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猛

那年頭，聚龍山一帶可亂了，不是官剿匪就是匪擾民，還有土匪內(nèi)訌火并，今天是匪明天成兵也是常事。潘狗仔原來是老林子里的土匪，后來被招安就成了官軍，名義上是馬大帥的兵，但狗改不了吃屎，還是經(jīng)常干打家劫舍的活。這天，潘狗仔帶著幾十號人，打著剿匪的名頭，到山洼里一個叫鬼頭寨的小鎮(zhèn)“籌軍餉”。

說實在的，潘狗仔原本也是窮苦人出身，骨子里同情窮人，從不跟窮人為難，所以一到鬼頭寨，就直奔鎮(zhèn)里頭幾個大戶人家而去，可奇怪的是，連踢了幾家大戶的門都空無一人，財物也早已被席卷一空。前面那座大宅子就是潘老財家了，那潘老財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膽小鬼和吝嗇鬼，他家一定能籌到不少“軍餉”。

潘老財?shù)募业搅耍灰妰缮戎炱岽箝T敞開著，哿隆的是，門口竟掛著喪幡。潘狗仔帶兵沖了進去，卻見空落落的院子里，潘老財獨自跪在地上，渾身白縞，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正傷心呢。潘狗仔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喝問：“老烏龜，鎮(zhèn)上的大戶都哪去了?”

潘老財抬起頭，面如死灰地說：“知、知道官爺要來，都跑了，你看我家，連個哭喪的也沒留下?！薄澳銥槭裁床慌?”

“咳，我一會兒就要死了，我還跑哪去呀?我這不正為自己哭喪嗎?”

潘狗仔滿腹狐疑，他上前看靈臺上的牌位，還真的寫著潘老財?shù)拿M。天下哪有人沒死就為自己設(shè)靈堂的?莫不成是個圈套?潘狗仔用槍頂著潘老財?shù)哪X門，說：“別玩花招，要不然老子現(xiàn)在就讓你去見閻王!”潘老財凄然一笑：“閻王也聽判官的，判官說了，我今天申時三刻死，錯不了?！?/p>

潘狗仔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他覺得這里的氣氛有點詭異，不宜多留，就領(lǐng)著隊伍，出了潘老財?shù)募摇?/p>

離開了鬼頭寨，匪兵們早累得喘不過氣來，山路旁正好有一處用茅草搭成的茶亭，大伙一窩蜂就往里趕。賣茶的戴著一頂破草帽，看不清模樣，他揮動著手里的茶勺喊道：“大碗茶，消暑解渴的大碗茶!”

匪兵們早渴得嗓子冒煙，不等賣茶的招呼，就過來搶茶喝了。賣茶的也不生氣，每當(dāng)有人來盛茶時，他總是如閃電般地把手搭到來人的手腕上，嘴里念念有詞。

這當(dāng)兒，一個臉色蠟黃的匪兵過來盛茶，賣茶的又把手在他的手腕上一搭，斬釘截鐵地說：“酉時一刻，還差兩刻鐘?！?/p>

匪兵抽回手，瞪了賣茶的一眼，說：“搭我手干嗎?找死啊?小心老子砸爛你的腦袋!”又有幾個匪兵過來取茶，賣茶的照樣每個都搭了一次手腕，嘴里念叨著：“還有一年呢，這個還有半年，嗯，這個更短，只有半個月了!”潘狗仔也被賣茶的搭了一下手，說是還有六個月。

匪兵們都只顧著喝茶，也沒太理會賣茶的奇怪舉動。休息了半個小時左右，潘狗仔急著要趕回駐地，便趕著匪兵起來，命令他們出發(fā)。

正在這時，那個臉色蠟黃的匪兵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匪兵們大吃一驚，旁邊有人一探他的鼻息，驚叫起來：“沒氣啦!沒氣啦!”賣茶的笑出了聲：“嘿嘿嘿，被老夫把脈掐算過的，差不了一時半會兒!”他這一說，匪兵們這才醒悟過來，剛才賣茶的說還剩多少時間，原來是這個意思，他說這個臉色蠟黃的匪兵還剩兩刻鐘，果然一轉(zhuǎn)眼就死了，這……這也掐算得太神了!

眾匪兵沉默片刻后，不知誰驚呼一聲：“判官，他就是判官!”

