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阿成投身文學創(chuàng)作三十余年,他的短篇小說集《年關六賦》、《胡天胡地風騷》、《東北吉卜賽》、《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上帝之手》等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一道獨特風景線。雖說他還著有長篇小說《忸怩》等,但最能體現(xiàn)其創(chuàng)作成就與特色的,還是《年關六賦》、《良娼》、《流亡者社區(qū)的雨夜》等短篇小說。他曾說:“或許,我阿成的這點兒血,只有流到小說里才能看出一點燦爛來?!雹龠@種燦爛尤其表現(xiàn)于他的短篇小說中,這些小說大多寫哈爾濱近一百多年來飽嘗生活磨難的底層人物,也包括那些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輝煌的哈爾濱異國流亡者。在這些小說中,阿成懷著極大的善意撫摸父輩的靈魂,回望漸漸塵埃落定的塵世,看著白云蒼狗、逝水潺潺、滄海桑田,心中滿蓄著繾綣柔情,也彌漫著一腔悲愴。
心中幽暗者總是偏向于發(fā)現(xiàn)世界的幽暗,心中光明者總是偏向于發(fā)現(xiàn)世界的光明,世界的情況大抵如此。阿成的短篇小說總是傾向于在苦澀磨難的世俗生活中發(fā)現(xiàn)溫暖、溫情的一面,發(fā)掘人性中的積極力量,這無疑是阿成溫柔敦厚之個性的外顯。阿成祖籍山東,齊魯文化尤其是魯文化,向來強調(diào)家庭倫理親情和宗法倫理秩序,他的血液中流淌著齊魯忠孝精神,因此《年關六賦》成為阿成短篇小說代表作即為順理成章之事?!赌觋P六賦》追溯了爺爺一輩闖關東的冒險生活,父輩在哈爾濱扎根的磨難,以及子輩在哈爾濱自然成長生活的狀況。這是漢族人在哈爾濱近一百生活的簡約寫照,而真正構(gòu)成該小說靈魂的還是家庭血緣親情和宗法倫理秩序。爺爺從山東到黑龍江闖世界,本想發(fā)點財便回老家,置田、置房、娶好樣女人續(xù)宗室香火;但在松花江的“漂漂船”上,跟船的“漂漂女”按照輩分,逐個陪男人睡覺,享受人倫之樂。此等事情在道學家眼中有傷風化,但宗法倫理秩序規(guī)約著男女兩性關系,生命的強悍與野性得到適當?shù)挠枌?,從而保證了闖關東的漢族人有可能在東北大地上繁衍生息?!俺Φ氖ゲ停孪纫宦梢雷?,兒女們要給仙逝的爺爺、奶奶的靈位磕頭。父親還要在灶前燒一沓陰幣,恭恭敬敬,說些話?!雹诩雷婢S系著子孫的精神,維系著家庭倫理親情;也正是這種家庭倫理親情,使得當官的老大回家過年要反復告誡妻子不可在家中亂說,不能神氣,要多聽話多干事;也讓做生意發(fā)了財?shù)睦隙露┗丶遥矅诟浪豢蓴[闊、不可挑剔飯菜,要做到順從。即使母親對父親年輕時與日本女人木婉的一段情緣牢騷滿腹,但在其樂融融的除夕之夜,母親的牢騷和父親的遜讓反而增添了家庭的活潑氣氛,就連大妹的瘋病也被家庭倫理親情轉(zhuǎn)變?yōu)榛顫娪腥ぶ隆_@就是阿成的獨到之處,祖輩闖關東的艱辛、父輩家國淪喪的慘痛、子輩面臨社會變亂頻仍的迷茫都只消退為背景,而得到突出的是家庭倫理親情和宗法倫理秩序,正是它們才是一條決定著民族生死存亡的幽光淡淡的暗河。《梁家評話》也像《年關六賦》一樣,家庭倫理親情成為世事變遷中的亮色,照耀著歧途彷徨、滄桑無語的靈魂。
汪曾祺在《受戒》等小說產(chǎn)生較大影響后,頗有些批評家說他秉承老莊審美傳統(tǒng),而他卻自述:“我自己想想,我受影響較深的,還是儒家。我覺得孔夫子是很有人情味的人,并且是個詩人。……我覺得儒家是愛人的,因此我自詡為‘中國式的人道主義者’?!雹弁粼鲗Π⒊梢差H為稱道,說阿成的情懷也近于中國儒家式的人道主義情懷,偏重人情味,大概是不錯的?!缎律罨ㄐ酢分?,阿成說:“想到柴筐翻之于雪地的樣子,想到野貓奔跑嬉鬧,仰面看落雪的頑皮,心里如沐春風般地溫暖起來,愉悅起來了,次于溫暖愉悅之際,有了幾縷舒心的仁愛。”④阿成的筆記小說描摹著以仁愛為底子的美,溫情脈脈之美,人道情懷涵育之美,中庸雅致之美。
