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 1954年生于日本長崎,五歲時隨父舉家移民英國。他從小接受英國教育,先在英國肯特大學獲得哲學和文學學士學位,后又在東英吉利大學深造,師從著名小說家馬爾科姆?布拉德伯利和安琪拉?卡特,于1980年獲文學創(chuàng)作碩士學位。在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一共出版了六部長篇小說,幾乎每部作品都精雕細琢,堪稱精品。除處女作《山影淡淡》(1982)外,其余五部皆進入布克獎的決選名單?!陡∈览L大師》(1986)獲英國及愛爾蘭圖書協(xié)會頒發(fā)的惠特布雷德年度最佳小說獎,《無法安慰的人們》(1995)贏得切爾特納姆文學藝術獎,《上海孤兒》(2000)和《千萬別丟下我》(2005)轟動文壇。1989年《盛世遺蹤》獲布克獎。他是英國書籍市場銷售委員會1983年評選出的二十位最佳青年小說家之一。
一根樹枝上高高地懸著一塊東西,看似襤褸的毛毯——透過昏暗的暮光我無法看清它——此時正在風中陣陣翻動。另一棵樹已倒在灌木叢中。樹葉和斷枝七零八落,散落四處。我想起了戰(zhàn)爭,想起了我早年所見的敗蕪之景。我一言不發(fā),盯著庭院,而祖母則對我講述那日早晨臺風是如何席卷了鹿兒島。
不出幾日,庭院被清掃干凈,斷樹及所有的樹枝、枯葉都被一起靠墻堆著。直到那時我才首次留意到有一條蜿蜒的石階小徑,穿過灌木叢通向庭院后面的樹林。那些灌木由于最近遭受的襲擊而留下了幾許痕跡;它們長勢正旺,葉子顏色鮮艷卻有些古怪——紅、橙、紫交相輝映,與我在東京所見全然不同??傊?庭院已與我初來那晚的荒廢景象迥然有異。
在屋子游廊與石階之間是一塊平整的草地。每天清晨,太陽還未完全露臉之際,祖父會鋪好草墊開始練武。聽到從庭院傳來的聲音,我就醒了過來,飛快地穿好衣服,跑到游廊上去。我見到祖父身著寬松的和服,在晨曦中活動。他精神抖擻地彎腰展身,步履輕盈地跑著步。我靜靜地坐著,目視著他做完這些日常練習。終于,太陽高高升起,陽光躍過墻頭,灑進庭院;游廊的木地板上光線斑駁,圍繞在我四周。這最后的時刻,祖父表情堅毅,開始了柔道套路練習:迅速轉(zhuǎn)身,止步不動,然后——最為精彩的是——使出投技,每一次投擲時都伴有一聲短促的吼叫。在我觀看之時,我依稀看見一幕生動的場景:隱而不見的刺客從四面八方向祖父襲去,但他武藝高超,把他們一個個都摔得無力招架。
每次練習完畢后,祖父會沿著石階走到庭院后方,站在墻邊最大的那棵樹面前。他在樹前紋絲不動地站立片刻。然后,突然一聲喝叫,他向樹木撲了過去,欲從臀部上方將它摔出去。這樣的動作他要重復四到五次,每次動作之前都要沉思冥想一會兒,似乎他可以藉此向那棵樹發(fā)起奇襲。
等祖父一進屋去換衣服,我就走到庭院里去,想重復剛才所見到的動作。每次練到最后,我都會在這些動作的基礎上,幻想出一些錯綜復雜的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細節(jié)相異,但主線雷同。這些情節(jié)總是以祖父和我夜行回家的場景開始,我們沿著鹿兒島火車站后的小巷趕路。黑暗之中突然竄出幾個身影,我們只好停下腳步。他們的頭目是個喝得爛醉、口齒不清的家伙,他朝我們走近一步,強迫我們把錢給他。祖父冷冷地警告他們,若不讓我們過去只會自討苦吃。聞此,無恥的獰笑聲從我們四周的黑暗之中傳來。祖父和我不慌不忙地交換一下眼色,便背對背地擺好了架勢。他們?nèi)硕鄤荼?從四方向我們撲來。而我就在庭院里上演了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的一幕;祖父和我協(xié)調(diào)配合,將他們個個擊得屁滾尿流。最后,我們一臉嚴肅地環(huán)視了一下身旁的這些落水狗。祖父點了點頭,我們繼續(xù)趕路。當然,對此大捷我們并未露出任何興奮之情,而只是默默地埋頭趕路。
