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琳芳(湖南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 湖南 常德 415000)
龐德對20世紀英美詩歌的革新起了重要作用。他極力反對當時彌留中冗長、陳腐、感傷、布道的19世紀詩歌,以驚人的革新精神和信念開始了現(xiàn)代詩歌的創(chuàng)新。
《詩章》是龐德創(chuàng)作的格局浩大的史詩,但若將該詩嚴格界定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史詩卻并非十分合宜。因為在解讀史詩的過程中,讀者期待的是一篇敘事詩,并預想著以時間順序鋪陳的史實,且詩中插入的評論也應為敘述史實服務。
且看龐德在該詩中是怎樣來組織歷史事件的吧:詩中出現(xiàn)的任何史實都無華麗紛呈的背景,沒有結尾,甚至好像沒有目的。這些史實的呈現(xiàn)是疏散的,異質的,非故事形式的。埋首長卷,讀者可能迷失在這些歷史事件之中。因為這些斷裂的、碎片似的史料極有可能被誤認為無特殊深意的背景而忽略,其真正用意卻悄然深沉。
首先,龐德使用這些史料的方式完全打破了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的常規(guī)?!对娬隆芬梦墨I的方式,打破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性,尤其是“文學是語言的再創(chuàng)作”這個理論基礎。對于引文龐德至多稍做潤飾就將之融入《詩章》的紋理。而傳統(tǒng)的做法應該是這樣的:詩人在史詩中將自己的觀點星星點點地層層散布,同時對引用的史實進行藝術雕琢,并用詩意的聯(lián)想把相關的事件串連以將某種現(xiàn)實烘托。與此相反,龐德更傾向于讓事實本身在相應的歷史環(huán)境中直接外現(xiàn)真理的光華,進而讓讀者感受到這些紛呈的史實其實只是詩人思維模式的再現(xiàn)。也就是從歷史文獻中引用和壓縮大量引文,并大量依靠這些無藝術加工的原始信息直接構筑史詩巨篇。
其次,龐德《詩章》中巨幅歷史文獻的引用不僅顛覆了傳統(tǒng)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顛覆了兩個世紀以來的歷史編纂方法。觀之以狹義的歷史(即歷史是歷史學家用特定的文字寫成的關于過去的事件),龐德所寫的絕不會是歷史。因其敘述方式和歷史編纂方法相差太遠,一個專業(yè)的歷史學家會毫不猶豫地把《詩章》劃入文學作品之列。但若我們在廣義范圍內把歷史看作是以講述真實為目的,對過去的一個學術探索,那么龐德的文字在史學中就存在著一定的重量和價值。從龐德學術的廣度和寬度來看,他似乎在《詩章》中建構出了一個有機整體,即一部各種文化(包括歐洲、中國和美國)相互交融的世界歷史。在這里,某一特定時期的文明成果能夠解決另一特定時期文明中出現(xiàn)的問題,萬里疆原的地域,波瀾千古的時間,皆在他筆下縱覽六合,指點八方。
最后,《詩章》中的歷史似乎不是一個有機集中的實體,因為詩歌中零散堆砌的信息雖鋪天蓋地卻似乎沒有烘托出一個有支配性的中心事件。龐德完全擯除了能夠被稱之為“連貫性”的敘述方式。他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大量情節(jié)表層上明顯互不相干。當讀者試圖從風格上找到《詩章》的連貫性時,他們只能看到一些異質大雜燴的碎片;當讀者竭力從年代順序上找出其連貫性時,他們會發(fā)現(xiàn),即使最具敘事風格的章節(jié)——中國詩章(ChinaCantos)——在年代上都充滿隨意性和不確定性;至于歷史場景更是疏散,整部詩作似乎碎裂在大江東涌的歷史洪流之中。
因此,要解讀這部史詩巨著,讀者需要一種看待歷史事件的全新眼光。
在20世紀初,資產(chǎn)階級的理性主義被戰(zhàn)爭的炮火摧毀,于是一股非理性主義思潮乘著戰(zhàn)爭的冰寒料峭而來。伯格森的學說就是這股思潮的代表之一。要解讀《詩章》中的歷史,就要引入“難以界定”的、非理性的“心理時間”。