這一聲喊，讓匪兵魂飛魄散，潘狗仔哪敢遲疑，回頭就跑，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跑回駐地，潘狗仔的心才放回心窩里，奔波了一整天，累得夠嗆，他躺到床上，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

第二天，潘狗仔醒來時發(fā)現(xiàn)軍營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值錢的東西都被拿走了，潘狗仔大驚失色，便想找?guī)讉€匪兵問個究竟，可尋遍整個駐地，鬼影也沒一個，這才醒悟到自己已經(jīng)成了光桿司令。原來，那些匪兵，昨天被“判官”切脈斷了死期，最短的活不過半月，最長的活不過一年，他們尋思反正離死期不遠了，還憋在這山窩子里干嗎?還不如搶些財物去花天酒地，快快活活過完剩下的日子，于是趁潘狗仔夜里熟睡的時候，偷偷私分了軍營里的財物，全跑了個凈光。

逃跑了這么多士兵，馬大帥知道肯定要怪罪，潘狗仔知道，這聚龍山待不下去了，便一把火將駐地?zé)?，踉踉蹌蹌地朝山下逃去?/p>

這天，潘狗仔正灰頭土臉地走在鄉(xiāng)路上，忽然后面趕上來十幾個客商模樣的人，肩上都斜挎著老大一個包袱，步履匆匆地趕著路，潘狗仔留意了一下，只見一個瘦個客商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下腳，“咣啷”，從包袱里掉出了一塊大洋。

潘狗仔見此情景，頓時動了歪心思，他想，如果把這十幾只肥羊宰了，得來的財物足夠自己下半輩子消受了。主意打定，潘狗仔一個“霸王轉(zhuǎn)身”，擋在路中間，忽地從腰間掏出了短槍，對準(zhǔn)了客商們!可也怪了，這些客商見了槍，非但不驚慌，竟然臉上還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嘩啦”一聲，十幾人齊刷刷解下包袱，說時遲那時快，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早就齊刷刷地對著潘狗仔!

原來這是一支抗日游擊隊，帶隊的叫楊云，他們剛從關(guān)東過來，準(zhǔn)備跟大部隊匯合。楊云問清潘狗仔的來歷后，疑惑地問：“聽說你們也跟日本人干過幾仗，怎么干起攔路搶劫的買賣?”

潘狗仔早被楊云的手下五花大綁了，一聽楊云問話，他臉上青一會兒紅一會兒，卻沒敢吭聲。楊云見他一臉羞慚，吩咐手下同志把潘狗仔的繩索解了，然后和顏悅色地說，只要潘狗仔愿意跟他打鬼子，就既往不咎。潘狗仔一向痛恨鬼子，現(xiàn)在既保了性命，又有口飯吃，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楊云問潘狗仔為啥要打鬼子，潘狗仔眼睛一瞪：“他娘的鬼子，跑到咱的地盤跟咱搶肉吃，不揍他揍誰?”楊云教育潘狗仔，打鬼子不是為了爭地盤，更不是為了搶老百姓碗里的肉吃，而是為了中華民族不受外人欺負?！爸腥A民族?”潘狗仔似懂非懂地自言自語著。

楊云邊走邊問：“潘狗仔，你活著到底為了什么?”

“喝酒吃肉唄，哦，對了，還有好看的大姑娘?！敝車膽?zhàn)士聽了，都哄堂大笑起來。

楊云正色道：“人活著，總得有個奔頭，像現(xiàn)在，我們的奔頭就是趕走日本鬼子。人為了奔頭而活，這樣才有滋味。”潘狗仔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心思一動，問道：“楊長官，如果你還剩下半年命，你會干些什么?”楊云眉毛一挑：“殺鬼子!留我半年命，就殺半年鬼子；留我三個月命，就殺三個月鬼子；留我三天命，就殺三天鬼子，就算只剩一口氣，也要用來殺鬼子!”