有幾次打斗到半途,祖父母家的女傭典子會突然叫我進去用早餐。如果未被她打斷,我就會像祖父那樣結束這場打斗;我走到樹前,靜立片刻,這是至關重要的幾秒鐘,然后出其不意地抱住它。有時,我也會幻想這樣的情節(jié),在祖父震驚的注視下,我將樹連根拔起,將它摔入灌木但這棵樹顯然要比臺風刮倒的那棵結實得多,即使我只有七歲,我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和其他的比起來不太可能。
我覺得祖父并不是一個特別富有的人,但相比我在東京時的情形,在他家的日子似乎顯得十分輕松安樂了。我有幾次與典子一起出去購物,去買玩具、書籍和新衣服;食物種類也豐富多樣,盡管在今天看來都是些平常之物,但當時卻是我生平第一次嘗鮮。屋子看上去很寬敞,盡管屋子的一邊已完全受損而無法住人。在我到來之后不久的一天下午,祖母帶我到屋內(nèi)四處看看,參觀房間內(nèi)的畫作和裝飾物。每次看到我喜歡的畫,我就會問:“是不是祖父畫的?”盡管我們查看了屋內(nèi)的每一幅畫,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幅是祖父的大作。
“我還以為爺爺是個名畫家呢,”我說,“他畫的畫放在哪兒了?”
“一郎,你大概想吃點東西了吧?”
“爺爺?shù)漠?快拿來給我看!”
祖母用好奇的表情看著我?!拔以谙氚?”她說,“是不是我們一郎的姑姑說了爺爺?shù)氖掳 !?/p>
她的神情不同尋常,我默不作聲了。
“我在想,一郎的姑姑是不是還跟一郎說了其他什么事啊?”她繼續(xù)說,“嗯,我實在很納悶啊。”
“她只說爺爺是個名畫家。為什么他的畫不在這兒呢?”
“一郎,她還說了些什么呀?”
“他的畫怎么不在這兒?快告訴我。”
祖母笑了?!拔蚁氪蟾哦际掌饋砹税伞N覀兿麓卧僬野?。不過,你姑姑一直說你對畫畫很有興趣。她告訴我說你很有天分。一郎,要是你去求求爺爺?shù)脑?我保證他會很高興教你的?!?/p>
“我才不要人教呢?!?/p>
“好吧,別在意,我只是提個建議罷了。好了,你大概想吃點東西了吧。”
結果,我不用去求祖父他就開始指導我畫畫了。有一天,天氣炎熱,我正坐在游廊上想用水彩顏料勾畫一幅圖。我畫得很糟糕,一氣之下正想把它揉成一團,這時祖父來到游廊上,在我身邊放了一塊墊子就坐了下來。
“一郎,別因為我就停下來了?!彼麅A過身來想看畫,但我用手臂將它遮住了。 “好吧,”他笑著說,“畫完了我再看?!?/p>
典子端著茶走了出來。沏好茶后,她轉(zhuǎn)身離開了。祖父還是一臉愜意地坐在那兒,啜著茶,凝視著庭院。他在一旁,我很不自在。我裝模作樣地認真作畫。但幾分鐘過后,我又一次灰心沮喪起來,就用力把畫筆扔出了游廊。祖父向我轉(zhuǎn)過身來。
“一郎,”他平靜地說,“你把顏料扔得到處都是。要是典子小姐見著了,會生你氣的?!?/p>
“我才不管呢?!?/p>
他大笑起來,又向我欠過身來看畫。我又想把它藏起來的時候,他把我的胳膊推到一邊。
“畫得不錯呀。你為什么這么生氣呢?”
