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愛招
(三明林業(yè)學校,福建 三明 365000)
對柳永詞之傳播,古人筆記里有兩句話很值得我們注意:其一,葉夢得《避暑錄話》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言其傳之廣也?!保?]其二,陳師道《后山詩話》云:“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2]說明的問題有二:一是柳永詞傳播的范圍很廣;二是喜歡柳詞的人遍布社會各個階層,不僅一般的百姓喜歡,甚至連皇帝也喜歡。宋詞的傳播是宋代社會政治文化生活極為重要的一個方面,雖然柳永是一個極具爭議的人物,但他的詞作的傳播猶具特色。綜觀有宋一代,沒有哪個人的詞作像他的詞作那樣,得到皇帝“歌之再三”的待遇,士大夫們對其詞又爭議極大,那么,皇帝對柳詞的“特殊待遇”及士大夫們的爭議對柳詞的傳播究竟有何影響?其意義又是什么呢?本文試圖對這個問題進行探討。
“俯視型受眾”是傳播學上的概念。邵培仁先生在《傳播學》一書里指出,受眾就是接受信息的人,它既包括大眾傳播中的信息接受群體——報刊的讀者、廣播的聽眾和電視的觀眾,又包括小范圍信息交流中的個體——參與者和對話人。其中,他提出受眾類型劃分中的第四種類型是“俯視型受眾、仰視型受眾與平視型受眾”。具體地說,“俯視型受眾”就是“在接受信息和對待職業(yè)者傳播者時,常以居高臨下、高人一等的心理和面貌出現(xiàn)”;仰視型受眾是“指以一種尊敬、仰慕、狂熱、遵從的心態(tài)對待傳播者及其所傳信息的人群”;平視型受眾則指“既不把職業(yè)傳播者看‘低’,也不把他們看‘高’,而是將他們看做與自己平等身份的人”。[3]這些觀點雖然是現(xiàn)代傳播學的理念,但對于我們研究柳詞的傳播還是很有意義的,因為柳永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不僅要充分考慮傳播的中間媒介,即歌者演唱的需要及詞作音樂特點,而且要充分考慮受眾的需求。據(jù)此分析,“平視型受眾”與“仰視型受眾”主要指都市中一般的市民階層,包括向柳永“乞詞”的歌妓和在瓦肆里聽歌的人群,聽的主要是柳之妓情詞,而關(guān)于歌妓與柳詞傳播之關(guān)系,李劍亮先生在《唐宋詞與唐宋歌妓制度》中已經(jīng)有很詳盡的論述。[4]因此,我們不將這兩部分人群作為討論的對象,而把重點放在“俯視型人群”的討論上。
“俯視型人群”,在宋代,從理論上說,只要地位與學識等比柳永高的人,都可以歸入這個群體,也都有這個資格,上至皇帝,下至地方各級官員,甚至包括其他自認為學識比其高的一般文人士大夫?!傲罒帷钡男纬桑c這些“俯視型受眾”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因為他們對柳詞的態(tài)度影響了柳詞的風格及對其詞作的評價。
柳永在功名一途上確實是命運多舛,為了博取仕途上的利益,他用他自己最擅長的手段——作詞,進獻給當時的各級官吏,甚至直接進獻給皇帝,希冀以此獲得賞識并獲得一官半職或加官進爵。
在獻給各地方官員的詞作中,以《望海潮·東南形勝》最為有名?!对~林紀事》云:“錢塘遣(遺)事,孫何帥錢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詞贈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之句。此詞流播,金主亮聞之,欣然起投鞭渡江之志。謝處厚詩云,‘誰把杭州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里愁’。予謂此詞雖牽動長江之愁,然湖山之清麗,使士大夫流連于歌舞嬉游之樂,遂忘中原,是則深可恨耳?!保?]其后還有一段是關(guān)于柳永讓歌妓楚楚在孫何面前演唱,幫他引薦給孫何。當時的杭州太守是否是孫何,目前學界尚有很大爭議,但這首詞成為柳永進獻給各地官員的代表作,其余進獻給各地官員的詞作風格基本上與此相似,多先大量描摹當?shù)氐娘L土人情,再以此歌頌所進獻的對象,最后祝愿官員能夠早日當上朝官。這類詞作的創(chuàng)作范式是柳永為了投其所好,對進獻對象進行歌功頌德的目的自是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幫助與提攜,內(nèi)容上雖為歌功頌德,但藝術(shù)成就比較高,受到很多人的喜歡,金主完顏亮都能聞之,說明柳永的這首詞傳播范圍極其廣泛。同時,雖然這類詞作對當事的官員態(tài)度如何沒有很明確的材料記載,但各類筆記所記,基本上以贊揚為主。
