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振華(浙江教育學院人文學院中文系, 杭州 310012)
《漢書·藝文志》曰:“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雹俅呵飼r期,諸侯、卿大夫在頻繁的盟會、聘享中每每賦詩以言其志。先秦典籍中有關賦詩記載的只有《左傳》和《國語》,《左傳》共記賦詩六十八篇次,而《國語》只有六篇次。賦詩斷章是賦詩言志和斷章取義的簡稱,《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曰:“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惡識宗?”②杜預注曰:“譬如賦詩者,取其一章而已?!雹蹢畈⒃唬骸百x詩斷章,譬喻語。春秋外交常以賦詩表意,賦者與聽者各取所求,不顧本義,斷章取義也?!雹苜x,《說文解字》說:“賦,斂也。從貝武聲?!雹輳摹百x”的本義貢賦來看,古時貢賦必陳之于庭,引申之“賦”與“鋪”之意相通?!稘h書·藝文志》云:“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⑥“賦”字是指口頭上的“陳述”或“鋪敘”。《春秋左氏傳》鄭玄注曰:“賦者或造篇,或誦古。”⑦文獻中尤以誦古為最多,造篇可能是在未能找到合適詩篇情況下的一種創(chuàng)作。所謂的“章”是指詩歌或樂曲的段落,詩舞樂是融為一體的,樂的一曲往往是詩的一章,斷章也即是斷取古人已有之《詩》來表達自己的意愿,但在具體場合中賦詩者可根據(jù)實際需要賦全篇之詩或賦《詩》中的某個章節(jié)?!皵嗾隆睂嶋H又包含于“賦詩”之中,所以學者們經常將“賦詩”和“斷章”聯(lián)系起來。賦詩斷章已成為當時運用《詩》的一種慣例,并以此來概括《左傳》和《國語》中的全部賦詩活動。在賦詩活動中,《詩》成了一套隱語或特殊性的外交語言,大多數(shù)情況下彼此都能心照不宣,“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皮錫瑞說:“賦詩明志,不自陳說,但取諷喻,此為春秋最文明之事?!雹噘x詩習俗成為人們引以為雅的禮文風尚。
春秋文化中浸潤著強烈的崇古意識,賦詩與時人崇古的心理傾向不無關系??鬃诱f:“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雹嵩谖幕蠈W習和效法古賢是春秋時人的選擇,他們認為“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⑩,因此“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努力學習先人文化。從時人諷誦舊章的意義上說,賦詩承載著強烈的崇古與復古傾向。有論者認為擬古發(fā)軔于漢代,但我們從春秋賦詩的實例中可以窺見賦詩者的擬古心態(tài),而且賦詩這樣的用詩方法對后世擬古詩的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影響。勞孝輿《春秋詩話》曰:“作者不名,述者不作,何歟?蓋當時只有詩,無詩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為己作;彼人之詩賡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無定詩,詩無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明何良俊所說:“《左傳》用詩,茍于義有合,不必盡依本旨,蓋即所謂引申觸類者也?!?賦詩斷章是“借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這種將無名之作援為己作的做法就是“不作而作”的一種重要體現(xiàn),也即是古詩為今人所用,借古人之言申述個人之志,是對已有之《詩》的改造和化用,也即是對古詩的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摹擬和再創(chuàng)造。傅道彬先生在論及垂隴之會賦詩和鄭六卿餞韓宣子賦詩時說:“垂隴之會的賦詩猶如皇都陸離,錯然雜陳;鄭六卿餞韓宣子賦詩,不僅也是五光十色,而且更帶有獨特的地方風味,總之是縱橫采擷,他們都達到皆成文章的水平?!?以上兩次賦詩都是具有群體性意味的賦詩活動,“這與后世文人詩酒酬唱,從根本上說實在沒有什么兩樣”?。
從后世的擬古創(chuàng)作來看,擬古是以因襲和摹仿前人的作品為主要特征,擬古是創(chuàng)作的準備階段,也是詩歌走向文人化的必經階段。郭紹虞先生說“:實則昔人擬古,乃古人用功之法,是入門途徑,而非最后歸宿?!?摹擬就是對前人的體裁、風格和藝術手法等的學習過程,在摹擬的過程中達到對其作品了然于心的目的,不是把摹擬作為最后的歸宿,而是從其作品中突破出來,達到一種創(chuàng)新的境界。擬古的第一階段是學習階段,也就是學識積累的階段。鄧仕先生認為“:大抵摹擬盛行,必然在文學傳統(tǒng)已經形成,或文人對傳統(tǒng)有深刻認識的世代,因為有了前人豐富可觀的遺產,才有摹仿的對象。”?第二階段是要有摹擬階段的實踐,是借鑒、學習,用心揣摩、模仿前人作品的階段,一般表現(xiàn)為規(guī)模古制、亦步亦趨,其作品也只是簡單重復前人,沒有什么特色。第三階段是摹擬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階段?!段男牡颀垺ざ▌萜吩唬骸澳=洖槭秸?,自入典雅之懿。”?這個階段要入乎其中,出乎其外,要有所超越、突破和發(fā)展。綜觀春秋賦詩,賦詩者無不具有深厚的《詩》學修養(yǎng),他們侃侃而談諷誦舊章,以《詩》來實現(xiàn)其“微言相感”的社會功效??傮w上來說,賦詩斷章完成了擬古創(chuàng)作的前兩個準備階段,而且前兩個準備階段是極其成熟和完善的。