“還給我。我要撕了它?!?/p>
他把畫高高舉起,讓我無法夠到,并繼續(xù)盯視著它?!耙稽c也不差呀,”他若有所思地說,“你不應該這么輕易就放棄了。瞧,爺爺稍微幫你一下,然后你再試一下把它畫完?!?/p>
剛才,畫筆穿過地板彈到了離我們稍遠的地方。祖父起身將它撿了回來。當他撿起筆的時候,他用指尖碰了一下筆的末端,好似要修復它。然后,他折回身坐了下來。他端詳了那幅畫一會兒,將筆蘸到水中,又蘸了兩三種顏料。接著,他以流暢的筆觸劃過我的畫,一簇葉子躍然紙上:只此灑脫的一筆就將明暗光影,層層疊疊,簇葉叢生淋漓展現(xiàn)。
“好了,現(xiàn)在你把它畫完吧?!?/p>
我盡量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但我的熱忱不由自主地被這高超的技藝所激發(fā)。祖父又兀自啜飲茶水、望向庭院時,我趁機將畫筆蘸水和顏料,試著效仿剛才的所見。
我在紙上成功地畫了幾筆粗濕的線條。祖父見此搖了搖頭,以為我在刪涂自己的畫。
起初,我還以為屋子是初見臺風刮損的,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大部分是被戰(zhàn)爭所毀壞的。祖父一直都在修復屋子那一側(cè),但臺風一來,吹倒了腳手架,把過去一年已修復的地方又毀壞了。對此,他并未表現(xiàn)出多大的灰心。在我到來的幾周中,他繼續(xù)穩(wěn)扎穩(wěn)打,修復屋子——一天大概工作兩三個小時。有時,會有工人過來幫他,但通常是他獨自一人鋸拉敲錘。對于修復一事他并未有緊迫之感。房間已經(jīng)夠多的,再說,由于材料缺乏,進展一度受阻,這也不足為怪。有時候,為一盒釘子或一塊木頭他必須等上好幾天呢。
在屋子受損的一側(cè),唯一可以使用的房間是浴室。里面光禿禿的;水泥地板上鑿了幾道溝,可以讓水流出外墻;窗戶正對著外面的碎石和腳手架,讓人覺得仿佛是站在了屋子外的附屬建筑物中,而非處于屋內(nèi)。但在一個角落里,祖父做了一個深木桶,里面可以容納三四英尺深左右的熱水。在每晚上床之前,我會隔著移門喊他。我把門移開,發(fā)現(xiàn)里面霧氣騰騰,有一股好像干魚的味道,我當時覺得那是成年男子該有的氣味。祖父坐在桶中沐浴,只將頭露出水面。每晚,我就站在充滿蒸汽的浴室內(nèi)與他交談——常常是聊一些我在別處不會談起的話題。祖父聽我說著,偶爾才答上幾句,繚繞的霧氣中傳來的是他令人寬慰的話語。
“一郎,現(xiàn)在這兒是你的家了,”他會這么說,“你可以一直在這兒待到長大成人。即便到那時,你也可能想留在這兒。不用擔心。沒什么可擔心的?!?/p>
有一天晚上,在浴室中,我對祖父說:“日本兵是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p>
“我們的士兵當然是最堅定的戰(zhàn)士,”他說,“是最勇敢的。無比勇敢的士兵。但有時候,就算是最優(yōu)秀的士兵也會吃敗仗。”
“那是因為敵人太多了?!?/p>
“是因為敵人太多了。而且敵人有更多的武器?!?/p>
“即使受了重傷,日本兵也會繼續(xù)作戰(zhàn),是不是?因為他們是最堅定的。”
“是的。我們的士兵即使受了重傷也會繼續(xù)作戰(zhàn)?!?/p>
“爺爺,您看?!?/p>
在浴室里,我開始上演士兵被眾多敵人包圍,赤手空拳打斗的場面。一旦被子彈射中,我就頓時不動,然后繼續(xù)搏斗?!班?呀!”
祖父大笑,從水中舉起手來,為我鼓掌。受此鼓舞,我繼續(xù)打斗——八枚,九枚,十枚子彈。當我停下來喘氣的時候,祖父還在拍手,一個勁地在對自己笑。
“爺爺,您知道我是誰嗎?”
他又閉上眼,沉入水中?!耙晃皇勘R晃环浅S赂业娜毡臼勘??!?/p>
“對,但名字呢?哪一個士兵?看,爺爺。您猜猜看。”
我用一只手痛苦地按住傷口,繼續(xù)開戰(zhàn)。由于胸部和腹部中彈太多,我只好放棄先前更為高難度的武藝?!把?嗨!爺爺,我是誰?猜呀,猜呀!”