《良娼》中,阿成從底層人民多災多難的凡俗生活中發(fā)掘溫暖亮色的敦厚情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江桃花家人早逝,淪落風塵,身世堪憐,與宋孝慈的感情談不上是轟轟烈烈的愛情,沒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也沒有遠走高飛的逍遙暢快,而是接受生活的所有磨難,承擔著生活的艱辛和屈辱的一脈溫情。江桃花第一次送宋孝慈去闖蕩時,把賣身所得的錢分出大半給他,后來宋孝慈沒有音訊,臨死時還囑咐兒子不到餓死,不能去找他,還讓兒子等他回來時對著院子里的桃花大喊幾聲“舅舅回來了”以解陰陽相思之苦。溫情照亮了江桃花的苦難生活,正是這種溫情見證了人性的高貴,見證了人心中存在任何骯臟塵世都無法摧毀、永恒不朽的精神。小說最后寫到宋孝慈要離開大陸去臺灣前,到江桃花墓地辭行,“母親用自己的碑影罩住他,深深地撫……”。幽冥永隔,但真情不滅,為娼與否,實在已經(jīng)不重要。阿成如此高歌苦難眾生的不滅精神,為他們靈魂深處的那縷光芒流淚歡呼。
阿成的仁愛情懷也表現(xiàn)于對上個世紀哈爾濱的異國流亡者的書寫中?!读魍稣呱鐓^(qū)的雨夜》講述的是七十多年前哈爾濱流亡者社區(qū)中敖德薩餐館的女老板娜達莎在雨夜被年輕的郵遞員達尼強暴過一次的故事,但事實上強暴并不是強暴,而是流亡者之間互相諒解、互相溫暖、互相安慰的動人故事。該故事的敘述最能體現(xiàn)阿成的溫暖情懷。達尼的父親借腹生子,本來完全有違常情,但無論是達尼的父親還是那個有心上人卻為人代孕的法國女人都歡天喜地,彼此諒解,互相幫助。達尼的繼母和父親的婚姻生活成為流亡者社區(qū)的趣談,但并不影響他們和睦的充滿世俗情趣的生活。達尼的一時沖動被娜達莎的委婉包容化解為人與人之間的美妙交流。而這些故事的背景則是戰(zhàn)亂頻仍、流離失所、詩人厭世自殺的大環(huán)境,這顯示了小說家阿成善于從人世的喧囂和苦難中把捉寧靜與歡樂的敦厚本性,也顯示了他對人之間更多的諒解、交流、互助的祈愿。這是溫柔多情的靈魂,是善良敦厚的靈魂。
當然,阿成善于從苦難生活中發(fā)現(xiàn)溫暖、溫情的一面,并不意味著他會有意遮蔽塵世生活的悖論情境與嚴峻時刻。他的短篇小說也常常把那些讓人無法面對的生存窘境呈現(xiàn)給讀者,令人無所適從。家庭倫理親情是阿成維系心魂的養(yǎng)分,但他也深知,真實充盈的倫理親情是何等難得,日常世界中它總是被各種勢力撕裂,被棄若敝屣,令人扼腕?!冻鸷蕖分?,老黃太太帶著四個兒女在哈爾濱生活,丈夫老黃頭在西安工作,每月準時匯錢來。老黃頭退休后回到哈爾濱家中,兩位老人就天天打仗,摔家什,罵臟話。老黃太太極其兇惡和蠻橫。老黃頭決定自殺,以鋒利的刀片割壞脖子,血流如注,又沒有死成。此后,老黃太太主動到鄰居家中去痛說老黃頭過去“搞破鞋”的事情。后來,老黃頭終于死了,老黃太太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孽債終于卸下來了,大大松了一口氣。夫妻之間的背叛與隔膜徹底展現(xiàn)了人性凄厲的一面,彼此都無法直面相對但又要相處一室,這就是家庭倫理遮蔽下的人間地獄景象。還有《一生》、《東北人、東北人》和《武先生》,都展示了婚姻中夫妻互相背叛的事實,在社會轉(zhuǎn)型、價值觀混亂、欲望化的時代,阿成也悲哀地發(fā)現(xiàn),幾千年來維系中國社會穩(wěn)定的家庭倫理終于面對日益嚴重的挑戰(zhàn)難以自存。
人性的詭秘畸異、命運的波詭云譎也得到阿成小說的觀照。兒童向來被視為天真爛漫,當然是不錯的,但阿成卻在《兩兒童》中發(fā)現(xiàn)兒童生活的另一面?!秲蓛和じ赡c》中,那個外號“干腸”的兒童,瘦瘦的,提著個血淋林的貓頭,沖人齜牙一笑,讓人不由得背脊骨上飆起一股涼風。他對母親極為孝順,但街道派出所外號“煙鬼”的民警退休后,長大的他不停地搶劫殺人。這個兒童就像沒有陽光的腐爛之地滋生出的一朵毒蘑菇,從里到外散發(fā)出陰森氣息?!而喩嗝薄分校莻€樣子很老實的年輕人德子最后卻成了殺人犯。阿成對這些人生舞臺上的奇情劇感到驚悚,感到不解,樸實的呈現(xiàn)讓人意識到人生多艱、人心難測。