說話問，前面路邊隱隱約約露出了一個茶亭，潘狗仔見了，頓時肝膽俱裂，原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竟然到了昨天遇見判官的茶亭!潘狗仔磨蹭著不肯走，在楊云的追問下，他吞吞吐吐地把昨天的遭遇說了出來。楊云饒有興趣地聽潘狗仔說了這段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他告訴潘狗仔：那個“判官”施展的，并不是什么神幻莫測的巫術(shù)，而是一種非常高深的切脈方法，小時候他們村里也有一個非常高明的老中醫(yī)，能夠一把脈就知道病人

的病根在哪里，而且藥到病除。人體的寸、關(guān)、尺三處脈象能反映人體各器官的功能，“判官”由此來推斷對方的壽命。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茶亭，賣茶的聽到腳步聲，揚起勺子就招呼：“各位客官，來碗消暑解渴的大碗茶咧!”看著眼前這位所謂的“判官”，楊云眼里忽然閃出異樣的光，他回轉(zhuǎn)身，用手示意，招呼隊員們聚攏過來，交頭接耳一會，最后十幾雙手有力地握在一起。楊云目光炯炯地走到那個賣茶的“判官”跟前，朗聲說道：“老伯，俺們是打日本鬼子的游擊隊，今天請你斷個死期?！闭f完，他當(dāng)先把手腕伸了過去……

“判官”初時一怔，然后伸出手來，用三根指頭搭在楊云的手腕處，沉吟片刻，說：“恭喜，你還有整五十年壽命呢!”

接著，楊云讓“判官”依次給其余游擊隊員把脈。

隊伍中年紀(jì)最大的是一個叫老馬的，把脈時，“判官”的嘴唇抽搐了幾次，欲言又止。老馬心急地問：“咋的，你快說呀!”

“不是好消息，你、你真想知道?”

老馬咧嘴笑了：“有啥大不了，人活一世，反正逃不了一死?！薄昂?”“判官”豎起拇指夸贊道，很快又搖頭嘆息，“脈象沉而堅硬，如指彈石，純陰無陽，是夏得冬脈，不出三五天，便是大限?！?/p>

老馬聽了，訕訕地干笑幾聲，臉色頓時灰暗下來。一旁的楊云急了，他上前緊緊握住“判官”的手，問：“老人家，可有什么醫(yī)治的妙方?”“判官”摘下草帽，只見他雙眼青白，竟是個瞎子，他嘆著氣說：“先師見我目不能視，知我心底寧靜，不受外物所擾，故授此秘術(shù)給我。所謂一心不能二用，我平生專于把脈一術(shù)，卻再無他長，各位好漢，抱歉了!”

“判官”在給游擊隊員把脈時，潘狗仔一直在旁邊看，這十幾名隊員，除了兩個壽命少于十年外，其余都有幾十年的壽命，他有點奇怪了：咦，這“判官”昨天給我的隊伍把脈時，壽命最長的才一年，還有半年、半個月的，而現(xiàn)在這些人，除了老馬，壽命全都很長，這是為什么?潘狗仔便好奇地問“判官”。

“判官”笑了：“你說昨天那幫兔崽子?他們哪里是官兵，全是土匪哩，整個兒一群畜生，只能按畜生的壽數(shù)算，跟人至少差一個甲子?！痹瓉碜蛱欤四莻€當(dāng)場死去的匪兵，“判官”給其他匪兵切脈時，都故意把他們的壽數(shù)除以“60”，說出來的，只是原壽數(shù)的六十分之一。怪不得呢!

臨別前，楊云拉著“判官”那雙枯手，深情地說：“老人家，您可要好好地保重身體，多活上幾年，看著我們中國人是怎么把小鬼子趕出去的!”

離開茶亭后，一行人轉(zhuǎn)過幾個山坳，眼看再翻一道山梁就到根據(jù)地了，大伙的步伐也變得輕快起來。正在這時，忽然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從四面的樹林里一下沖出幾十個鬼子。楊云馬上命令大伙尋找有利地形隱蔽，雙方展開激烈交火。仗越打越激烈，彈藥越來越少，大伙正發(fā)愁怎樣才能突圍出去，突然，前方有個身影匍匐著向鬼子陣地爬去，楊云急得大喊：“老馬，危險，你快回來，快回來……”

話音未落，捆滿炸藥的老馬已經(jīng)摸到鬼子中間，“轟”的一聲巨響，鬼子的陣地上冒起一股黑煙，老馬用自己的生命為戰(zhàn)士們打開了突圍之路，楊云抹了抹濕漉漉的眼眶，迅速帶領(lǐng)大伙向老馬炸開的缺口沖去，潘狗仔也沖在隊伍的前面，他覺得人活一世總得死，但像老馬這樣死，死得值，死得不冤，死得像個真正的爺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