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浮家生計了,笑中起舞漁家傲

李冬梅

【摘要】洪適的聯(lián)章歌舞詞《漁家傲引》中的漁父不是作者理想的寄托,政治的逃避者和心靈的歸隱者,而是一個真漁父,他生活貧困、心性自由、知足常樂。

【關(guān)鍵詞】歌舞詞;真漁父;心性自由

洪適(1117—1184),南宋初年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人,歷高宗、孝宗兩朝,曾“進(jìn)尚書右仆射,兼樞密使”,但后來“罷為觀文殿大學(xué)士”,晚年“乞休歸,家居十八年,以著述吟詠自娛”。晚年居住在鄱陽盤洲,自號盤洲老人。洪適以文學(xué)聞名于當(dāng)時,論著頗多。

其《漁家傲引》是一篇頗具特色的聯(lián)章歌舞詞。整套詞由十二首《漁家傲》詞調(diào)構(gòu)成,詞前有駢文致語“伏以黃童白叟,皆是煙波之釣徒;青笠綠蓑,不識衣冠之盛事。長浮家而醉月,更輟棹以吟風(fēng)。樂哉生涯,翻在樂府。相煩女伴,漁父分行”,“引”即指這段駢文,它是后面詞體的引子;詞后有“破子”四首,用單闋《漁家傲》詞體;最后是遣隊七言四句詩“春留冬及一年中。杜若洲邊西又東。舞散曲終人不見。一天明月一溪風(fēng)”,加兩句結(jié)語“水綠山青,持竿好去”。駢文致語和詩體遣隊表明這是有歌有舞的一套聯(lián)章歌舞曲詞。詞用的是雙闋《漁家傲》,以多首合詠一事,十二首詞從“正月東風(fēng)初解凍”起,至“臘月行舟冰鑿罅”止,分別吟詠漁家一年十二個月的生活情景?，F(xiàn)節(jié)錄三首:

正月東風(fēng)初解凍。漁人撒網(wǎng)波紋動。不識雕梁并綺棟。扁舟重。眠鷗浴雁相迎送。

溪北畫橋彎螮蝀。溪南古岸添青葑。長把魚錢尋酒甕。春一夢。起來拈笛成三弄。

九月蘆香霜旦旦。丹楓落盡吳江岸。長瀨黃昏張蟹斷。燈火亂。圓沙驚起行行雁。

半夜系船橋北岸。三杯睡著無人喚。睡覺只疑橋不見。風(fēng)已變。纜繩吹斷船頭轉(zhuǎn)。

臘月行舟冰鑿罅。潛鱗透暖偏堪射。歲歲年年篷作舍。三冬夜。牛衣自暖何須借。

滕六晚來方命駕。千山絕影飛禽怕。江上雪如花片下。宜入畫。一蓑披著歸來也。

洪適《漁家傲引》雖然是一套歌舞詞,但其中的漁父形象頗有特色,是集理想和現(xiàn)實于一身的形象。詞中漁父既有宋一代詞人創(chuàng)作的共同點:以青笠綠蓑為衣,徜徉于山水之中,與綠水青山為伴,和清風(fēng)明月為伍,盡享天地自然美景;眠鷗鷺、醉晨昏,灑脫逍遙。同時洪適又是把他作為一個真漁人來創(chuàng)作的,有詞人自我的觀察和感受:漁人雖然生活在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但作為一個普通勞作者,擺脫不了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生計無著落的辛酸。

首先,洪適給漁父安排了一個景色優(yōu)美,物產(chǎn)豐富的理想空間。

漁父生活的空間是大自然慷慨饋贈的:眠鷗浴雁、楊花糝地、紅雨繽紛、桃江綠浪、荷錢學(xué)鑄、碧落云高、丹楓飄落、江雪如花,一幅幅盡可入畫的景色如長廊般徐徐展開,呈現(xiàn)在漁人面前,也令讀者心曠神怡。四時美景時時相隨相伴,漁父暢游其中,感受到的是山水和自然給予的快樂,是和山水融為一體的身心的自由適性。

漁父不光有美景相伴,不僅能使眼睛和心靈得到滿足;而且漁父在一年之中還有不同收獲,能捕獲和品嘗到各種時令美味:二月河豚、五月鯉魚、六月鮮藕、七月菰飯、八月鱸魚、九月大蟹,大自然無私奉獻(xiàn)的豐厚美味更會讓漁父眉開眼笑、怡然自足。這樣的生活真是神仙日子了,難怪陸游要感嘆“酒徒一一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拈棹舞,擁蓑眠。不作天仙作水仙”[1]。這個令人神往的生活空間,即是自然山水呈現(xiàn)的,又是詞人想象中的世外桃源。