柏格森認為傳統(tǒng)的時間觀念扭曲了時間的本性,歪曲了生命的本質,把時間物理化、機械化、片面化了。因為“物理時間”視生命如同一分一秒依次在空間中移動的東西,用這樣的時間概念來標示生命,生命就被空間化、刻度化了,也就無法標示出生命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他認為要真正把握生命本質只能依靠支撐“主觀真實”的“心理時間”?!靶睦頃r間”存在于人物的內心世界,是表達生命深度與廣度的質量概念。
《詩章》中歷史主題的更迭轉換疏散而零落,全詩流動著十分明顯的斷章和變化。若用慣常的從一個主題過渡到另一個主題的方式沉淀其結構,讀者可能會在滄海桑田、轉眼千年中茫然。當面對松散的碎片時,讀者不能依舊套以連貫的和不連貫的“物理時間”予以理解,因為龐德拿來表現(xiàn)主題的史料可是完全不受時空限制的。因此,當讀者面對《詩章》中的不連貫性時,應訴諸不受時空限制的“心理時間”。
縱覽《詩章》,“銀行”的高頻出現(xiàn)明示著它是龐德理解歷史變化的一個興趣中心,而這一放射性的“結”,隱約在“心理時間”之中,并環(huán)繞著貨幣、高利貸、債務等相關主題。龐德在“銀行”這一主題下,引用相關的歷史碎片,繪制其輪廓和變化。實際上,“銀行”不是一個具體的所指對象,而是貫穿史詩的一個主線?!般y行”在“心理時間”中的鋪陳是縝密從容、雜而不亂的。
《詩章》中的歷史事件顯然沒有用傳統(tǒng)的“物理時間”順序串連:“優(yōu)等的銀行和劣等的銀行”的主題和高利貸的定義分散在《50年代的詩章》(The Fifth Decades of Cantos),貨幣制造在《君主》(Thrones)中才有明確的描述,“美國銀行系統(tǒng)”除了在第88、89章以外主要集中在《十一章新詩章》(Eleven New Cantos);而國債,稅務,黃金標準則散置在全詩與其他所有主題相聯(lián)系。然后龐德的目光轉向50年代,在《中國詩章》、《亞當斯詩章》、《比薩詩章》,直到第88、89章主要描述1831年-1834年的美國銀行戰(zhàn)爭,在《君主》中主要關注貨幣的發(fā)行?!般y行系統(tǒng)”這一主題并沒有直接提及,而是像一個歷史的陰影盤旋在金銀比價的描繪之中。
可以看出,“銀行”這一總流化為諸多千層細浪的小主題,它與其中的許多小主題相鄰或部分交叉,悄然隱匿卻光華深斂,處處不在處處在。由于“心理時間”不是在空間流動的單一刻度,讀者要挖掘的也不是一個單一的目標,而是一個相關概念群在“心理時間”之上自由交錯的空間。這些小主題相互交織烘托大主題的紋理也自由碎裂在這個空間,這也是它們在《詩章》中鋪陳方式。
下面舉例將該過程加以闡釋?!皟?yōu)等銀行”和“劣等銀行”在史詩中的鋪陳跨越了不同國家,不同的歷史時期,自由盤旋于“心理時間”的長河中。
在同一時間點,龐德首先將西亞那銀行(Monte Dei Paschi Di Siena)和英格蘭銀行進行比較,二者都是17世紀的歐洲銀行并存在至今。以西亞那銀行為例,龐德分析了“優(yōu)等銀行”的特點:儲蓄利息為5%,借貸利率稍高出0.5%以補償,任何貸款都不得超過3年,貸款人都要物盡其用,銀行的最終作用是服務社會和幫助財富的增值。
若西亞那銀行是“優(yōu)等銀行”的典型,英格蘭銀行則是作為罪惡的象征提出:它不是為了國家的持續(xù)穩(wěn)定,而是在1694年為給戰(zhàn)爭提供貸款而大量發(fā)行紙幣以豢養(yǎng)政府的一個機構。然后時間和空間上突然斷裂,直接進入一個多世紀后的美國,龐德進一步指出英格蘭銀行是美國銀行的樣本,這迂回出現(xiàn)在第38、88和89章中。
在美國的銀行系統(tǒng)中,時間也在過去與現(xiàn)在,不同國家、不同時期之間跳躍。在《詩章》中鋪陳如下。
亞當斯和杰斐遜時期的銀行較之以其他時期的銀行又是一個極端,亞、杰時期銀行的作用是為了聯(lián)邦的收入,以保證美國對英國的獨立。然而漢密爾頓建立的第一個美國銀行完全在模仿英格蘭銀行,其主要職能是發(fā)行紙幣,掌握政府的總收入,把票據(jù)貼現(xiàn),擁有或從事不動產(chǎn)交易,即銀行成為了流通的貨幣,一個商人,一個當鋪老板,而不是一個儲蓄機構。1815年,麥迪遜總統(tǒng)在位時期,戰(zhàn)爭銀行產(chǎn)生,該銀行是為了給戰(zhàn)爭經(jīng)濟支援,用稅收償還給政府的貸款,這分散在《詩章》第27、88和89章。龐德加入個人總結,“每個貼現(xiàn)率的銀行是完全的腐敗,公眾的稅收落入了私人的腰包”以此區(qū)分“優(yōu)等銀行”和“劣等銀行”。