獻詞給當朝統(tǒng)治者,是柳永在汴京時不能免俗的必然。國家升平日久,國力蒸蒸日上,作為一介文人,用他自己最美妙的語言進行歌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柳永獻給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的詞作,考之《樂章集》,至少有八首詞是直接進獻給皇帝的。另外,《傾杯樂·禁漏花深》亦有可能是進獻給皇帝的。而組詞五首《巫山一段云》,薛瑞生也認為是寫給宋真宗皇帝的。[6]柳永作詞年代是真宗與仁宗二朝,那么這兩位皇帝對柳永詞作的態(tài)度如何就成了我們關(guān)注的問題。在真宗朝,由于宋真宗佞道,粉飾太平,制造了轟動天下的“天書”事件,柳永與其他文人士子一樣作詞對當時的“天書”事件進行歌頌,對王朝永世太平進行祈禱,希望能夠得到皇帝賞識??上В孀诟揪筒恍蕾p他,終真宗朝,柳永也沒有獲得一官半職。在仁宗朝,柳永進獻給皇帝的詞作主要是祝壽詞,比如他的《送征衣·過韶陽》。宋仁宗對柳永的態(tài)度,各類筆記記載比較多。其中,最為典型的有兩個典故:其一,關(guān)于“奉旨填詞”,柳永詞名在仁宗朝已盛,自己也因此頗為自負,可他參加科舉的結(jié)局卻一再名落孫山,于是填《鶴沖天·黃金榜上》一詞表達無奈與憤激,仁宗就讓柳永“且去填詞”,[7]這是他及第前的事情;其二,關(guān)于他的《醉蓬萊慢》一詞,這首詞是柳永為慶?!袄先诵且姟倍M獻給仁宗皇帝的,可結(jié)果因柳永沒有摸透仁宗的心思,使得“久困選調(diào)”的他“自此不復(fù)進用”。[8]這兩個典故似乎都說明仁宗不喜歡柳詞,實際情況卻正好相反。前引陳師道之語已經(jīng)充分說明,只不過我們不知道仁宗“歌之再三”的詞作究竟是柳永哪一首詞,另外,仁宗在朝堂之上也應(yīng)該曾經(jīng)歌詠過柳詞,否則,朝廷不會把柳詞作為贈品送給外國。據(jù)考證,流傳到高麗的宋詞共有六十多首,其中作者可考的詞作有十五首,而柳永一人獨占八首。[9]關(guān)于皇帝的喜好,柳永在進獻之前是必須考慮的。綜觀柳永進獻給皇帝的詞作,在內(nèi)容上都是對上天降瑞、國力強盛的直接歌頌,祝壽詞則加上了對皇帝本人的歌頌;在藝術(shù)上也寫得雍容典雅,并不低俗。
最高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還有一人的態(tài)度很有典型意義,那就是宰相晏殊。《畫墁錄》所描述的他對晏殊的拜訪頗能說明晏殊對柳詞的態(tài)度:“柳三變既以調(diào)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wù)?。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唬骸怆m作曲子,不曾道:“綠線慵拈伴伊坐?!薄焱恕!保?0]晏殊是當時詞壇的領(lǐng)袖,所作詞以雅著稱,故有所引之語。晏殊的態(tài)度實際上就是最高統(tǒng)治集團對柳詞的態(tài)度。事實上,柳詞并不是只有晏殊所說的“綠線慵拈伴伊坐”這樣的內(nèi)容,晏殊只是找一個借口,不讓柳永升官罷了。實際上這是柳永未能摸透統(tǒng)治者的心思,他們喜歡柳詞之調(diào),否則也不可能“歌之再三”了,他們不喜歡的是柳永詞的內(nèi)容,因為他們認為柳永必須寫的是“頌太平之歌”,[11]而不是那些所謂的靡靡之音。