突然,我注意到祖父睜開雙眼,透過霧氣瞪著我。他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鬼魂。一陣寒意掠過我的心頭。我停了下來,朝他回瞪了一眼。他臉上又有了笑意,但是古怪的眼神依然如故。
“夠了,”他說,又倚躺在水中。“寡不敵眾。敵人太多了?!?/p>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
“一郎,怎么了?”他問道,笑了起來?!霸趺匆幌伦硬徽f話了?!?/p>
我沒有作答。祖父再次閉上雙眼,嘆了口氣。
“一郎,戰(zhàn)爭是多么的可怕?!彼>氲卣f,“太可怕了。不過別多想了。你現(xiàn)在在這兒了。這兒就是你家。不用擔心。”
在一個盛夏的晚上,我進屋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一副碗筷。祖母低聲對我說:“你爺爺有客人。他們馬上就來了?!?/p>
我,祖母和典子坐在晚餐桌旁等了一些時候。我正要開始不耐煩的時候,典子讓我說話小聲點。“客人才剛到。你總不能讓他這么快就準備好出來吧?!?/p>
祖母點了點頭?!案袅诉@么多年,我想他們兩人都有許多話要說?!?/p>
終于祖父帶著客人出來了。我那時對大人的年齡不是很敏感,我估摸那人四十歲左右,人長得很結實,濃眉黑毛,好似文過一般。席間,他和祖父談了許多往事。每提到一個名字,祖父都會重復一下,又鄭重地點點頭。很快,餐桌上籠罩著一股嚴肅的氣氛。祖母向客人祝賀他找到了新工作,但他卻攔住了她的話頭。
“不,不,夫人。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現(xiàn)在祝賀還為時過早。這個職位還未完全敲定呢。”
“不過如你所說,”祖父插話道,“你已經(jīng)沒有什么對手了。目前為止你是最有資格擔任這個職務的?!?/p>
“您太過獎了,老師,”客人說,“但是還根本沒有確定。我只有滿懷希望地等候?!?/p>
“要是在幾年前,”祖父說,“我倒是可以幫你去說幾句好話。但是,這年頭,我想我的話怕是沒有什么分量了?!?/p>
“說真的,老師,”客人說,“您太委屈自己了。像您這樣有成就的人必定是一直受人尊敬?!?/p>
聞此,祖父怪怪一笑。
晚餐過后,我問祖母:“那人為什么要叫爺爺‘老師呢?”
“那位先生曾經(jīng)是你爺爺?shù)膶W生。最有才氣的一個學生?!?/p>
“那時候爺爺還是個名畫家?”
“是的。那位先生是個十分優(yōu)秀的藝術家。在你爺爺這么多有才氣的學生之中,他就是其中一個?!?/p>
客人的到來,就意味著他要奪去爺爺對我的關注,這讓我心情十分不快。在隨后的幾日中,我盡量避免與客人照面,不與他交談。但有一天下午,我聽到了游廊上的談話。
在祖父屋子的最上層是一個西式房間,擺有高高的椅子和桌子。房間的陽臺可以俯瞰整個庭院,在陽臺下方低兩層的地方就是游廊。我當時正在房間里自娛自樂,并留意到我下面的聲音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突然我的注意力被兩人對話的語氣所吸引,于是我走到陽臺上去聽他們的交談??梢钥隙ǖ氖?祖父和他的客人兩人意見不一;就我的理解,一切皆因客人希望祖父寫一封信而起。
“老師,我這種做法當然并非不可理喻?!笨腿苏f,“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要就此終結。老師您自然是不會希望見到我背負過去的重擔?!?/p>
沉默了一陣之后,客人又說:“老師,請您別誤會。就像過去一樣,我對于自己的名字能和您聯(lián)系在一起,感到很自豪。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要取悅委員會的人罷了,并沒其他的意思?!?/p>
“那么,這就是你來見我的原因了?!弊娓傅穆曇羲坪醭錆M了疲憊而非憤怒?!澳敲?這就是你隔了這么久來我這兒的原因了。但你為什么要騙自己呢?過去你是那樣的才氣逼人,一個男人,無論做錯與否,都不應該自欺欺人。”
“可是,老師,您大概是忘了。還記得在神戶的那晚,木下君的慶宴之后的事嗎?那晚,您因為我膽敢與您的主張唱反調(diào)而怒氣沖天。難道您不記得了嗎,老師?”