“高利貸”與“銀行”一樣也是個綜合詞匯,它在“心理時間”的歷史洪流中遠遠超出了“對貸款收取較高利息”的字面意義。龐德在第65章定義高利貸(usury)為“對購買力的控制,不經(jīng)生產(chǎn)而得到的利益”。
在第65和51章,在時間的回流中,高利貸還是“剝削”與“創(chuàng)造力中止”的同義詞。在其壓迫下,人們被迫遵從市場規(guī)律,提高生產(chǎn)數(shù)量。質量即隨之破壞,然后經(jīng)濟衰竭拉開序幕。要求此種稅率的銀行是精湛工藝和藝術的天敵。由于利率是不考慮生產(chǎn)可能性的所得,高利貸則更是生產(chǎn)的天敵。于是,這樣的結論——高利貸削弱了生活的質量和創(chuàng)造力——就產(chǎn)生了。
高利貸銀行也是和其他相關主題交流的一個“結”,往返在“心理時間”之上。最明顯的就是銀行利用特權為統(tǒng)治者提供戰(zhàn)爭貸款。給荷蘭威廉王子(William of Orange) 貸款£1,200,000都是銀行通過債務認購而來,即根據(jù)貸款的數(shù)量發(fā)行紙幣,銀行給國王的一部分是黃金,一部分是紙幣,其中還有一部分是用筆寫出的白條,它用來還國王的債務,由銀行以7%的貼現(xiàn)率來發(fā)行。這導致在銀行才建立兩年的1696年國王就已經(jīng)欠債£3,034,5760,最終發(fā)行貨幣的特權就完全落入銀行手中。
《詩章》中最令人咋舌的債務也在“心理時間”的自由維度之中與銀行或高利貸復調交織。由英格蘭銀行1694年產(chǎn)生的一千二百萬英鎊的公債,在一個世紀內增加到二億七千四百萬(第66章,第381行)。1774年英國貸款總額等于出口總額(第69章,第400行),1850年就更驚人了——九億(第86章第607行)。似乎只有在心理時間的斷層中才能找回傳統(tǒng)時間的碎片。
龐德的結論是國家不應該從銀行借款,因為銀行本來就是國家的,應該由國家自己發(fā)行貨幣,這樣就是無息的。在《比薩詩章》中,龐德三次走回同一個時間點,指出贏薩拉米斯海戰(zhàn)(Salamis)的海軍是靠政府貸款支持的。由此得出,國家能夠成為債權人。
《詩章》在敘述銀行控制貨幣發(fā)行時談及了公債,而公債又與銀行主題多重交錯。比如,西亞那銀行在意大利托斯卡納對政治的良好影響,當他的最后一個成員1743年去世以后,哈普斯堡皇室(Habsburg)掌握了托斯卡納,使之在戰(zhàn)前負了14萬斯庫多的債務等。
《詩章》圍繞公債展開的造福社會的小主題并不是很多,更大部分談及的是高利貸和經(jīng)濟欺詐。欺詐是對金銀貨幣價值的操縱和篡改,尤其是在戰(zhàn)時產(chǎn)生的一些特殊情況下。例如,一個世紀以前的拿破侖戰(zhàn)爭引起了羅斯切爾德(Rothschild)家族事業(yè)的大轉折,牢固地樹立了其作為英國和法國國家銀行的地位。戰(zhàn)爭和黃金標準水平的回落使英國進入大蕭條時期。在美國,欺詐的一個界標就是革命后篡奪權力的丑聞。
往返于內戰(zhàn)前后的時間之上,龐德指出,內戰(zhàn)是欺詐的另一個界標。這里的主要人物就是摩根(Henry Morgan),在第60章中就描寫了銀行家怎樣出售政府的武器以及從黃金投機者那里獲利。戰(zhàn)爭初期,黃金變得供不應求,它的價值隨著前線的戰(zhàn)事而浮動,如果北方軍隊贏,價格就下落,如果聯(lián)邦政府勝利,價格就上漲。而摩根知道怎樣從中獲利,所以戰(zhàn)場的成敗決定做生意的時機。
盡管《詩章》呈示給讀者的歷史是一個貌似大雜燴的史實拼湊,但若從“心理時間”和主觀視角的多重維度透視,就能勾畫銀行以及淡在心理時間迷霧中的諸多復調小主題,沿跡探尋龐德的史詩敘事藝術。
在《詩章》的表層,龐德胸藏錦繡,按照自己的意圖堆砌從歷史專著、回憶錄、自傳或其他資料中收集的大量毫無加工的史實,天地輕轉、時間環(huán)流中讀者接觸的是一部使用“引文”或“解釋歷史資料”的艱澀厚塊。然而,我們卻不能簡單地把《詩章》中的看似毫無交集的歷史描寫理解成完全異質的。這些情節(jié)或交叉、或相似,只是隱沒在“心理時間”的洋流之中,掩藏了能夠串聯(lián)的邏輯或修辭部分。要解讀這部史詩巨著,讀者需要的是一種“不連貫思考”的方法,一種以“心理時間”看待歷史事件的全新眼光。因為只有徜徉于心理時間之上才能將《詩章》中幽暗無波的異質陳述煥出銳劍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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