阿成涉筆歷史,也會為歷史深處的悖謬而震驚,勾勒出難以直面的人生困境。短篇小說《天泰客?!分?,國民黨潛伏的軍官王捷三把當上共產(chǎn)黨解放軍的同鄉(xiāng)小琦子視為心腹,幾乎無話不談,小琦子卻出賣了他,不為別的,只是為人民服務。革命任務和世俗情義的矛盾演繹出了歷史深處的悖謬?!度鲋e》中,共產(chǎn)黨特工章龍喜因為一時怯弱,撒了一個無謂的謊,結(jié)果付出一生的代價,最后還無法澄清事實。幾乎無事的歷史悲劇底下,是一個生命慘遭壓抑、無法申訴的冤屈?!渡系壑帧分?,馮約翰信仰基督教,原本與世無爭,因受到日本憲兵的誣陷和毒刑拷打最終醒悟到必須抗爭,結(jié)果自制炸藥,屢搞暗殺。當我們站在民族主義立場為馮約翰的醒悟和暗殺而額手相慶時,我們是不是也會為那樣一個非暴力的優(yōu)美靈魂被戰(zhàn)爭的黑暗面所同化而感到痛心?
正是對凡俗人生的人性畸異、命運多舛有了充分的感悟,阿成對蕓蕓眾生都抱有一種包容一切的豁達大度,也祈愿人間能夠多一份諒解,對人性弱點多一點寬容。短篇小說《鄙夷》中,主人公老馮是清華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曾被打成右派,對人世頗為不屑,常露鄙夷情緒。一次文學座談會上,對“我”給領導剝桔子,就甚為不屑,當面批評作家的奴顏媚骨。后來老馮得了絕癥死了,“我”去送葬,想:“老馮,你當初的批評是對的,但是,你忘了,活在世上,即或是活在監(jiān)獄里,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難處。我不否認,你因批評而偉大,我因難處而卑微。但我們都是小人物,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需要互相理解與互相幫助的啊……”⑤“我”的觀點無疑也是阿成的主張,其實所有人在此世中都是需要互相理解與互相幫助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因此,阿成常常懷著敬意描寫那些坦然承擔生活磨難、寬容他人弱點的人物,如《白俄裁縫》中的白俄裁縫,當他得知老婆與隔壁棺材鋪老板張掛面有私情,并沒有大打大鬧,而是默默接受,認為這是上帝對他的懲罰,因為原來他在巴黎曾與一個紳士的女兒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結(jié)果惹得那位紳士自殺。當女兒知道母親出軌后曾對父親白俄裁縫說太丟人了,他卻勸女兒保持沉默。這更是對人生各種艱難的坦然接受,是寬恕,是靈魂漸趨偉大的表征。
凡俗生活的最嚴峻時刻無疑還是死亡的降臨,阿成的短篇小說特別喜歡敘述小說人物的死亡結(jié)局。死亡似乎構(gòu)成了阿成短篇小說的敘事動力,在《武先生》中,阿成寫道:“寫字的,總避免不了會說到死亡的話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古人說:‘極知千古共埃塵’。死是生命的終極行為,是嚴肅的事。許多人,都想死得輝煌一些,偉大一些。這是很困難的。要知道,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不可能人人都死得重于泰山,便是這樣想,也是不大容易做得到的?!雹薹菜兹松蠖鄾]有什么豐功偉業(yè),死亡也是平平淡淡,但恰恰是這種平平淡淡的死亡構(gòu)成了凡俗人生的界限,就像給一幅畫裝上畫框一樣,使凡俗人生變得完整起來,并嚴峻起來。當死亡出現(xiàn)時,凡俗人生的溫情與亮色便被籠罩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蒼涼與悲愴。這恰恰是阿成短篇小說的特色所在。
