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瑜
以前我在街邊水果攤買櫻桃、葡萄之類的水果時,總想挑出其中最新鮮好看的,但是常常受到攤主的阻撓:“不許挑!不許挑!”也是,如果我把好的都挑走了,壞的他怎么賣呢?其實豈止賣葡萄、櫻桃,賣企業(yè)也是一樣。幾年前中國產權改革如日中天的時候,為了甩掉一些不良企業(yè),據說一些地方政府采取的辦法是:哪個投資者要想買好資產,就得接受與之“搭售”的差資產。可見無論是賣葡萄還是賣企業(yè),好壞搭配才是推銷之道。
后來我慢慢意識到,很多集權統(tǒng)治者的治國之道亦是如此,甚至可以說,很多集權政府的成功秘訣正在于此:為了推銷強權的苦咖啡,得搭售道德的白砂糖,咖啡加砂糖,專制也就打開了銷路。其實道理很簡單,要說服民眾放棄權利、財產、自由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能讓民眾在打倒假丑惡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放棄其權利和自由,那么民眾對集權政府俯首帖耳就水到渠成了。
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朱元璋,其治國之策可以說是政治酷寒和道德狂熱的成功匯合。一方面,其治下不但有錦衣衛(wèi)這種秘密警察制度,明初的里甲制度也比任何時代更嚴密,志在把全民都變成秘密警察,“如鳥之在籠,獸之在柙,雖欲放逸,有不可得”。朱元璋不但利用胡惟庸案、藍玉案等清洗成千上萬潛在的政治威脅,而且還用強制民眾遷徙的方式開發(fā)地廣人稀之地,用強制子承父業(yè)的方式干預民眾的從業(yè)自由。其暴虐到什么程度呢?據說某個街頭老婦沒有尊稱其為皇上,而稱之為“老頭”,朱元璋一怒之下,不但殺掉老婦,而且順便干掉了老婦所在街區(qū)的其他所有人。
但是另一方面,這位老頭又對道德純潔性有著孜孜不倦的追求。他不喜酒肉,不荒淫無度,別的皇帝用金制物品,他要求以黃銅代之,“朕本農夫,深知民間疾苦”。對貪官他嫉惡如仇,“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貪污六十兩銀子,就“剝皮實草”。他甚至對地方官員的“截訪”行為也深惡痛絕,認為應當給民眾伸冤開絕對的綠燈。有個地方官員試圖截訪,被他發(fā)現(xiàn)后,閹之為奴。他還要求各鄉(xiāng)各里建申明亭作為思想品德教育的宣傳站,提醒人們尊老愛幼,長幼有序。
如果他是純粹暴君,民間可能早就揭竿而起了。但是朱元璋同時又是這樣一個道德清教徒,很多人喝著咖啡加砂糖就暈了:殺貪官?好!于是在迎接道德的特洛伊木馬的過程中,不知不覺也迎接了“木馬”腹中的皇權統(tǒng)治。
朱元璋肯定不是這種治理術的第一個或者最后一個使用者。在每個后來的統(tǒng)治者推翻前頭一個統(tǒng)治者的過程中,如何動員億萬群眾加入殘酷的政治斗爭?很大程度上還是要靠權力和道德“打包”上市。要讓民眾接受一個制度安排,當然很難,但是假如接受這一安排的“收益”是可以批斗那些以前頤指氣使的、享受特權者從而可以 “出一口惡氣”,也許這個交易還是劃算的。
權力和道德捆綁也不是古代中國的特產。比如今天的伊朗,女人穿衣服不能有傷風化,同性戀被抓住甚至可能被絞死,好萊塢電影一概取締——誰讓它充滿了色情和暴力?這種對“道德”純潔性的追求在某些宗教原教旨主義者中深得人心,而這些原教旨主義者剛好構成伊朗政教合一政權的統(tǒng)治基礎。
道德和權力的這種結合不足為奇。早在中世紀,馬基雅維利就在《君王論》中指出:“一個成功的統(tǒng)治者要同時具有獅子的兇猛和狐貍的狡詐,要在被懼怕的同時被愛戴?!碑斎?道德和權力的共生性未必只是統(tǒng)治策略:一些專制者很可能“真心”地追求道德純潔性,而這種追求恰恰與人類對純潔性的迷戀契合。純潔固然美好,但是它對世界豐富性和復雜性的敵視,它天然的非黑即白的世界觀,本身就為專制提供了最好的精神土壤。因為深知道德如何在歷史上給權力如虎添翼,所以民眾總想看看這是不是一匹特洛伊木馬,肚子里有沒有藏著什么貓膩。
【原載2010年3月10日《南方
周末》】
題圖 / 以愛之名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