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鑫磊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在明清戰(zhàn)爭中,作戰(zhàn)雙方對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的掌握和使用逐漸成為了兩股政治力量相互較量的重要砝碼,在明清政權更迭中產生了極大作用。明朝政府通過與入華耶穌會士的軍事合作,改善了明軍的武器配備,提高了作戰(zhàn)能力,在應對遼東滿人進攻中起到了很大作用,延緩了明清鼎革的時間。然而,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畢竟只是一種技術手段,并非是決定明朝存亡的關鍵因素,由于種種原因,大明王朝沒能很好得利用軍事上的優(yōu)勢,最后還是走向了覆亡。
雖然中國封建社會長期重儒興道,視科技為“奇技淫巧”,但事實上明朝政府中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排斥引進西方先進火器技術,其中有很多人還積極學習西洋科技、仿制和改進西洋火器。崇禎皇帝曾明確指出“火器終為中國長技”,(1)肯定了西方先進火器在軍事上的積極作用。朝臣李宗延也認為:“歷朝火器梨然森列,中國長支,寧有加此。第天下無百年不朽之物,國家無百年不變之法?!?2)徐光啟、李之藻等人則參與到了引入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的實際行動之中。同時,各邊鎮(zhèn)守軍更是積極請求朝廷撥付西洋火炮、炮車及炮手以備邊防。(3)這說明朝中許多士大夫并不因循守舊,不懂革新,他們大都期望明廷能夠通過仿制西洋大炮,重見昔日輝煌??梢?,無論是作為明廷當權者的崇禎帝,還是朝中士大夫亦或是守備將領,他們在對待西洋火器及戰(zhàn)術引進問題上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而《西法神機》、《火攻挈要》等一批西方火器科學理論的著作相繼問世亦證明明人在明朝生死存亡的軍事問題上毫不含糊,“重人文輕科技”的傳統(tǒng)觀念并未束縛住他們引進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的積極性。
(一)西洋先進火器及熟練技術人員的不足是影響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在華推行和流行的直接因素。筆者認為,雖然西洋大炮炮體笨重,不利野戰(zhàn),炸炮事件也時有發(fā)生,但這并不影響明廷積極引進西洋大炮的態(tài)度。因為自寧遠大捷以后,明廷上下已對西洋大炮刮目相看,并基本確立了引進西方先進武器與軍事技術以解決西洋大炮不利野戰(zhàn)的詬病。(4)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能夠防御滿人進攻實屬不易,故而明軍根本不會因其“不利野戰(zhàn)”而棄之不用。恰恰相反,各邊鎮(zhèn)明軍急切渴望擁有西洋大炮。如崇禎三年(1630)三月,各邊鎮(zhèn)進疏思宗請撥西洋火炮、炮車及炮手以備邊防,而當時徐光啟自行仿制數(shù)月方得西洋大炮五十余門,根本無法調撥,只好推脫作罷。(5)所以,正真影響西洋大炮在中國推行和流行的原因是西洋先進火器及熟練技術人員的數(shù)量實在太少。由于鑄造這種大炮技術難度較大,工費頗奢,因而明廷不得不選擇向澳門當局求購;可是澳門葡人也因要應付“紅毛聚眾,欲劫取濠鏡”等原因,(6)而不能全力助明,故而能夠提供給明廷的炮兵與西洋大炮數(shù)量有限,這是導致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無法在華推行和流行的直接因素。
