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
(太原大學(xué)外語師范學(xué)院,山西 太原 030012)
簡析魯迅彷徨期的“憶昔蟄伏”
王宏
(太原大學(xué)外語師范學(xué)院,山西 太原 030012)
1924—1926年間作為魯迅的彷徨期,既是他人生最輝煌的時期,也是他思想糾葛最復(fù)雜的時期。作者對《朝花夕拾》進(jìn)行文本細(xì)讀,采用論人論世、全人全篇和心理分析法,側(cè)重從回憶過程的艱難曲折和文本憶昔的心理紛擾兩方面,深入研究魯迅在彷徨期借重提舊事而形成的不算成功的“蟄伏”。
彷徨時期;舊事重提;失敗蟄伏;現(xiàn)實曲折;文本紛擾
魯迅研究浩瀚紛呈,但仔細(xì)搜集資料,其中還是存在著某些薄弱環(huán)節(jié)。比如“斷代史”的研究。除林賢治、錢理群、代田智明等專家外,很少有直接對魯迅某年或某個時間段的心理和生活做全面深入的研究。再如《朝花夕拾》的研究。國內(nèi)外對魯迅小說和散文詩的研究,幾乎趨于飽和,但對回憶散文集《朝花夕拾》的研究卻為數(shù)不多。緣于此,筆者決定進(jìn)行文本細(xì)讀,采用論人論世、全人全篇和心理分析法,研究1924—1926年間魯迅因舊事重提而形成的“蟄伏”。
彷徨時期,為了盡快地恢復(fù)身心,魯迅在主動挑戰(zhàn)出擊之隙,也同時選擇著“蟄伏”。據(jù)林語堂所說,“如果他覺得不大容易過下去的時候,他覺得不能不裝死或經(jīng)過一種蟄伏的時期以安息他的心靈的時候,那么他便這樣做。”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由現(xiàn)實與記憶共同串成,魯迅也不例外。正是由于現(xiàn)實與記憶不受控制地交錯上場輪回上演,使得他身心傷痕累累,慘不忍睹。于是,從1925年開春,魯迅決定有意識地整理自己的記憶,并且極力將它與現(xiàn)實拉開距離,以擺脫時時糾纏著他的陰暗記憶。這與借小說把“一種自傳體的形之于藝術(shù)寫作的‘對失落了的時間的求索’”,以“驅(qū)除仍在纏繞著他的那一部分往事”的目的,完全異曲同工。如果說1925年《風(fēng)箏》、《好的故事》是小試牛刀的話,那么,《熱風(fēng)》的整理出版則標(biāo)志著魯迅回憶大門的正式打開。隨后的1926年,是魯迅完全沉浸于回憶由回憶支配的一年,《朝花夕拾》是此時期回憶的結(jié)晶。年底,他又主動閉合了回憶的閘門,開始奔赴于現(xiàn)實革命的第一線。這次回憶形成的心靈隱遁,既是魯迅對以往生活的一次徹底“反顧”,也是魯迅在現(xiàn)實壓迫下的一次自覺的蟄伏。
為了更好地前進(jìn),人不免想要忘掉過去;只是作為一個人,他不能,也不會或者說不愿完全忘掉過去。正如魯迅所說,“舊家庭仿佛是一個可怕的吞噬青少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過在事實上,卻似乎還不失為到底可愛的東西,比無論什么都富于攝引力。兒時的釣游之地,當(dāng)然很使人懷念的,何況在和大都會隔絕的城鄉(xiāng)中,更可以暫息大半年來努力向上的疲勞呢。”所以,就在其他的蟄伏沒有帶給他夢寐以求的寧靜時,他選擇了主動喚起記憶,并對其進(jìn)行系統(tǒng)的梳理。
可惜的是,自1925年1月24日魯迅揭開回憶的帷幕,寫下《風(fēng)箏》和《好的故事》后,因為現(xiàn)實的打擾,這種回憶并沒有如他所愿持續(xù)很久。直到1926年2月21日,他才有機會重續(xù)回憶的思緒。不幸的是,聳人聽聞的三·一八慘案幾天后又發(fā)生了。3月26日,魯迅也避居西城莽原社,后來又入山本醫(yī)院、德國醫(yī)院、法國醫(yī)院等處避難,一直到5月2日才結(jié)束了流離失所的避難生活。就在這緊張恐懼中,他依然“寫作不止”,憑借著頑強的意志,他從自我生命的底蘊里去尋找可以抗衡現(xiàn)實黑暗的力量,以回憶帶來的溫暖來消除周圍現(xiàn)實刺骨的寒冷。因此,錢理群認(rèn)為《朝花夕拾》是魯迅的“安魂曲”。
