴金年譜[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
[責任編輯 海 林]
I206.6
A
1000-2359(2010)05-202192-04
梅啟波(1977-),男,湖北武漢人,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西文學交流與跨文化傳播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項目(09yjc751083)
2010-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