汪曾祺曾說:“散文化的小說不大能容納過于嚴肅的、嚴峻的思想,這類作者大都是性情溫和的人,不想對這世界做拷問和懷疑。許多嚴酷的現(xiàn)實,經(jīng)過散文化的處理,就會失去原有的硬度。魯迅是個性復雜的人,他的《故鄉(xiāng)》、《社戲》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和凄涼,如同秋水黃昏,沈從文的《長河》,牧歌式抒情成份大大沖淡了描繪農(nóng)民靈魂被扭曲的痛苦。散文化小說是抒情詩,不是史詩,它的美是陰柔之美、喜劇之美,作用是滋潤,不是治療?!雹咄粼魉f的散文化小說,就是有些批評家所說的筆記小說。筆記小說在中國文學中源遠流長,干寶的《搜神記》,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蘇軾的《東坡志林》,洪邁的《容齋隨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等,均可歸入此一文脈。到了現(xiàn)代文學中,在周作人倡導下,廢名開其端,沈從文發(fā)揚光大,蕭紅、孫犁緊隨其后,汪曾祺、林斤瀾、賈平凹、鐘阿城、何立偉等均有佳作問世。散文化小說,或稱詩化小說、新筆記小說,的確就如汪曾祺所言,作者大都是性情溫和之人,張揚的更是陰柔之美、喜劇之美,阿成的短篇小說無疑也是如此。
阿成的短篇小說是人生散步者的審美觀照,是對凡俗世界的撫摸,即使哭泣,也不是呼天搶地,而是珠淚暗彈,是蒼涼的一瞥。雖說我們談到阿成也曾直面凡俗生活的悖謬與嚴峻,但更多的情況是淡化處理那些嚴峻時刻。短篇小說《橫事》中,主人公李彥昌在西北戰(zhàn)場上是解放軍連長,勤務兵喊娃子十六歲,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但慘烈的戰(zhàn)爭并不照顧小孩,喊娃子被炮彈打殘,難以存活,李彥昌為了讓他少受折磨,干脆補了一槍。小說如此寫道:“一顆炸彈鉆了地,又半空干開,其中一塊干進了李彥昌的小腿。轉(zhuǎn)頭再看那個歌唱的嫩漢子,只剩小半截的身子,活活地不能動,眼睛上害怕了,水顫顫地向著李彥昌。李彥昌把槍口杵在他的天靈蓋上,說:‘別亂走,等我!’就勾了機頭。”⑧如此驚心動魄的場面、峻急的時刻,在阿成舉重若輕、化繁為簡的敘述中,變得平淡了,缺了棱角。隨后,李彥昌還追趕敗軍家屬,選中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問她愿不愿意嫁給已死的喊娃子,不知就里、驚恐過度的小女孩自然說愿意,他就沖她連開兩槍。戰(zhàn)場上人的恐懼和情義均得到極度的放大,而且兩者畸形地糾纏一處,令人莫衷一是,但經(jīng)過阿成的散文化敘述中,此事就像汪曾祺所說的那樣,“失去原有的硬度”,喪失了陰慘事實應有的重量,從而導致了文學震驚人心的力量相對喪失。
其實,這種局限并不僅僅是散文化小說文體帶來的,支撐著散文化小說文體的更是作家獨特的審美立場乃至精神立場。散文化小說家對人生大多持一種古典式的理解方式,對人性深處的悖論性、復雜性、深刻性都缺乏足夠的覺察,也正因如此,他們對世界的關照更多的是一種超然式的審美觀照,而不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卡夫卡、魯迅、??思{那樣精神深深涉入現(xiàn)實世界,與之糾纏一處不得解脫,又竭力尋求超越的可能。阿成短篇小說寫了那么多凡俗人生的生生死死,但很難看到一部短篇小說對某個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內(nèi)心世界有較為深入的開掘與刻畫。他的許多短篇小說基本上成了現(xiàn)實生活的實錄,沒有多少精神的發(fā)現(xiàn),從生活表面上輕輕滑溜過去了,如《文革旅游》、《魚從我的頭頂飛過去》、《漏水》、《市民》、《蘑菇氣》、《胡天胡地風騷》、《遼南紀事》、《我所知到的德北》、《小導游》等。這些短篇小說記錄的是既沒有多少深度又沒有多大趣味的日常生活,沒有精神與心靈的出場,它們對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缺少洞察和發(fā)現(xiàn)。