《詩》是春秋時期各國文化教育的重要內容??鬃釉唬骸安粚W詩,無以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又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孔子對《詩》的重要性以及《詩》的各種功能都說得十分透徹,他認為應把《詩》用到語言中去,用《詩》去實施典禮、諷諫和賦詩等,孔子還要求學習者用《詩》去實現(xiàn)“使于四方”?等政治和外交目的。《國語·楚語上》曰:“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禮記·王制》中記魯國曰:“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這些都充分說明各國在《詩》等的教育上有深厚的基礎。曾勤良先生認為:“《左傳》之所以稱引,足證古代貴族社會,其詩樂教化之深意,即詩書禮樂教化之為用也?!?總之,春秋時期的賦詩者普遍浸潤《詩》學風尚,其《詩》學修養(yǎng)已經達到熟能生巧的地步了。
有了深厚的《詩》學修養(yǎng)就為初步摹習屬文奠定了基礎。朱熹曰:“向來初見擬古詩,將謂只是學古人之詩。原來卻是如古人說:‘灼灼園中花’,自家也做一句如此‘遲遲澗畔松’,自家也做一句如此‘磊磊澗中石’……意思語脈,皆要似他底,只換卻字。”?許學夷《詩源辯體》曰:“擬古如摹貼臨畫,正欲筆筆相類……蓋本以為入門之階,初未可為專業(yè)也?!?王瑤先生進一步闡釋,認為擬古“本是一種主要的學習屬文的方法,正如我們現(xiàn)在的臨帖學書一樣。前人的詩文是標準的范文,要用心地從里面揣摩,模仿,以求得其神似”?。在賦詩活動中,賦詩者可以根據(jù)具體的情景選擇符合自己意旨的詩篇進行吟誦,“在整個用《詩》過程中詩人是被忘記的,詩的感情和意志是屈服于用詩者的理念和意志的”?。這時的賦詩和西周時期的“歌詩”那樣呆板、固定的形式相比有很大的靈活性和多變性。劉麗文先生說:“賦詩言志用的是詩的象征意義,即把詩置于特定思維場下,一些與詩句本身無關的外在因素都參與了新義的創(chuàng)造,用創(chuàng)造后的新義作為交流的手段,常常是意在言外的?!?在吟誦的過程中,賦詩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對詩篇進行能動的改造、化用和發(fā)揮。如《左傳·成公九年》:
夏,季文子如宋致女,復命,公享之。賦《韓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猶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庇仲x《綠衣》之卒章而入。
季文子奉魯成公之命到宋國慰問伯姬,回國復命時,成公設享禮招待他,季文子賦了《韓奕》的第五章,取其“蹶父孔武,靡國不到,為韓相攸,莫如韓樂”形容魯成公的英勇睿智和伯姬婚后安樂幸福的生活。穆姜賦《綠衣》之卒章應對,取其“我思古人,實獲我心”之意,對季文子表示感謝。勞孝輿《春秋詩話》對此評價甚高,他認為:“《韓奕》取其事之切,《綠衣》略其事而取其意,同時共賦而各不同,古人如此,可為詩法?!?他們的賦詩都是斷取原有《詩》篇,在特定環(huán)境下表達出新意的。
春秋賦詩中最具特色的一次是雙方的應對全部以《詩》為媒介的?!蹲髠鳌の墓辍罚?/p>
公如晉朝,且尋盟。衛(wèi)侯會公于沓,請平于晉。公還,鄭伯會公于,亦請平于晉。公皆成之。鄭伯與公宴于,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蔽淖淤x《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答拜。
鄭人和魯人在這次賦詩活動中表面上似乎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四詩拉稱引,各各不言而喻”?,實際上在彼此的賦詩應對過程中,暗中交鋒了兩個回合。鄭國背晉后又想歸附晉國,希望魯文公代為求情。鄭大夫子家賦《鴻雁》,取“之子于征,劬勞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用鰥寡自比請求魯文公再度去晉為其請和。季文子代表魯文公賦《四月》,取“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表示不想遠行勞苦。子家賦《載馳》之四章,取“控于大邦,誰因其極”,表示鄭國有難,有求于魯國幫助。魯文公不好再搪塞了,季文子隨即賦《采薇》之四章以應對,取“豈敢定居,一月三捷”,答應為鄭國奔波。在這次外交活動中,各國的所有意愿是通過吟誦《詩》來完成的,而且所引《詩》章表達各自意愿恰當貼切,真摯自然。
從賦詩活動中可以看出,賦詩斷章是對詩歌精神或主旨的一種自我理解和闡釋,也即是以己意說詩,是在自我思維范圍內對詩歌精神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季文子、穆姜、子家等所賦之詩只要稍加轉化,就會完成由機械吟誦到自由創(chuàng)作的實質性轉變。然而,賦詩是在禮儀規(guī)范束縛下的活動“,賦《詩》引《詩》之風與禮治思潮同步而興,而頻繁地會盟燕享,則給了詩禮風流展示的平臺”?。禮在當時是“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的大事,《左傳》中涉及“禮”字達五百多處,在《左傳》三十一例的賦詩中直接談及“禮”的有六處之多,禮儀法典在當時人的行為準則中的地位可見一斑,儀式文化以它固有的行為方式和準則規(guī)范和約束著人們的行為“,在禮治思潮下,整個時代的士君子,無不以《詩》禮為立身之本,以求自我實現(xiàn)的機會”?。賦詩在一定程度上還要遵從的“歌《詩》必類”?和“詩以合意”?的用《詩》原則,又進一步束縛了賦詩者的創(chuàng)造力。賦詩斷章只不過是在禮樂文明還沒有最終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在禮樂文明框架的束縛下的一種自覺的誦古,賦詩者幾乎沒有創(chuàng)作時所應有的馳騁想象的空間和自由,也無法在《詩》的規(guī)范體系下唱出自己的心聲。