其他一般的文人士大夫最早對柳永表達不滿的當屬蘇軾,在“我詞與柳詞何如”和責備秦觀的“公卻學柳七作詞”的兩段對話中,可以明確看出,蘇軾對柳詞的矛盾態(tài)度——既羨慕柳永的詞名,又不滿柳詞的流俗。從各類筆記的記載看,文人士大夫的態(tài)度大約可分為三類:一是直接歌頌柳永的,如黃裳;一是褒貶俱有的,如蘇軾、李清照;一是貶柳詞為“野狐涎”,如王灼。但這些人物中,誰是“俯視型受眾”不好區(qū)分。我以為,褒之者多屬“仰視型受眾”,而只要敢于貶之的,多屬我們定義的“俯視型受眾”。他們的不同態(tài)度與爭議,產(chǎn)生了很鮮明的對比,使得柳詞的風格與地位千年來也一直不能得到正確的評價。這些文人士大夫都是當時的社會精英人士,他們對一個問題或現(xiàn)象的態(tài)度對于整個社會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同時,越是有爭議,爭議越熱烈,就越容易引起人們的興趣,從而使柳詞的傳唱也更加廣泛。
“柳永熱”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與當時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是密切相關(guān)的。從傳播的角度來說,那些仰視型與平視型受眾更多的是口耳相傳的動態(tài)傳播方式,對“柳永熱”的形成似乎更直接一些,他們喜歡的更多是柳永的歌妓詞,內(nèi)容上是與他們的生活比較相關(guān)的俗詞。俯視型受眾,除了口耳相傳的動態(tài)傳播方式外,還可以是刻本與手抄本的靜態(tài)傳播方式;從詞作本身方面看,他們除喜歡柳詞新聲之調(diào)外,在其內(nèi)容上就可能要求其雅正一些,前引各類人物的態(tài)度足以證明。
如前所述,俯視型受眾對柳詞的不同態(tài)度兼之他們內(nèi)部對柳詞的爭議,以及他們的身份地位與學識對整個社會的巨大影響,直接對柳詞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產(chǎn)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那么,他們對柳詞在傳播方面究竟有哪些具體的意義呢?我們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論述。
仰視型與平視型受眾對柳詞的追捧猶如當今一般的社會大眾對明星的追崇,俯視型受眾的態(tài)度一如當今的官方態(tài)度,上下相呼,使得本已在民間流行的柳詞,擴大到了宮廷廟宇。柳詞的傳播無論在廣度上還是在深度上都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
1.廣度上——“天下詠之”
柳詞在宋家王朝天下的傳播自不必言,前述葉夢得之“凡有井水飲處”就是“西夏歸朝官云”,傳播的境域在西夏;而金主完顏亮欲起“投鞭之志”的典故,說明柳詞傳播的境域在金國;另外,柳詞作為贈品贈送高麗、日本兩國,也使得柳詞傳播到了這兩個國家??梢?,柳詞的傳播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當時宋政權(quán)的管轄范圍,從廣度上說,真正達到了“天下詠之”的程度。
2.深度上——成為統(tǒng)治集團的喜好
廣度是從橫向上看,而深度是從縱向看。柳詞的傳播不僅在市井平民中間,而且進入了宮廷廟宇。前引的關(guān)于柳詞在皇帝和在士大夫們之間傳播的典故即說明了這些士大夫與帝王不僅平時聽柳詞,而且在廟堂之上也歌柳詞。柳詞已成為統(tǒng)治集團的一種喜好。
3.成為文化象征
柳詞深入宮廷廟宇,成為統(tǒng)治集團的一種喜好,使之為統(tǒng)治集團以一種政府行為作為贈品贈送外國使者,這表明柳詞已經(jīng)成為當時王朝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一個象征。
1.欣賞柳詞成為都市文化娛樂生活的一種時尚
北宋都市的文化娛樂消費異常興盛,聽詞是當時都市娛樂文化消費方式之一。柳詞在都市里得到了廣泛傳播,詞人名聲鵲起,成為當時深受大眾喜愛的詞人,他的喜好與創(chuàng)作深深影響著大批喜愛詞的這一群體,潛移默化地改變了都市市民(包括最高統(tǒng)治集團)的審美趣味,同時引領(lǐng)時代潮流的柳詞也成為北宋都市市民文化娛樂生活的一種時尚。
2.歌詠太平盛世成為一時風氣