其次,洪適又給漁父設(shè)置了一個環(huán)境惡劣,生活艱辛的現(xiàn)實空間。

洪適不同于其他作者的地方就是把漁人寫成了勞動者,寫成了真漁人,是“為魚”的,他靠撒網(wǎng)為生,不同于垂釣不設(shè)餌、志不在魚的隱士。雖然漁父能觀看到四時美景,能品嘗到時令美味,但漁父畢竟不能完全脫離開現(xiàn)實生活,他有為生計而奔波的艱辛。一年四季,無論酷暑還是嚴(yán)冬,無論是風(fēng)平浪靜還是波濤洶涌,漁父都得為了生計出船捕漁,不能片刻偷閑?！罢聳|風(fēng)初解凍。漁人撒網(wǎng)波紋動”、“子月水寒風(fēng)又烈”、“臘月行舟冰鑿罅……千山絕影飛禽怕。江上雪如花片下”,曾經(jīng)溫情脈脈的自然到冬季也變得無情和冷酷,嚴(yán)寒為捕魚造成了一系列難題,可是漁父也只能為了生計躑躅于冷冰冰的世界。不僅季節(jié)的變化給漁父的生活和勞作增添一系列困難,具體的勞作環(huán)境也不是風(fēng)平浪靜的,漁父的生活是和陰晴不定的風(fēng)浪為伴,“怒濤漱壑侵沙觜。飐飐輕舟隨浪起”(《漁家傲引》(六月)),滔天巨浪和一葉小舟形成對比,更顯示出入風(fēng)浪之中的漁父生命的起伏不定,顯示出其在風(fēng)浪里討生活的艱辛。

漁父生活的艱辛還在于居無定所、衣食沒有保障。在其他詩詞中充滿飄逸灑脫感的“一葉浮家”,在洪適筆下的漁父身上就不僅僅是一種浪漫,還帶有現(xiàn)實的殘酷,“歲歲年年篷作舍”(臘月)、“三冬夜。牛衣自暖何須借”(臘月)、“月高露下衣裳冷”(破子)、概括了漁父的經(jīng)濟和家庭狀況:缺衣少食,居無定所,常年在水上漂泊,冷暖自知。此刻的漁父就不再是超脫塵俗之外、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而是實實在在的真實存在于世間的一個凡人,他也得為生存所需的世俗的一切而奔波。作者在這些話中寄予了對漁父艱辛生活的同情和憐憫。

洪適《漁家傲引》中刻畫了一個生活在世外桃源和現(xiàn)實世界這一矛盾而又統(tǒng)一的空間內(nèi)的漁父,他心性自由、知足自樂。

洪適筆下的漁父也是張志和創(chuàng)下的“煙波之釣徒”形象——身著“青笠綠蓑”,寄身“一葉浮家”,飄零江上,愛好飲酒,過著“醉風(fēng)吟月”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徜徉于山水之間。“西塞山邊飛白鷺。煙橫素。一聲欸乃山深處”(三月),漁父享受自然的眠鷗浴雁,適性自如的得錢沽酒,“長把魚錢尋酒甕”(正月)、“得錢沽酒長長醉”(十月),沒有世俗名利的煩惱,沒有塵俗功名的污濁,自有一份灑脫和逍遙,“家云水。更無王役并田稅”(十月)、雖清貧卻“呼侶伴。蓑衣不把金章?lián)Q”(五月)、“無名利。誰人分得逍遙意”(八月)。這些詞句所塑造的漁父正是有宋一代漁父詞所津津樂道的漁人,隱于青山綠水之間的漁父把超絕人世的孤高和自由率性的灑脫,留在了自由自在的漁唱中,回蕩在文人的心中。