擬古思潮興起于西漢,西漢以降,文人詩迭出,可供擬作的模本就越來越多,文人每每以“效”“、擬”“、代”、“學”等方式從事創(chuàng)作?!妒衷娫挕吩弧埃簢L怪兩漢間所作騷文,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guī)模屈宋,但換字不同耳。至晉宋以后,詩人之詞,其弊亦然?!?漢代士大夫賈誼等追憫屈原,寫出了一系列的以“擬騷”為式的“賢人失志之賦”。當時摹擬枚乘《七發(fā)》的亦很多,《文心雕龍·雜文篇》曰“:自《七發(fā)》以下,作者繼踵?!?《全晉文》四十六傅玄《七謨序》曰“:昔枚乘作《七發(fā)》,而屬文之士若傅毅、劉廣世、崔、李龍、桓鱗、崔琦、劉梁、西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紛焉。”?漢末之際,由于“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社會現(xiàn)實,世人的擬作多借古題抒發(fā)一己之懷,表現(xiàn)出慷慨悲涼的風格特色。魏晉時期是擬古詩創(chuàng)作的高潮,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擬作的名篇,《文選》中專列“雜擬”一類,共收錄包括陸機、張載、陶淵明、謝靈運、鮑照、江淹等的擬古詩六十三首之多,如陸機《擬古詩十二首》、張載的《擬四愁詩》、袁淑《效曹子建樂府白馬篇一首》、鮑照《學劉公干體一首》《代君子有所思一首》等多是對原有詩篇的簡單修改或是說對詞匯的機械性置換,是“比古志以明今情”?,與原作的抒情結構、抒情指向等基本相同。
總之,春秋賦詩斷章在“不學詩,無以言”的時代完成了對古詩摹擬的蒙昧狀態(tài)。雖然賦詩的衰落沒有直接導致擬古思潮的真正覺醒,但賦詩斷章中大膽的擬古精神和內在動力已被社會所認可和接受,春秋時期一批批士人學習和摹擬《詩》的精神永遠激勵著后世的擬古創(chuàng)作,對后世的擬古創(chuàng)作具有深遠的影響和重要的啟示意義。
①⑥?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55頁—第1756頁,第1755頁,第1755頁。
②③⑦?? 杜預:《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00頁,第200頁,第1742頁,第1736頁,第1026頁。
④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46頁。
⑤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31頁。
⑧ 皮錫瑞:《經學通論》(第二卷),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3頁。
⑨⑩????? 《論語正義》,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63頁,第2487頁,第2522頁,第2482頁,第2487頁,第2525頁,第2507頁。
?? 《禮記正義》,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34頁,第1342頁。
??? 勞孝輿:《春秋詩話》,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頁,第2頁,第2頁。
?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2頁。
? 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24頁。
?? 傅道彬:《中國文學的文化批評》,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頁,第114頁。
???劉毓慶:《春秋會盟燕享與詩禮風流》,晉陽學刊2004(2)。
? 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91頁。
???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79頁,第127頁,第404頁。
?? 鄔國義等:《國語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499頁,第171頁。
? 曾勤良:《左傳引詩賦詩之詩教研究》,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451頁。
?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301頁。
? 許學夷著、杜維沫校點:《詩源辯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2頁。
? 王瑤:《擬古與作偽》,《中古文學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00頁。
? 劉麗文:《中國古代文學特征論》,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0頁。
? 馬銀琴:《春秋時代賦引風氣下詩的傳播與特點》,第16頁。
? 葉夢得:《石林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34頁。
? 嚴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723頁。
? 蕭統(tǒng)選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