國家升平日久,國力蒸蒸日上,作為一介文人,柳永用他自己最美妙的語言對社會的巨變進行了歌頌,柳永大量描寫了都市風光及都市風俗的詞作并進獻給當時的各級官吏,直接進獻給皇帝的以“歌功頌德”為目的的詞作多為歌詠太平盛世之作。它們引起了文人的廣泛興趣,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俯視型受眾。由于俯視型受眾對國家變化最為敏感,國家經(jīng)濟基礎(chǔ)的逐漸厚實,國家實力的逐漸強盛,牽動著他們的神經(jīng),在柳永詞作的帶動下,他們也積極地投入到此種變化中,用他們手中的筆把這種巨大變化描寫出來。宋代的周紫芝在《太倉稊米集》卷六十七《書陵陽集后》中說:“國家承平日久,朝廷無事,人主以翰墨文字為樂。當時文士,操筆和墨,摹寫太平?!保?2]這種歌詠太平盛世之風在詞作里的表現(xiàn),并不僅限于北宋最繁榮富庶時期,在南宋時期,也還有很多歌詠太平的詞作,即使在北宋滅亡,宋王朝南渡之初,詞作亦多摹寫汴京之繁華,但多的是追憶,且多了一把傷心的淚水。而歌詠太平能成為這個時代的“主旋律”,其實皆始于柳永。
3.促進慢詞詞體的成熟
歌詠太平盛世所用詞體,使得原有的小令已經(jīng)不適合時代的需要。摹寫太平,需要的是一種容量更大,更能全方位描摹國家和時代巨變的詞體。柳永順應(yīng)這一時代需求,在他的詞章中大量運用慢詞,遂改變了令詞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慢詞逐漸興盛起來,詞體也逐步運用成熟,使柳永本人及其后者喜愛運用,慢詞遂行于天下。
4.促進都市文學審美觀念的轉(zhuǎn)變
宋代都市審美觀念是“以俗為雅”的。從詞為“新聲”這一維度考察,又能深受都市市民的喜愛,宋詞確實是俗的,而“萬家競奏新聲”(《木蘭花·拆桐花爛漫》),說明都市市民喜愛“新聲”的審美觀念已然形成,都市以“新聲”為尚。都市中的文人同樣是喜愛“新聲”的,普通市民喜歡柳永的妓情詞,而文人則更喜歡柳永那些一抒懷抱與襟懷的詞作。柳永的那些深受俯視型受眾喜愛的詞作,對其后的文人審美觀念及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蘇軾之“以詩為詞”正是繼柳永的這類詞作而來的,最終使詞走上了“詩”的道路。宋詞的角色功能亦由此發(fā)生變化,使詞的功能由原來的佐賓宥歡,逐漸回到了載道工具的性質(zhì)上。
總之,俯視型受眾的喜好,對于柳永詞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一方面它促使柳詞不斷雅化與詩化,另一方面也使柳詞的傳播不斷深化。
[1]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2]陳師道,孫克強.后山詩話.唐宋人詞話.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121.
[3]邵培仁.傳播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196-201.
[4]李劍亮.唐宋詞與唐宋歌妓制度.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2).85-86.
[5]張思巖,張宗橚.詞林紀事.成都古籍書店復(fù)印,1982.
[6]薛瑞生.樂章集校注.中華書局,1994:75-82.
[7]吳曾.能改齋詞話.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8]王辟之,呂友仁點校.澠水燕談錄(卷八).中華書局,1981.
[9]杜若鴻.柳永及其詞之論衡.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150-151.
[10]張舜民.畫墁錄.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11]陳岳芬.北宋時期柳永詞的傳播與接受.暨南學報,2006.VOL3:128-132.
[12]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六十七).四庫全書(文淵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