生活在世外桃源的漁父是心性自由、逍遙灑脫、超絕塵俗的,但洪適筆下的漁父還有現(xiàn)實的一面——(下轉(zhuǎn)第151頁)(上接第150頁)為生計奔波,面對生活的艱辛,漁父就表現(xiàn)出樂觀自強、知足自樂的個性。盡管整日風(fēng)里浪中,漂泊無定,衣食還沒有保障,但漁父表現(xiàn)的依舊是一種樂觀和知足的心態(tài),如《漁家傲引》(六月)中:“怒濤漱壑侵沙觜。飐飐輕舟隨浪起。何不畏。從來慣作風(fēng)波計?！泵鎸υ诶死锴笊娴钠D難,漁父表現(xiàn)出“從來慣作”的從容淡定和自信勇毅;“七月涼秋飛葉響。長吟杳杳澄江上。禿尾槎頭添一網(wǎng)。絲自紡。新炊菰飯更相餉。”生活雖然清貧倒也快樂,自給自足,自吟自樂,得自然之饋賞而感到生存之快樂?！蹲釉隆芬皇准畜w現(xiàn)了真漁父的生活和心態(tài)。

子月水寒風(fēng)又烈。巨魚漏網(wǎng)成虛設(shè)。圉圉從它歸丙穴。謀自拙?？諝w不管旁人說。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獨釣?zāi)舷?。妻子一船衣百結(jié)。長歡悅。不知人世多離別。

詞的上闋寫漁父在烈風(fēng)寒水中艱難捕魚,最后卻讓魚逃脫,自己最終只能空手而歸。“水寒風(fēng)又烈”即是農(nóng)歷十一月的天氣特點,也暗示漁父的生活狀態(tài)。面對好容易捕獲的大魚,漁父來不及高興就看到它從魚網(wǎng)中逃脫,漁父只能望偌大的魚網(wǎng)感慨。對“巨魚漏網(wǎng)”漁父只能自認(rèn)謀拙,自認(rèn)晦氣,在別人的惋惜和感嘆中漁父只能是空手而歸,表現(xiàn)的是漁人的無奈,雖無奈漁父卻也曠達(dá)并不哀傷,同時也折射出象這樣的“空歸”在漁父應(yīng)該也是常情。

詞的下闋多角度多側(cè)面地描寫了漁父一家的生活?！白蛞棺砻呶髌衷?。今宵獨釣?zāi)舷边@一對句勾畫了優(yōu)美別致的月下醉眠、雪中垂釣圖,從時間和空間上展現(xiàn)漁父的生活蹤跡,讀者看到的似乎是一個曠放閑適的漁父,可是放到整首詞中來看,這兩幅圖景并沒有閑適和曠放,反而更增添一層辛酸和無奈。正因為生活沒有著落,正因為居無定所,所以才隨處安歇,隨時垂釣,不管是雪中還是月下?！捌拮右淮掳俳Y(jié)”句既具體又概括,漁家的窘迫困頓,種種艱辛,都濃縮在這“衣百結(jié)”三字之中。漁父一家偎依在“子月”的寒水烈風(fēng)之中的畫面,應(yīng)當(dāng)是當(dāng)時漁民生活的真實寫照,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凝聚著作者的同情和關(guān)注。最后的結(jié)句“長歡悅。不知人世多離別?！惫P調(diào)轉(zhuǎn)換,轉(zhuǎn)寫漁人家庭生活中“貧中見樂”的精神:雖貧窮卻能享受歡聚的天倫之樂,而沒有、也不知有人世間的那種離別之苦,寫出在艱難生活中的漁父的樂觀和豁達(dá)。這樣一個勤勞剛強、樂觀豁達(dá)的真漁父就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了。

洪適筆下的漁父不是張志和式的澄明瀟灑,也不是柳宗元式的孤高傲世,他有積極入世的行為,也有不為外物所羈絆的脫俗和超然——他盤桓于山水之中尋求到心靈的寧靜和曠逸,徜徉于自然的賦予中而超脫塵俗;漁父自適的生活中又時時伴隨著生活的辛酸和苦楚,盡管如此,但漁父還是樂觀的,安享生活的饋贈,喜也罷,悲也罷,都能知足長樂,笑對人生。

清代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卷二:“《漁家傲引》云:‘子月委心任遠(yuǎn),不失其為我。知足常樂,不愿乎其外。詞境有高于此者乎?是則非娛樂所能識矣?！盵2]況周頤贊賞的正是漁父不為外物左右的澄凈心態(tài),正是漁父不為物喜,不因己悲,樂天知命的心靈自適。

【參考文獻(xiàn)】

[1] 陸游.鵲橋仙(華燈縱博),漁父(鏡湖俯仰兩青天).見: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第1595、1600頁。

[2] 清·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M].見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44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