“木下君的慶宴?我怕是不記得了。我們爭論什么呢?”
“我們爭論,那是因為我膽敢向您提出學校已經(jīng)走錯了方向。老師,您不記得了嗎?我說像那樣用才并非我們的本分,而您卻對我大發(fā)雷霆。老師,難道您不記得了?”
再一次沉默。
“啊,明白了,”祖父終于開口了?!拔椰F(xiàn)在想起來了。是在對華戰(zhàn)爭期間。那時候國家正處在緊要關頭。要是還像我們過去那樣繼續(xù)干下去,是不負責任的?!?/p>
“可我的意見一直都是與您有分歧的,老師。我自己對此深有所感。實際上,我曾當面和您說過?,F(xiàn)在,我只是要求您向委員會的人承認確有此事即可。只是說明我一開始的觀點,以及我公然表示與您有不同意見。老師,這自然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嘛?!?/p>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后祖父說:“以前我的名字受人尊敬,你曾從中獲益匪淺?,F(xiàn)在,大家對我的看法不一樣了,你也不得不面對這一現(xiàn)實?!?/p>
沉默了一陣之后,我聽到了動靜,以及移門關上的聲音。
吃晚飯時,我想從祖父和客人之間看出什么爭吵過的跡象,但他們相互表現(xiàn)得十分客氣有禮。那天晚上,在霧氣繚繞的浴室中,我問祖父:“爺爺,您為什么不再畫畫了?”
起初,他一言不發(fā)。然后他說:“有時候,你畫得不好的時候,你會生氣,對不對?你想把畫給撕了,然后爺爺阻止你了。是不是這么回事?”
“對?!蔽艺f完等著爺爺繼續(xù)說。他依然緊閉雙眼,聲音緩慢疲倦?!澳銧敔?shù)那闆r也和你十分類似。他的事情做得不太好,所以決定先擱一邊。”
“可您一直告訴我不要把畫撕掉。您總是讓我把它們畫完。”
“是的。但是,一郎,你年紀還小。以后你會做得更好的。”
次日清晨,當我走出游廊去看祖父練習時,太陽早已高高升起。我剛坐下不久,身后就傳來一陣聲響。是穿著深色和服的客人出來了。他向我打招呼,我不理不睬,他就大笑著從我身邊大步走過,來到游廊邊上。祖父一見他便停下了練功。
“啊,起得真早啊。我希望沒有打擾你睡覺?!弊娓傅拖律碜尤ゾ硭牟輭|。
“一點也沒打擾,老師。我睡得可香了。您可別因為我就停下來。典子小姐對我說過您一年四季每天早晨都在這兒練武。敬佩敬佩。真的,請別停下來。我深受感動,所以就發(fā)誓今天早上一定要起來親眼看一看。要是我打擾了老師的日常練習,那我會過意不去的。老師,請吧。”
最后,祖父不太情愿地繼續(xù)他的原地跑練習。他很快又再次停下來,說道:“我得謝謝你這么耐心。不過說真的,今天早上就到此為止吧?!?/p>
“但是,老師,我們這兒的小家伙要失望了。我聽得出他是多么喜歡看您的柔道練習。對不對啊,一郎?”
我假裝沒聽見。
“今天早上不練也無礙,”祖父說,“我們進去等著吃早餐吧。”
“不過我也會失望的,老師。我一直都希望重睹您高超的武藝。您還記得您曾經(jīng)想教我柔道嗎?”