(二)“用器不用人”的“華夷之辨”是影響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在華推行和流行的間接因素。眾所周知,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的應用需要西方火器專家的指導,然而,正是在這一點上,很多朝臣卻囿于陳腐的“華夷之辨”,造成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不能充分加以利用。他們的“華夷之辨”不在于用夷器——先進西洋火器,而在于用夷人——葡萄牙人。兵部尚書董漢儒的例子最可以說明問題。他曾于天啟三年正月以恐“紅毛番筑城作?!睘橛缮鲜杼靻⒒实郏J為索兵千里之外是失策之舉,請求禁止招募葡人入京。(7)然而,當董漢儒看到葡籍炮手攜帶的西洋大炮等先進武器后,便不再堅持“華夷之辨”了,他隨后便上奏天啟皇帝:“應仿貢夷例,賜之朝見,犒之酒食,賚以相應銀幣,用示優(yōu)厚。臣等盡試其技,制造火藥,擇人教演,稍俟精熟,分發(fā)山海聽輔臣收用?!?8)隨即,他又在京營中精選一百名選鋒,由葡萄牙炮手教授這些士兵煉藥、裝放等法。(9)又如,崇禎四年,崇禎皇帝召問曾任廣東左布政使的陸問禮有關葡人、西炮之事,陸氏答曰:“火器可用,人未可信。”(10)可見“,華夷之辨”實為忌憚葡萄牙人也。
(三)明廷與澳門葡人間的利益博弈是影響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在華推行和流行的根本原因。筆者以為“用器不用人”的“華夷之辨”的實質是明廷與澳門葡人間的利益博弈。我們可以從陸若漢與姜云龍等前往澳門“購炮募兵”受助一事中窺豹一斑。崇禎三年,明廷為了解決西洋火炮嚴重不足的問題,遂派遣陸若漢與姜云龍等前往澳門“購炮募兵”,然而,當他們攜炮隊回京時,卻受到了禮科給事中盧兆龍的反對,以致近四百余人的葡兵炮隊中途遣返。盧兆龍自崇禎三年(1630)五月至崇禎三年(1631)十二月,共上三疏,請求遣返招募到的數(shù)百葡兵。其中,直接導致葡兵遣返的是盧兆龍于崇禎三年十二月的進疏,其言:“姜云龍取彝到澳。彝人聽其挑唆,通同要挾,初不肯應命,徐則需索多方。濠鏡澳,原系香山縣地,彝人擅筑城臺,曩用大兵臨之,拆不及半。今要挾曰:必筑復城臺而后三百人始肯應調。香山舊設參將,駐兵防彝人沖突,今日要挾曰:必撤將、必撤兵?;浿醒睾TO哨以防番船攔入及奸細私通,今要挾曰:必勿詰、必勿禁。其謀蓄兵糧也,則要挾多買米數(shù)萬石;其謀割澳地也,則要挾免其歲輸?shù)刈忏y一萬兩?!ɑ浢裥?,哄然思食云龍之肉也?!劷褚训浇?,蓋將聊借此行以清銷六萬金耳。當今公私交困,一絲一粟,動關軍需,無用之彝既奉命停止,則冒領之響,應敕旨行追?!劥隧楀X糧,彝人僅得其半,半為云龍瓜分?!?11)崇禎帝聽聞澳門葡人以援明要挾朝廷一事后,勃然大怒,遂下旨“謂澳彝要挾聽唆要挾諸款,著巡按御史查明。云龍隔任回籍,其撥置瓜分情罪,俟督按奏明議奪?!?12)行至南昌的葡兵不得不被迫返回澳門,致使明廷最后一次購募西炮葡兵以失敗告終??梢?,葡萄牙人要挾朝廷,欲在澳門復筑城臺,要求明廷開海禁,并裁撤香山參將等諸多過分要求,已經嚴重觸動了明朝政府的利益,這是導致崇禎帝最終下令遣返葡兵的原因。然而,后來回到北京的陸若漢則奏稱“絕無筑城臺、撤參將、要挾諸款”。(13)另外,關于姜云龍被指與葡人勾結,侵吞“購炮募兵”款項一事,從后來徐光啟的奏疏中看,姜云龍似乎也未有機會可以沾手。(14)那么盧兆龍為何要如此污蔑葡人及姜云龍呢?耶穌會曾德昭對此事看得明白:“在廣州中國人之與葡人貿易及作經濟人的中國商人,他們曾從貿易中獲得巨大利益,毫無疑問,如葡萄牙人得到進入中國特許的便利,由葡萄牙人直接經營時,他們的利益將會喪失。于是他們在葡人成行前,就呈文極力阻止?!辈⒔衣稄V東地方利益集團,通過賄賂朝臣以達到這一目的。(15)可見,正真導致西洋先進火器與戰(zhàn)術在華推行和流行的根本因素是明廷與澳門葡人間的利益博弈。
崇禎四年即天聰五年(1631)正月,后金成功仿鑄西洋大炮,皇太極定名為“天祐助威大將軍”,隨后,他又命佟養(yǎng)性編練漢兵,驗放火炮、鳥槍,是為后金軍事改革之一大進步。(16)同年秋,后金軍又以西洋大炮圍攻大凌河,使得明軍無力以援,迫使明將祖大壽獻城投降?!肚逄趯嶄洝份d:“至紅夷大炮,我國創(chuàng)制后攜載攻城自此始。若非用紅夷大炮擊攻,則于子章臺必不易克,……以是久圍大凌河,克成厥功者,皆因上創(chuàng)紅夷大將軍故也。自此,凡遇行軍,必攜紅夷大將軍炮?!?17)大凌河一役,后金不但獲得大小火炮3500余位,還間接促成了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叛明投金,為皇太極帶來了更為先進鑄炮技術和嫻熟的炮手,八旗部隊的武器水平和作戰(zhàn)能力大大提高。而此時的明王朝,由于財政窘迫,內憂外患,已無力大規(guī)模鑄造西洋大炮以應付對后金的戰(zhàn)爭,導致明軍在關外每場戰(zhàn)役中所能動員的西洋大炮均少于清軍,(18)也難怪乎,明軍逢清必敗的命運了。
