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緒山
河南農民趙作海蒙冤身陷囹圄11年,由于原來的“被害人”偶然“復活”,才使冤情得以大白于天下。據(jù)報道,趙作海出獄后,有“法院帶來的記者”問他“要感謝誰”,他說感謝法院,感謝黨。記者再問還要感謝誰,趙作海一時僵住了。眾人散去后,他坐立不安,反復躺下又起身,最后喃喃自語:“為什么要感謝?我不感謝?!?/p>
對于記者追問趙作海“要感謝誰”,以及趙本人被動地表達“感謝”,有人評論說,趙作海被那個記者“誆”出了一個感謝,因為這樣的感謝未及深思,所以后來又被他自己否定了;記者的提問有傾向性,即在提出的問題中悄悄地置入自己的傾向、結論,在邏輯學中屬于一種謬誤,叫作“復雜問題謬誤”。易中天也同意這一見解,并做了更通俗的解說,認為記者的提問方式應叫做“陷阱問題”和“誘供方式”,乃是強者對付弱者的方式。還有人認為,記者既是“法院帶來的”,那么他的發(fā)問不過是完成上級交代的“差事”而已。
對這一細節(jié),如果我們的認識僅及于此,恐怕就過于膚淺了,因為它背后的豐富的文化意義并未得到深刻剖析。類似的例子是,在有關礦難事故的報道中,被埋在井下的挖煤工人獲救后,幾乎毫無例外地會有記者追問“有何感受”,而獲救工人也幾乎毫無例外地表示“感謝”黨和政府。趙作海被追問“要感謝誰”的情形并非孤例,而是司空見慣、國人早已習以為常的“經典”畫面。
這種被要求感謝的現(xiàn)象絕非現(xiàn)在才有,相反,在中國歷史上已經存在至少兩千年之久了,乃是一種恒常現(xiàn)象。我們且從大家熟悉的著名的岳飛冤案說起。岳飛被冤殺后20年,宋孝宗為他平反。這本來是一件理應做的事,宋孝宗應該為其祖上冤殺岳飛表達歉意才對,未料他卻對岳飛后人說:“前世流人,亦有父子兄弟死則追褒,生則寵秩,如今日者乎?國家雨露之恩,與天通矣。……爾之一門將何以報朕哉?”很顯然,宋孝宗不僅要求岳飛后人表示“感謝”,而且要以實際行動“報答”他的“與天比高”的“雨露之恩”。在這里,為蒙受冤屈的臣下平反竟成了可以要求回報的“大恩德”??梢韵胍姡藭r的岳飛后人除了口呼萬歲、感激涕零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表示。實際上,即使口含天憲的“天子”沒有追問到這份上,想那飽受“精忠報國”政治思想教育的岳飛后人,也一定會五體投地,敬謝浩蕩皇恩,并信誓旦旦地表示,愿為朝廷的利益而赴湯蹈火,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岳飛冤案平反事件與趙作海冤案昭雪事件可謂如出一轍:第一,被要求感謝的一方都蒙受了不白之冤;第二,要求他人表示感謝者似乎都對自己的要求理直氣壯,認為蒙冤者表示感謝乃是理固當然;第三,蒙冤者都是弱者,除了表示感謝外并無其他選擇。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歷史上曾頻繁出現(xiàn),所反映的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一種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的具體表象。
這種民族心態(tài),直接導源于支配中國亙兩千余年的政治倫理,即以“天道”為權力基礎的“權力神圣觀”。在這種前現(xiàn)代的政治倫理中,皇帝是“受命于天”的天子,是人間神,代表天意對民眾進行統(tǒng)治,其權力具有無可懷疑的“神圣性”;皇帝權力的“神圣性”使代表皇帝行使權力的整個權力集團也具有“神圣性”。所以,權力機關對民眾所做的一切都體現(xiàn)著“受命于天”的皇帝對民眾的恩賜,所謂“皇恩浩蕩”表達的正是這種含義。由于有“天意”的存在,小民對“神圣權力”時刻懷有敬畏和“感謝”之情就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了。