“是嗎?是啊,我好像記得是有這么回事?!?/p>
“村崎君當時也和我們在一起。還有,石田君。在橫濱的體育館里。您記起來了嗎,老師?無論我怎么想盡辦法要摔倒您,最后卻總是自討苦吃。事后我總是垂頭喪氣。來吧,老師,我和一郎都想看您練功?!?/p>
祖父笑著舉起雙手。他站在草墊中央,很不自在。“可說真的,我早就不再正兒巴經(jīng)練武了。”
“老師,您知道,在戰(zhàn)爭期間我也變得很在行了。我們對徒手格斗作了大量訓練?!闭f到這兒,客人向我瞥了一眼。
“我相信你在部隊里受到了極好的訓練,”爺爺說道。
“我說了,我自己也很在行。但是如果要與老師您比試的話,我肯定還是和從前一樣,馬上會被摔得四腳朝天。”
他們倆都大笑起來。
祖父說:“我肯定你接受了極好的訓練?!?/p>
客人再次轉(zhuǎn)向我,我見他眼中有怪怪的笑意。“但要和像老師那樣有經(jīng)驗的人比試,所有的訓練都是白搭。我相信結果會和在體育館時一模一樣?!?/p>
祖父依然站在草墊上。客人又說:“老師,請別讓我打攪了您。請繼續(xù)練武,就當我不存在?!?/p>
“不了,真的。今天早上到此為止吧?!弊娓竼蜗ス蛳?開始卷墊子。
客人肩靠廊柱,抬頭望著天空。
“村崎,石田……現(xiàn)在聽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彼孟袷窃谧匝宰哉Z,但聲音卻很響,祖父也聽到了。祖父背向我們,繼續(xù)收拾墊子。
“他們現(xiàn)在全都不在了,”客人說,“您和我,老師。那時候剩下的人好像只有我們兩人了。”
祖父停頓了一下?!笆前?”他說的時候沒有轉(zhuǎn)過身?!笆前?真叫人傷心?!?/p>
“那場戰(zhàn)爭真是勞民傷財,真是大錯特錯。”客人盯著祖父的背說。
“是啊,太悲慘了?!弊娓钙届o地重復了一遍。我看得出他正盯著地上的某個地方,草墊在他面前半卷著。
早餐過后,客人就離開了,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祖父不愿意提起他,只說了些我本來就知道的事。然而,我還是從典子那兒了解了一些情況。
我常常陪她一起去買小百貨,有一次外出的時候,我問她:“典子,對華戰(zhàn)爭是怎么回事?”
她顯然以為我問的是一個“知識性”問題,因為她愉快而又耐心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就像我問她冬天的時候青蛙在什么地方一樣。她解釋說,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日本軍隊已經(jīng)在中國大陸初戰(zhàn)告捷。當我問她這場戰(zhàn)爭是否有什么不妥之處時,她第一次以好奇的表情看著我。沒有,沒有什么不妥的,但當時對此事頗有爭議。而如今,一些人說,要是日軍沒有挺進中國,那就不會爆發(fā)戰(zhàn)爭了。我又問日軍侵入中國是否不妥。典子說那也沒有任何不妥,但引起了不少爭議。戰(zhàn)爭并非是件好事,現(xiàn)在人人都知道這一點了。
夏天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祖父花越來越多的時間陪我了——他整天和我在一起,幾乎不再修復屋子那破損的一側(cè)。在他的鼓勵之下,我對繪畫和素描的興趣與日俱增,變得真正樂于此道了。他白天帶我出去遠足。到達目的地后,我們坐在陽光下,我就用彩筆作素描。通常,我們會去一些遠離人煙的地方——或許到碧草悠悠、風景秀麗的山坡,或去船塢,或去某個新工廠。然后,我們乘有軌電車回家的時候,會仔細瀏覽我那一天所作的素描。
每天早晨,我依然到游廊去看祖父練武。但那時,晨間的內(nèi)容已增添了新的特點。當祖父在草墊上完成他的習武之后,他會沖我喊:“過來,讓我們看看你今天有沒有結實一些。”我走下游廊,來到他的墊子旁,并如他所示抓住他的和服——一只手緊握領子,另一只手抓著緊貼手肘的袖子。我千方百計地使出他教我的投技,幾次過后我壓住了他的后背。盡管我明白他是在讓我,但他最后被我制服時我仍然充滿自豪。不過,祖父讓我在每次成功之前都要更加全力以赴。但有一天早晨,無論我怎樣努力,祖父都不讓我將他摔倒。
“一郎,加油,別灰心。你沒有好好地抓住和服,是不是?”
