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 山
(作者系某市副廳級干部)
有句俗話,有什么不在乎什么,缺什么卻最想要什么。我偏不信邪,渴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口若懸河的演說家。
在西北某省面向全國公開選拔領導干部的面試考場上,我坐在寬敞明亮的階梯教室里候考。彼此陌生的競爭者,都在做同一件事:穩(wěn)定情緒,調(diào)整心態(tài),準備應戰(zhàn)。
所幸我抽簽排名靠后,有充足時間做準備。這一刻,我想的最多的并不是考試,而是我艱難而漫長的語言跋涉,以及那煉獄般的心路歷程。
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讀文章是很簡單的事情,可是對年少時的我而言,既是最容易的,又是最難的。
說容易,每當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讀書、說話相當流利,不僅沒有停頓、結(jié)巴,應當說是相當出色的,這個時候,人生快意充盈心間。但是,只要有人在場,哪怕一個人,哪怕是自己最親密無間的朋友,我都不能做到正常朗讀。盡管平時與人溝通還算正常,可是若讓我在一個哪怕再小的會上講話,都令我心驚肉跳。如果讓我在大會上發(fā)言,我便惶惶不安,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法子躲掉。
我在語言的煉獄中煎熬,自卑使我精神上痛苦不堪,什么時候才有出頭的日子?我一次次地拷問自己。我像一個語言的逃犯,在經(jīng)歷無數(shù)次東躲西藏之后,疲倦了,真的累了。如果說人生是爬山,我就是在背著沉沉的包袱趕路。
我的記憶力平平,隨著年齡增長許多事情漸漸淡忘了,可是,該死的記憶偏偏對語言經(jīng)歷記得分外清晰。我可以記住從三四歲記事以來,有關講話的所有失敗情形。這些記憶疊加起來,就是一層意思:我是一個語言侏儒。
工作以后,我仍然一次次躲避當眾說話的場合。在機關,我成了一個平庸的人,幸好會寫文章,不然飯碗難保。在公眾常規(guī)的價值判斷標準中,能說會寫,一直是有才華的簡單模式。我在縣委辦工作了10年,靠寫得一手好材料,靠肯干事,我從秘書、科長做到了辦公室副主任。將近而立之年,在小縣城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最讓我煩惱的仍然是要命的發(fā)言,有人不咸不淡地說,他能當好行政領導?言下之意,一個連文件都讀不好的人,能有多大本事?
怕什么,來什么。一天,縣委召開黨政聯(lián)席會議,縣委書記突然叫我念一個文件,我措手不及。往常,在可以預見的情況下,我會提前安排一個人來讀,現(xiàn)在來不及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念。會議室很安靜,靜得可怕,我的靈敏的耳朵能分辨出每一個人的呼吸。我眼睛在看文件,耳朵卻在滿屋子捕捉信息,判斷肯定還是否定。大約十分鐘時間,我磕磕巴巴讀完了,眼睛里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人,感覺好像掉進了冰窟窿一樣。第二天,有人無意中轉(zhuǎn)述一位領導的評價,“怎么像是感冒了”。
我真的感冒了,不過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蛟S,我真該尋醫(yī)問診了。
我開始留意身邊的人和事,發(fā)現(xiàn)不少人講話或多或少都有問題。比如,有人講話慢吞吞,叫人聽了急得不行;有人讀文件有時也跳過不少繞口的字,在不該停頓的地方停頓等等。生活中真正口才特別好的人鳳毛麟角,但是像我這樣對當眾說話特別恐懼的也為數(shù)不多。
我怎么會那么害怕當眾發(fā)言呢?那么在乎外界的反應?橫亙在面前的攔路虎,我下決心戰(zhàn)勝它??墒?,長時間的心理習慣又非常頑強。在晚上和節(jié)假日,我大量讀書。模仿會議發(fā)言用錄音機錄下來,對著鏡子練習。甚至,我受一位名人青年時代矯正口吃的做法啟發(fā),在嘴里放石子,早晨獨自到遠離人群的郊外,發(fā)瘋般地一遍遍練習。