代表“天意”的“神圣權力”,對社會秩序的維護,體現(xiàn)的是“神圣的正義”,所以“神圣權力”對破壞既定“神圣”秩序的“犯上作亂”者實施的懲罰就是“恭行天罰”。儒家雖有“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的說法,將“民心”與“天意”聯(lián)系起來,但“民”這個整體概念之下的無數(shù)具體的個人,絕不可能被權力當局視為“天”,如果不被視為“刁民”,而只是被視為“斗筲之人”、“野人”就算燒高香了。在“神圣權力”集團看來,“恭行天罰”落實到罪有應得的犯罪者頭上,是其本身“神圣性”的表現(xiàn);而冤枉了無辜者,為蒙受冤屈者平反昭雪,“過而能改”,更是其“圣明”、“神圣”的表現(xiàn)。換言之,以“受命于天”自居的權力控制者,將自己的任何行為視為理所當然的神圣行為,不管“神圣權力”是否犯錯或犯罪,它的神圣性都是不能懷疑的。這就是舊政治倫理要人“感謝”乃至”回報”的潛在倫理基礎。
這套政治倫理經權力集團長期灌輸,已經浸透到整個民族的思想深層,積淀為一種思維定勢。1983年有一報道:一位在“文革”中蒙冤的農村教師在獲得平反后,感激之情不能自抑,于是付諸實際行動:在家里辦了個圖書館,并在門上貼了一幅對聯(lián):“歷十載寒窗,經廿年冶煉,多虧三中全會精神,喜有今日;訂幾份報紙,購百冊圖書,提供四鄰子弟學習,敬報黨恩?!边@位農村教師為家鄉(xiāng)教育事業(yè)做貢獻的行為無疑是高尚的,但其心態(tài)卻是舊傳統(tǒng)的,它向人們展現(xiàn)了一幅傳統(tǒng)臣民形象圖:“神圣權力”雖是冤案的制造者,但仍然是居高臨下、皇恩浩蕩,而小民雖無辜蒙冤受屈,歷經磨難,卻仍對“神圣權力”的正義性不敢有絲毫的懷疑,相反,極盡謙卑、忠順之狀,感恩涕零地表示“感謝”。這場景曾千萬次地出現(xiàn)中國的史冊上,我們讀歷史時常常遇到。
與此相對應的是,上個世紀80年代反思“文革”浩劫時流行的一個很著名的理論:權力集團錯整了人,被說成是“母親打兒子”;既然是母親打了兒子,所以受到迫害的數(shù)以千萬計的兒子們就不必計較了。于是一切都渙然冰釋,事情好像沒發(fā)生過似的,再沒有人去反思那可怕的悲劇,剩下的就是感謝權力集團將人們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并以至誠之心歌頌“過而能改”的權力集團的英明與偉大。時至今日,這種心態(tài)還沒有得到改變。不久前,一位運動員在國際比賽獲獎后,在獲獎感言中將“感謝”首先獻給了“父母”,遭到體育官員強烈批評,認為應該首先感謝黨、國家、政府和領導,然后再感謝父母。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傳統(tǒng)“權力神圣觀”之下的“君臣禮制秩序”意識是何等根深蒂固!
“神圣權力”的去魅化是現(xiàn)代公民社會建立的重要前提之一。只要“神圣權力”觀念存在一日,“皇恩情結”就不可能消除;只要“皇恩情結”存在一日,“謝主隆恩”就是必須履行的行為禮儀準則。所以,記者對趙作海提出“感謝”要求,并非刻意為之,乃是傳統(tǒng)政治倫理下的“臣民心態(tài)”使然,是下意識的行為。有報道描寫趙作海獲釋后的一些習慣性的“身體反應”:對前來表示歉意的領導“深躬”。這一行動就如同前面所說的農村教師在獲得平反以后表達的“報恩”行動一樣,都是傳統(tǒng)政治倫理塑造的結果。
不過,令人稍感欣慰的是,趙作海出乎本能的喃喃自問“為什么要感謝”,最后得出結論“我不感謝”。這個行為細節(jié)在二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它使人們看到了歷史進步的影子,以及新時代來臨的一縷曙光。在“人民主權”的現(xiàn)代社會中,大權在握的所有官員(包括總統(tǒng)),都不是“受命于天”的“神圣物”,相反,權力導致的欲望擴張,使他們時刻都有可能犯錯乃至犯罪,因此必須接受人民的監(jiān)督。公共權力對民眾犯下錯誤、改正錯誤,并對蒙冤者作出賠償,無關乎權力集團的“偉大”與“圣明”,相反,乃是天經地義、理固當然,公民無須感恩涕零;對公民犯下錯誤乃至罪行的權力機關,如果固守傳統(tǒng)的“權力神圣”舊政治倫理拒絕認錯,乃至居高臨下地要求人民以屈服的“感激”姿態(tài)無條件地承認其神圣性,乃是雙重的犯罪。在趙作海冤案中,應該表達感謝的,應是那些被人民授權的權力機關,它們應該感謝人民對其錯誤行為的“寬容”,并引以為戒,力避重蹈覆轍,冤案再次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