我調(diào)整了一下抓姿。
“好。再試一次?!?/p>
我轉(zhuǎn)身又試了一次。
“成功在即了。你要整個臀部都用力。爺爺這么大個人,你光用手是不行的?!?/p>
我又試了一次;祖父依然沒有倒下。我感到灰心喪氣,撒手不練了。
“加油,一郎。別這么輕易就放棄。再試一回。每一招式都要做對頭。對。好了,現(xiàn)在我沒法還手了??焖の已??!?/p>
這一次祖父沒有反抗,一下子摔倒在我腳跟上,背脊貼了地。他閉著眼睛躺在墊子上。
“您故意讓我的,”我繃著臉說。
爺爺沒有睜開眼睛。我笑了,認為他是在裝死。他依然沒有回應。
“爺爺?”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笑了。他緩緩坐起身來,臉上浮現(xiàn)出令人困惑的表情,一只手在揉他的后脖子?!昂昧?好了,”他說,“摔得好?!彼p輕碰了碰我的胳膊,但馬上又把手放回到脖子后面。然后他笑著站了起來?!叭コ栽绮桶伞!?/p>
“您不去大樹那兒了嗎?”
“今天不去了。今天早上你讓我練得夠多了?!?/p>
我洋洋得意,勝利感油然而生;我想,我第一次在沒有祖父讓我的情況下將他摔倒了。
“我要去大樹那兒練幾下,” 我說。
“不,別去了?!弊娓缸屛腋?一只手還在揉脖子?!白?去吃早餐。男子漢必須要吃飽飯,要不然哪來的力氣?”
直到早秋,我才終于見到祖父的一幅作品。那段時間,我一直幫典子的忙,將屋頂西式房間里的一些舊書儲存起來,突然我注意到壁櫥里的一個盒子里面有幾大卷紙伸在外面。我取出其中一卷,將它鋪展在地板上。好像是一張電影海報。我想更仔細地研究一番,但因為它卷得太久了,無法將它攤平。我叫典子按住一端,自己走了過去,壓住了另一邊。
我們倆一同注視著這張海報。只見一位武士舉著一把刀;在他身后是日本軍旗。這幅畫以深紅色打底,我看了有點不舒服。我不由得想起每次摔傷腳時,傷口的顏色。畫下方的邊上有漢字,我只認得其中“日本”二字。我問典子,海報上說了些什么。此時她正興致勃勃地查看另一邊,于是心不在焉地讀出了標題:“無暇談論懦夫之事,日本定當向前向前?!?/p>
“那是什么?”
“你爺爺?shù)淖髌?。很久以前的作品?!?/p>
“爺爺?”我有些失望,因為我不喜歡這張海報,而且我一直想象他的作品具有完全不同的格調(diào)。
“是的,很久以前的作品???角落里還有他的落款呢?!?/p>
在畫紙的底部還有更多的文字。典子扭頭開始讀了起來。
“說了些什么?”我問道。
她神情嚴肅,繼續(xù)讀著。
“典子,說了些什么?”
她松開了畫紙的一端,它立刻就卷到了我手邊。我想再一次將它展開,但典子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
“典子,說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說,又回去整理書籍。“已經(jīng)很舊了,是戰(zhàn)前畫的。”
我沒再追問她,但決計要從祖父那兒打探到更多的情況。
和平常一樣,那晚我走進浴室隔著擋板喊他,但沒有聽到回答,于是我喊得更響了。后來,我把耳朵貼在移門上仔細聆聽。里面仿佛悄然無聲。我突然想到,祖父也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看過了他的海報,所以生我的氣了。但緊接著一陣恐懼襲上我的心頭。我拉開擋板,向里面張望。
浴室霧氣繚繞,好一陣子都無法看清楚。過了一會兒,我看到靠著墻邊,祖父想爬出澡盆。透過水汽,我看到他的手肘和肩膀攏在一起,極力想把身子從水里掙扎出來。他的臉耷拉著,幾乎觸到澡盆邊緣。他一動不動,就好像身體無法再動彈,被凝固了一樣。我向他跑去。
“爺爺!”
祖父依然不動。我伸手去碰了碰他,但動作異常小心,生怕他的肩膀會癱倒,使整個人滑進水里。
“爺爺,爺爺!”