散文化小說從表面上看是很客觀的,是作家對世界萬象、現(xiàn)實人生的冷靜摹寫,是不動聲色超然在旁的靜觀。其實,散文化小說家表面上的客觀實質(zhì)上是真正的主觀。李慶西曾說:“中國傳統(tǒng)文學整個兒說來,具有這樣一個特點,就是重情蘊而不執(zhí)著事理。似乎要緊的不是對事物做出如何判斷,而在于采取什么態(tài)度,在于主體精神的確立。……筆記小說的特點也是在對客體的有限的描述,凸出主體的自我體驗與人格意味?!雹徇@一點在阿成短篇小說中表現(xiàn)得非常鮮明。阿成有個短篇小說叫《有軌電車》,寫梅的一生。梅年輕時非常漂亮,20世紀60年代時是哈爾濱的一名有軌電車司機,她開有軌電車是哈爾濱的一道風景,曾是年輕小伙子追慕的對象,雖說曾談過幾次對象,但出于種種原因均半途而廢,結(jié)果到老孤身一人,下崗后無處棲身,伺候因病臥床的姐姐,最終跳樓自殺。該小說像阿成的大部分短篇小說一樣采用第一人稱,屬于散文化小說、筆記體小說。作者看到這樣一個人的人生幾個片斷,采擷成章,此小說表面上看來是客觀展示,其實完全是作家主觀情緒的呈現(xiàn),主要突出的是作家對人生多變、命途多舛、紅顏薄命的感喟,凸出的就是作家的自我體驗與人格意味。此等小說中,讀者根本無法知道梅這個獨特個人的內(nèi)心想法,她的美麗、孤僻、下崗、自殺等等均是喪失了生成背景的突兀事例。我們不知道梅這個人生存的政治經(jīng)濟背景,也不知道她的行為背后更深的文化、人性因素,她到底出于何種原因自殺,也不得而知。閱讀過這樣一篇小說,我們?nèi)裘舾幸稽c,能獲得與作者一樣的人生多變、命運多舛、紅顏薄命的感喟,再有就是一種對生命的痛感和憐惜感。也許這就是汪曾祺所說的“滋潤”!但我們必須反省的是,在散文化小說的這種書寫中,人物內(nèi)在的主體性恰恰是被作家表面的主觀性所遮蔽了,這其實真正反證了作家的主體性沒有確立起來。
阿成曾相當激動地說:“我在撫摸我父輩們的靈魂時,以至潛入到冥冥之界去追蹤他們不散的精神時,我為他們極其相似的苦難感到無比的迷惘,這難道真的是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jié)的生命咒語么?對許多的普通人而言,到塵世上走一遭,就不可避免的要經(jīng)歷許多苦澀的磨難:愛情的、衣食住行的、人際關系的、血親關系的、工作的、虛榮的、計謀的、思考的、奮斗的、恐懼的、幻想的——而那些間或閃爍在生命之旅上的歡樂之光,不過是整個生命行為中的一種誘人的點綴。更多的時候,我像人生大舞臺下的一個看客,看著我周圍的人,怎樣生活,怎樣死去,在多舛的生命過程中怎樣搏斗,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或從鮮花而成為墳頭上的衰草,或從抗爭的斗士而成為宿命的信徒?!邑H婚g感到一種召喚。我似乎應當寫點什么,為歷經(jīng)磨難的生命譜寫一支輕松的歌。我?guī)缀跏呛⒆影愕臏I水,將從苦難中榨取出歡樂、愉悅和滋潤,熬制成一根根蠟燭,并點燃它們,再將它們擺放在通往天國的大道上,用搖曳的燭光,將凸凹不平的生命路程,幻化為動人的坦途?!雹獍⒊删牡貜目嚯y中榨取出歡樂,展示出多難生活中的溫暖亮色,是一種崇高的追求。但面對歷經(jīng)磨難的生命,作家更需要的不是譜寫輕松的歌,而是深入到這些苦難生命的內(nèi)在,去看看他們?yōu)槭裁从锌嚯y,又為什么能有歡樂,他們的精神復雜性何在,他們對后人的啟示意義何在。一旦作家無法深入人的內(nèi)在靈魂深處,往往就會像個人生戲劇的看客,只能看到人物的外在行為的變化、外在命運的跌宕,而一臺戲劇的可貴,不在于跌宕的動作、華麗的對白、動人的故事,而在于內(nèi)在情感的復雜、精神的變化、靈魂的出場。當阿成說自己就像人生舞臺的看客,就像《有軌電車》等大量短篇小說中展示的作家立場那樣,人生演員悲劇命運的意義就無法得到真實闡釋,而只能夠安撫空虛無聊的看客于一瞬。
