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利勇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
論定量因素在我國犯罪構成中的定位
——基于我國犯罪構成理論完善的視角
白利勇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
定量因素并非我國刑法首創(chuàng),定量因素在現(xiàn)代法治國家都是存在的,只是具體實施方式不同而已。我國刑法選擇了“立法定性又定量”的犯罪定量模式,定量因素在立法上成為出罪與入罪的重要標準,而定量因素卻沒有在犯罪構成中得到體現(xiàn),定量因素必須納入到犯罪構成之中。同時,客觀的超過要素概念的提出給定量因素引入犯罪構成中開辟了道路?!傲⒎ǘㄐ杂侄俊钡亩磕J街挛覈匀淮嬖谥八痉ǘ俊?。
定量因素;犯罪構成;客觀的超過要素;司法定量
我國刑法第13條但書部分規(guī)定“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在刑法分則的許多罪狀表述中,也把“數(shù)額較大”、“情節(jié)嚴重”、“后果嚴重”等作為成立該種犯罪的條件之一。這就是犯罪成立的定量因素。自從刑法規(guī)范中提煉出定量因素(罪量因素)概念以來,定量因素就受到了褒貶不一的評價,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國刑法中的定量因素不僅沒有被剔除出去,反而以各種形式更多的出現(xiàn),對此我們必須客觀的承認。
具體來講,我國刑法選擇的是“立法定性又定量”的犯罪定量模式,刑法規(guī)范中從犯罪概念到具體個罪罪狀,都現(xiàn)實存在著大量關于定量因素的規(guī)定,定量因素在立法上已經(jīng)成為出罪與入罪的重要標準,而作為整個刑法理論核心的犯罪構成理論中卻沒有定量因素的一席之地。
要將定量因素納入到犯罪構成之中,就必須首先明確犯罪構成這個受體,而現(xiàn)實卻往往事與愿違,我國原來占統(tǒng)治地位的四要件犯罪構成理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隨著越來越多的教科書選擇其他犯罪構成理論①如陳興良主編:《刑法學》(第二版),復旦大學2009年版,采用的是大陸法系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張明楷著:《刑法學》(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采用的是主、客觀構成要件的二階層犯罪構成體系;陳興良著:《規(guī)范刑法學》(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采用的是罪體-罪責-罪量三位一體的犯罪構成體系;周光權著:《刑法總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2007年版,采用的是客觀要件、主觀要件、犯罪阻卻事由的新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特別是2009年我國司法考試大綱完全照搬了德日大陸法系的傳統(tǒng)三階層犯罪構成理論。目前在我國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學派爭鳴景象,維持派、改良派、重構派漸成三足鼎立之勢。②維持派,以高銘暄先生為代表,包括了屈學武教授、劉艷紅教授等多數(shù)刑法學者;改良派,以清華大學黎宏教授為最新代表;重構派,陳興良教授和周光權教授是其典型代表。
一方面,我國犯罪構成理論雖然存在著一定缺點,但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該理論對于準確認定犯罪、正確適用刑法、刑法學科的發(fā)展,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而且,我們犯罪構成理論所具有的部分缺點,如四要件層次不清,存在先主觀后客觀等,并非是該理論所固有的,不是來自于理論內(nèi)在,而是先輩們在引進后人為添加進去的,其實這些都是可以在將定量因素、正當化事由引入的基礎上,通過改造“四要件”體系而加以解決的,這也是本文將定量因素納入的一個最終目的。