典子很快沖了進來,祖母也馬上趕來了。她們其中一人將我拉到一邊,然后兩人一起用力抬起祖父。每次我想幫忙,她們就告訴我站在一邊別動。她們費了不少力才把祖父抬出澡盆,又令我走出浴室。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聽著外面的喧嘩聲。我聽到了自己不認識的聲音,每次我拉開自己的房門想出去的時候,就會有人氣惱地讓我回去睡覺。我躺在床上,許久難以入睡。
接下來的幾日,大家不允許我去看祖父,他也沒有從他的房里出來。每天早上,有位護士會來到家里,待上一整天。人們總是以同樣的話回答我的問題:我的祖父病了,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像其他人一樣,他會經(jīng)常生病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依然每天早起去游廊,希望能見到他已經(jīng)康復,又在練武了。他不在的時候,我會待在庭院里,心里一直沒有放棄希望,直到典子叫我進去用早餐。
有一天晚上,他們終于告訴我可以去祖父的房間看他,但只能待一小會兒。我進去后,典子坐在我身邊,似乎我一做出什么不合規(guī)矩的事情,她就要把我?guī)ё?。護士遠遠地坐在角落里,房間里有一股藥水的味道。
祖父側(cè)躺著。他朝我一笑,頭稍稍動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我感到氣氛嚴肅,于是變得拘謹起來。最后,我說:“爺爺,你很快就會好的?!?/p>
他又笑了笑,但還是什么也沒說。
“我昨天畫了一棵楓樹,”我說,“我把它拿來給你看。我把它放在這兒?!?/p>
“讓我瞧瞧,”他平靜地說。
我取出素描。祖父拿起它,轉(zhuǎn)身仰面躺著,而典子在我邊上不安地走動。
“不錯,”他說,“畫得很好?!?/p>
典子很快伸手把畫拿了回來。
“把它放在我這兒吧,”祖父說,“會讓我好得更快?!?/p>
典子把素描放在他旁邊的榻榻米上,然后就帶我走出房間。
以后的幾個星期,我都不得去探望他。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依然希望他會在庭院里,但他一直都沒出現(xiàn),因而我的日子變得漫長而空虛。
有一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樣在庭院里,突然祖父出現(xiàn)在了游廊上。他正要坐下來時,我向他跑去,抱住了他。
“一郎,剛才在干什么呀?”
我為自己剛才的動情而感到些許羞愧。我平靜下來,以一種自認為十分有男子漢氣概的姿勢坐在他身旁。
我說:“就是在庭院里走走。在早餐之前呼吸點新鮮空氣?!?/p>
“嗯,我知道了?!弊娓傅难酃饬鬟B于庭院之中,好像在審視每一棵灌木和樹木。我隨著他的目光轉(zhuǎn)動。那時已經(jīng)完全入秋。天空灰蒙蒙的,庭院里鋪滿了落葉。
“一郎,告訴我,”他一邊說,一邊仍然看著庭院?!澳汩L大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了一會兒,說:“當警察!”
“當警察?”祖父轉(zhuǎn)向我,笑瞇瞇地說,“那可真是男子漢干的工作啊?!?/p>
“我要是想當上警察的話,還得更加努力練習才行?!?/p>
“練習?要練習什么才能做警察?”
“柔道。我已經(jīng)練了好幾個早上了。就在早餐之前?!?/p>
祖父的眼光又回到了庭院?!皼]錯,”他平靜地說,“確實是男子漢的工作?!?/p>
我看了祖父一會兒?!盃敔?”我問他,“您在我這么大的時候想干什么呢?”
“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他繼續(xù)盯著庭院看了一會兒,然后說:“怎么了,我想我是要當畫家。我想不起來曾經(jīng)想干過其他別的事情?!?/p>
“我也要當畫家?!?/p>
“真的?你已經(jīng)畫得不錯了,一郎。在你這么大的時候,我可沒有畫得那么好?!?/p>
“爺爺,您看!”
“你要上哪兒去?”他在我身后問。
“爺爺,您看??窗??!?/p>
我跑到庭院后面,站在祖父的那棵大樹前。
“呀!”我抓住樹干,抬起臀部頂住它。“嗨!呀!”
我抬起頭,祖父正放聲大笑。他舉起雙手喝彩。我也笑了,祖父又回到我身邊,我心中高興極了。我又跑回到了樹邊,再次向它發(fā)起挑戰(zhàn)。
“呀!呀!”
游廊上傳來了祖父的笑聲和他的鼓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