在《朝花夕拾·小引》里,他說“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yī)院和木匠房”。據(jù)手稿及他所署的創(chuàng)作時間,《二十四孝圖》寫于5月10日,《五猖會》寫5月25日,《無?!穼懹?月23日。從5月2日起,他已經(jīng)結(jié)束“流離”。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魯迅的記憶與事實發(fā)生了錯位。這個錯位暗示著:在外界強烈的刺激下,他的避難生活是借助心靈上默默的回憶來支撐和維持的,使其不致于因慘酷的現(xiàn)實紛擾而墜入無邊的深淵。實際上,這種回憶的心境至少持續(xù)到1926年底。比較有意思的是,完成于1927年4月3日的《鑄劍》,在1935年整理成集時,魯迅卻署了1926年10月作。這樣一個非常明顯的“誤記”,至少表明《鑄劍》醞釀于1926年10月。要不然,記憶力奇好的魯迅不會在幾年之后發(fā)生這樣大的一個“錯覺”。同時,也暗示了1927年4月的魯迅仍然還留戀著往日的回憶。
可是,就在這次主動喚起的回憶漸近尾聲,他卻“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來襲擊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雜文了。”這種哀愁襲擊心頭,不是無謂的,有著必然的情感邏輯。在回首往事整理作品梳理情思時,他難免會質(zhì)疑自己這么多年所走的路是否有意義。如果有,還好;但大半看來,是沒有效果的:青年是那樣的一反前進(jìn)的姿態(tài)露出猙獰的面孔,社會是那樣糟糕,連帶著自己的心境也那樣荒蕪。“他向前,所以向革命突進(jìn)了,然后反顧,于是受傷?!边@句魯迅用來描述詩人勃洛克的詩作《十二個》的話,同樣也適用于他自身:他不得不再次承受回憶帶來的傷害,無論是被動浮現(xiàn)還是主動喚起,回憶帶給他的永遠(yuǎn)有受不完的傷害。
《朝花夕拾》里,對世事的諷刺、對舊文化的批判隨處可見。這就造成了他的自傳性散文集回憶時間順序上的雜亂,尤其是前五篇,表明了魯迅思緒的蕪雜。這種糾纏于人事的回憶,使他略去了自然景物(《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也難以幸免),更多地反映了中年魯迅眼中的“兒時人文景觀”,存在好多的虛構(gòu)性,成為“詩”的演繹。難怪周作人針對《風(fēng)箏》,提出《朝花夕拾》是“‘詩與真實’和合在一起”。李歐梵則認(rèn)為《朝花夕拾》,“通過巧妙的情緒的喚起和事實的編織,魯迅創(chuàng)作了一部虛構(gòu)的自傳,將自己的過去處理為絕妙的文字。”在這“虛構(gòu)”中,魯迅企圖反映出他眼中變形的青少年生活,以符合他諷刺時事批判舊文化的目的。
同樣一個父親,在周氏兄弟眼里卻是那樣的不同。在周作人眼里,父親親切而慈和,即便是在病中,“我們孩子們也圍著聽他講聊齋的故事,并且分享他的若干水果?!倍隰斞秆劾?,父親嚴(yán)厲而冷酷,非要自己在看五猖會前背一段《鑒略》,不僅攪壞了五猖會前大好的氣氛,而且破壞了兒童的急切盼望心情,儼然一副衛(wèi)道者模樣。父親形象如此不同,既體現(xiàn)了父親有可能把長子魯迅作為自己潛在補償者的期望,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魯迅自身性格屬于偏執(zhí)沉郁的一面,更表明了魯迅有意識地把父親轉(zhuǎn)型變成一個封建倫理道德的化身,借此來批判他背后的封建思想勢力。具體比較《五猖會》和《父親的病》的父親形象,可以看出魯迅的構(gòu)思用心。前者主要是為了揭露封建家長制對兒童心靈的摧殘,父親也就只能責(zé)無旁貸地幻化成冷酷的家長形象;后者則是為了揭露一幫庸醫(yī)的卑劣無能,以及懺悔自己在父親臨終前的呼喚以至于驚憂了他的安寧離世,父親于是也就一變而為堅定的崇科學(xué)者。