對比閱讀魯迅的《祝福》和阿成的《有軌電車》,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阿成與魯迅的精神差距。祥林嫂和梅一樣都是命運悲慘的婦女,但《祝?!分械摹拔摇辈⒉皇且粋€超然旁觀者,而是與祥林嫂的悲慘命運深深糾纏一處的知識分子。祥林嫂竭盡所能地拼搏爭取生存的幸福,他人承認的尊嚴,以及詢問人死后靈魂的有無,都是主體性人格的表現(xiàn)。這種主體性恰恰是魯迅主體性的外化。而在《有軌電車》中,“我”僅是梅一生的旁觀者,至多只有點同情心,但“我”與梅的命運是分離的;梅的獨特心路歷程也未能進入“我”的視野內(nèi)。梅在小說中是缺乏主體性的,這也是作家缺乏主體性的外化。讀《祝福》,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感召力,一種生命熱力,以及觸摸到現(xiàn)實深層的充實感;而讀《有軌電車》,我們感受到的更是一種無所作為的悵惘,是一聲低沉的喟嘆,更是生命的空虛感。在某種程度上說,散文化小說作家沒有真正地繼承五四啟蒙傳統(tǒng),尤其是沒有真正地確立起現(xiàn)代意味的主體精神。確立了主體精神的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可以和現(xiàn)實世界構(gòu)成一種張力結(jié)構(gòu),從而保證對凡俗世界的超越和引導,從而才能夠讓凡俗世界的主體性得以確立。但像阿成的許多短篇小說所構(gòu)筑的藝術(shù)世界更多的還是在凡俗世界引力范圍內(nèi),許多作品只不過增加了凡俗世界的吸引力而已,并不能對凡俗世界構(gòu)成超越和引導。這是需要進一步反思的。
阿成曾說:“小人物的生活說穿了,是一種被制約著的生活、尷尬的生活、膽怯的生活、不盡如人意的生活,偽牛皮的生活,但同時又是幸福的,歡樂的,不知愁的,得過且過又無所奮斗的生活。無論前者也好,后者也好,在小人物那里居然都過得有滋有味,有情有義,有血有淚。作為一個寫手,我不想離開他們擠入紳士般的上流社會?!?阿成自稱平民作家,對小人物特別關注,但恐怕需要澄清的是,文學藝術(shù)真正面對的既不是上流社會,也不是下層社會,既不是貴族也不是平民,而應該是人,是人性的復雜性,是人生超越的艱難與可能?!读杭以u話》中,東北的梁作家返回山東老家尋親戚,第一次見到舅母,這個農(nóng)村婦女窮成一臉刁狠,使勁想一想,紅了臉對梁作家說:“真是無事可講。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歸齊,就是一天的日子:早起、冤飯!再鉆地干活。完了,再冤飯!夜黑,死覺,造人!淡出個鳥來了!”?在《俄羅斯女人》中,阿成寫道:“幾千年來普通的黎民百姓是沒有‘表情權(quán)’的。他們的‘法定’表情就是謙卑,不然容易出問題——這是一條血的經(jīng)驗?!?面對無話可說的貧瘠人生,面對沒有表情權(quán)的中國黎民百姓,作家恐怕更應該既拷問整個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制度,也拷問其催生出的專制者和被專制者,而不是簡單地當個看客,或為平民作家的封號而自鳴得意,或為凡俗人生無盡地感喟,敘寫多少空漠的人生傳奇吧。
①②④⑧⑩?阿成:《胡天胡地風騷》,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 年版,第 384、271、183、224、384、346 頁。
③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頁。
⑤⑥??阿成:《哈爾濱故事》,昆侖出版社2004年版,第 201、112、2、26 頁。
⑦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8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9頁。
⑨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3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4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