皇太極依仗西洋大炮的威力,采取“圍城打援”的戰(zhàn)術,取得了多次大捷,其中尤以松(山)、錦(州)之戰(zhàn)最為突出。為了奪取遼東重鎮(zhèn)錦州,皇太極在戰(zhàn)前就命工匠打造西洋大炮60位,同時還調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擁有強大炮火的漢軍協(xié)同作戰(zhàn),(19)可謂是做足了準備。清軍很好得利用了西洋大炮在攻城作戰(zhàn)上的優(yōu)勢,對錦州、松山、塔山、杏山等處明軍城堡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最終導致了明軍在關外的全面潰敗。松錦一戰(zhàn),清軍共繳獲各種火炮3683門,火槍1515桿,其中西洋大炮就有40門之多。清軍在松錦決戰(zhàn)上的空前大捷使其在武器裝備上的優(yōu)勢更加穩(wěn)固,這場勝利同時也奠定了滿人入主中原的基石。
綜上所述,雖然明廷在對待西洋火器及戰(zhàn)術引進問題上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但是,由于明廷與澳門葡人間的利益博弈問題,致使明人長期受到“用器不用人”的“華夷之辨”思想的束縛,導致中葡間的軍事交流屢次中斷,使得明人無法盡習其術。這也成為了明軍中西洋先進火器及熟練技術人員的嚴重不足的重要原因之一。與之相反的是,滿清政權通過戰(zhàn)爭間接學習到了西方先進軍事技術,并很好得利用漢人培養(yǎng)自己的火器部隊,使其在西洋先進火器配備上迅速超越明朝,如此一來,明亡清興也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注釋:
( 1)[清]張岱:《 石匱書》 卷十一,《 劉宗周傳》,參見張海鵬主編:《 中葡關系史資料集》(第二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362頁。
(2)《明熹宗實錄》卷十六,天啟元年十一月丙寅。
(3)[明]徐光啟:《徐光啟集》,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版,第292-294頁。
(4)參閱本文第二節(jié)。
(5)[明]徐光啟:《徐光啟集》,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版,第292-294頁。
( 6)[明]徐光啟:《 徐光啟集》,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 1版,第 473頁。(7)《明熹宗實錄》卷三○,天啟三年正月壬辰朔。
(8)《明熹宗實錄》卷三三,天啟三年四月辛未。
(9)《明熹宗實錄》卷三三,天啟三年四月乙酉。
( 10)[明]談遷:《 國榷》卷九一,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 年,第 5555頁。(11)《崇禎長編》卷四一,崇禎三年十二月丙辰。
(12)《崇禎長編》卷四一,崇禎三年十二月丙辰。
(13)《崇禎長編》卷四四,崇禎四年三月乙卯。
(14)[明]徐光啟:《 徐光啟集》, 北京: 中華書局,1963年第1版,第304-306頁。
(15)萬明:《中葡早期關系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213頁。
(16)劉旭:《中國古代火藥火器史》,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185頁。
(17)《大清太宗文皇帝實錄》卷十。
(18)劉鴻亮:《明清時期紅夷大炮的興衰與兩朝火器發(fā)展比較》,《社會科學》,2005年第12期,第91頁。
(19)孫文良、李治亭:《明清戰(zhàn)爭史略》,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3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