很快,我變成了一個兩面人:一方面在單位沉默寡言;另一方面又在背地里拼命練習說話。在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干了三年,我又被任命為縣直機關負責人。我不知道別人怎么看我,這個位置是典型的玩筆桿子、耍嘴皮子的,我能行嗎?上任后的第一次大會,是我作報告,念寫好的稿子。我念得很慢,中間還有不少字讀不出來,只好跳過去,盡管發(fā)言不夠精彩,但是,我畢竟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懼。會后,一位領導問,你的稿子念得怎么供不上耳朵聽?我的一個遠親也說,你當了那么多年的干部,講話水平真一般。
有句俗話,有什么不在乎什么,缺什么卻最想要什么。我偏不信邪,渴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口若懸河的演說家。這么多年來,我采取逃避戰(zhàn)術,自己為自己挖了一個戰(zhàn)壕,躲進去,顯然這不是一個好辦法,即使下功夫苦練,口才有了提高,但是忽視對自己心理的訓練,還是沒有辦法克服心理障礙。窗戶紙一旦被捅破,前面的路就變得清晰起來,我想借助科學方法加以訓練,于是我來到省城一家語言矯正中心。
一周的強化訓練之后,我掌握了初步方法,知道了在語音、語調(diào)及氣息調(diào)整等方面的技巧,更重要的是我系統(tǒng)了解了當眾說話的心理障礙的成因和矯正辦法。要想不緊張,必須克服愛面子、怕出丑的心理。我開始經(jīng)常參加一些活動,迫使自己講話、發(fā)言,通過一次次“走場”,建立一種嶄新的心理反應機制,培養(yǎng)一種正常的語言習慣。我積極要求到基層工作,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中,為心理脫敏,對語言進行重塑。
在那兩年中,我開始戰(zhàn)勝心魔,去掉二尺長的面子,戰(zhàn)勝自卑。與農(nóng)民打交道,心里沒有壓力,給基層干部做報告,感覺很放松,一個全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體驗,一次次成功積累,一次次自信打造,我像蠶出繭、蟬蛻殼,性格變了,精神變了,語言當然也變了。
終于,我走出了語言的煉獄。
1996年,全省公開選拔處級領導干部考試的消息一公布,廣大年輕干部奔走相告,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在公平競爭的考試中一顯身手。要是在早前,這種機會對我而言,簡直是水中之月。當時,我是多么渴望有這么一次機會,一方面能夠接受組織挑選,另一方面也想借此試試這么多年語言訓練的成效。
我的筆試成績并不十分理想,在參加面試的前十名中排名第九。面試在一個偏僻的郊區(qū)進行。我把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最佳,準備一搏。也許是天隨人愿,在評委面前,我慷慨激昂,就像一匹烈馬奮蹄狂奔,從來沒有的酣暢淋漓,帶著興奮,更帶著快樂,在評委們的微微頷首中離開考場。結(jié)果是預料之中,我獲得了第一名。
公選改變了我的命運,我離開家鄉(xiāng),來到百里之外的城市工作,在這里我將開辟自己的新天地。此后的十多年中,我又先后經(jīng)歷過幾次公選,面試成績都很優(yōu)秀。一時間,我成了這座小城的新聞人物,“你的口才咋那么好呢?你怎么那么會說呢?”在別人眼中,我成了一個善于言辭的人,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我所經(jīng)歷的磨難。參加考試,只是達到了鍛煉自己的目的,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語言成功對于我的重要性。
閑暇之日,我總會想到著名作家史鐵生,他在他的代表作《我的夢想》中說,也許是因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歡什么吧,我的兩條腿一動不能動,卻是一個體育迷,我最喜歡并羨慕的人是劉易斯。
史鐵生如果具有一雙健全的雙腿,他又會怎么樣呢?他沒有正常人的健康,卻做出常人難及的業(yè)績。我是正常人,因為有了語言方面的缺陷,卻激發(fā)我的斗志,克服一個又一個障礙,終于事業(yè)小有成就。假如當初我沒有這個缺陷呢?我真不敢想像結(jié)果會是什么樣。
或許,人的才干既靠外界的逼壓,更靠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迫切要求。在我看來,沒有比來自對自身缺陷補正的動力更強大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