在魯迅的回憶里,還到處充滿著暴力的陰影。作為對兄弟的懺悔錄,《風(fēng)箏》通過哥哥折斷幼弟風(fēng)箏骨的事情,表現(xiàn)了長者對幼者的“精神的虐殺”以及無法祈求寬恕的悲哀;《好的故事》中“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的風(fēng)景和故事終究抵不過“一塊大石”的驚憂,陡然被“撕成片片了”……這樣的暴力侵害,與他感知中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相得益彰,共同指向他強力批判的殘忍的“強者”。
暴力的充塞和慘局的發(fā)生,慢慢消蝕掉了魯迅刻意營造的心靈后花園——百草園。盡管它有著與《故鄉(xiāng)》“月光下的西瓜地”相同的功用——保持一份安靜,成為心靈最后的凈土。百草園里看似孤單,卻自有其平衡,無論是童年的“我”,還是欣欣向榮的動植物,都安祥自如、和平相待。一旦開始有“文明”的侵入,這份平靜就立刻被打破。先是有關(guān)美女蛇相互殘殺的傳說,給溫馨的后花園投上了寒氣;再是何首烏根能使人成仙成佛的傳說,完全破壞了“我”與自然建立的和諧平衡。“我”幼小的心沉溺于想入非非的夢之中,一次次徒勞地拔起,又一次次地失望,直到弄破了泥墻,從而將封閉的心靈空間完全裸露于外界,無奈地等著被宰割的命運。魯迅借百草園被破壞的寓言式呈現(xiàn),揭露了人世界的殘忍性向心靈凈土的侵入和對“本如白紙”的兒童純真的傷害,控訴了在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社會里,由于“他者”的存在,越是完美的就越容易被破壞,就越容易遭殘殺。
最后一篇《范愛農(nóng)》,以辛亥前秋瑾被殺害、徐錫麟被挖心開始,以辛亥后范愛農(nóng)窮困潦倒被迫自殺作結(jié),完成了一個輪回,暗示出此一時代與彼一時代并無不同,仍然是陰霾密布不見天日的時代。更與第一篇《狗·貓·鼠》中隱鼠被殺相映照,形成一個更大的輪回,揭示出從童年到青年殺氣充塞著整個世界,無論是人世界還是動植物世界。
1924—1926年的魯迅,在現(xiàn)實與記憶的交錯上演輪回觀照下,懷著創(chuàng)傷和孤獨,艱難地跋涉在知覺定勢造成的悲觀世界里,他不得不忍著傷痛,尋求“蟄伏”。不幸的是,“舊事重提”形成的遁心蟄伏卻是平靜中攙雜著無盡的煩擾。無論是暴力陰影的充斥,還是人文景觀的充塞,亦或是生存空間的逼仄,都在無聲地表明魯迅這次借助憶昔而形成的心靈隱遁,盡管得到了片刻的休息,但并沒有使他徹底放松,不過是一個失敗的蟄伏!他仍徘徊在由矛盾重重的感知心理而造成的抗?fàn)幣c蟄伏交錯相生之中。
[1]林語堂.光落譯[A].魯迅.魯迅回憶錄(散篇,上冊)[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452
[2]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M].尹慧珉,譯.長沙:岳麓書社,1999:65.
[3]魯迅.忽然想到[A].魯迅全集(第 3卷)[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94.
[4]錢理群.與魯迅相遇[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267
[5]魯迅.朝花夕拾·小引[A].魯迅全集(第2卷)[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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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0)11-02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