另一方面,我國目前重構派的方向主要就是德日大陸法系的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那么我們在引入該體系之前就首先要全面的考察其是否值得我們這樣孜孜以求。其實,我國部分學者所向往的大陸法系的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并不像他們所想像的那么完美無缺。首先,大陸法系的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自身存在于不斷的嬗變之中,這一點通過對該體系的歷史性考察,便可一目了然。這不僅說明了大陸法系的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是嬗變的,也揭示出“現(xiàn)狀與初衷的背離”[1]。這樣一個自身都無法達成一致的犯罪構成體系,怎么可以隨手拈來為我所用呢?即使是想“拿”也許還會對變化無常的對象而無所適從。其次,我們的部分學者所選擇的“拿來”對象——三階層的構成體系,其實在大陸法系國家已經(jīng)被加入了很多東西,各個內(nèi)部要素也被改變了位置,三階層體系已經(jīng)面目全非。目前在德日大陸法系,就存在多種犯罪構成體系,如犯罪的客觀要素與主觀要素的體系;行為、違法、責任與構成要件的體系;行為與行為人的二元犯罪論體系等;[2]而構成要件符合性、違法性、有責性的體系只是其中一種。再次,德日大陸法系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自身就已經(jīng)陷入了一種微體系論的煩惱之中而不能自拔,這一點身處其中的日本學者平野一龍教授深有感觸:“和某種要素是不是為成立犯罪所必須?;蛘吆驮撘厝缢^責任能力的內(nèi)容為何的研究相比,有關該要素是違法要素,是責任要素,或者責任能力是責任的前提還是責任要素的內(nèi)容的探討更為重要,即研究內(nèi)容更加集中在這種體系構成方面。我們學者的任務似乎就是創(chuàng)新‘自己’的體系?!艺J為’、‘我這樣主張’——這種似乎自己就是法一樣的語言,沒有反應的四處充斥?!盵3]張明楷教授也講到:世界上至今沒有哪個犯罪構成理論體系能夠獨領風騷三、五十年的。①2009年10月13日,張明楷教授在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題為“論犯罪論體系”的講座中語。
其實,我國犯罪構成要素與大陸法系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的要素是基本一致的,存在對應關系,[4]就體系本身而言,本質(zhì)上并無差別,更沒有所謂的優(yōu)劣之分。犯罪構成的共同使命是為犯罪成立提供一般性的法律模型。就此而言,各種犯罪構成體系的功能是相同的,至于各種犯罪構成體系之間的差別,僅僅是表明了其背后的深層次的國家的法律文化傳統(tǒng),因而各具有其現(xiàn)實合理性。從犯罪構成的形成歷史來看,其是罪刑法定原則形成之后,為了具體化該原則而產(chǎn)生的,是罪刑法定原則的必然產(chǎn)物。罪刑法定原則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強調(diào)犯罪的客觀方面,因此可以說所有的犯罪構成體系,無論是我國的四要件、大陸法系的三階層,還是英美法系的兩階層,都遵循著先客觀后主觀的內(nèi)在定律,否則,無論是兩者相平行還是先主觀后客觀,都是重新回到了封建時代的罪刑擅斷主義,這是完全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的。三階層在德日經(jīng)常處在變動中,各種要素在不同學者的犯罪構成體系中的位置都有差別,但卻沒有造成如我們四要件這么大的漏洞,其原因就在于,三階層構成體系中始終貫穿著先客觀后主觀,先形式后實質(zhì),先類型后個別的原則方法論。②2009年4月21日,陳興良教授在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題為“犯罪構成及其方法論”的講座中語。這正是“四要件”所缺失的,所以,不是我國目前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本身出現(xiàn)了問題,而是由于我們的學者沒有將上述的原則方法論這一靈魂輸入到這一框架體系中去。
因此,我們不可能也完全沒有必要脫離原有的四要件構成理論而憑空另造,最具可行性的做法便是在結果無價值的基本立場下,徹底貫徹先客觀后主觀,先形式后實質(zhì),先類型后個別的原則方法論。本文即是立足于傳統(tǒng)的犯罪構成理論,力求在定量因素和傳統(tǒng)犯罪構成理論之間尋找契合點,試圖在我國傳統(tǒng)犯罪構成理論的邏輯框架內(nèi)研究犯罪構成視野中的定量因素問題,并對完善我國犯罪構成理論提出具體設想,以體現(xiàn)理論研究和知識傳承的連續(xù)性。
我國刑法理論上對定量因素的性質(zhì)還存在諸多爭議,而定量因素的性質(zhì)直接決定了其能否納入犯罪構成中來,以及納入后的位置問題。有學者認為,刑法規(guī)定“情節(jié)嚴重”才構成犯罪時,“情節(jié)嚴重”的定量因素只是一種提示性規(guī)定,而不是構成要件。理由是:“1.犯罪構成要件一般都提四個方面,還沒有人把情節(jié)當做犯罪構成的第五個方面;2.就刑法規(guī)定的眾多情節(jié)來看,有的屬于客觀方面的,有的屬于主觀方面的,還有的屬于客體或者對象的,有的屬于主體的。既然犯罪構成的四個方面都有情節(jié),就不好把情節(jié)作為一個獨立的要件”。[5]
第二種觀點是處罰條件說,認為犯罪的定量要素是犯罪客觀的處罰條件。犯罪客觀的處罰條件是一個大陸法系概念,指那些與犯罪是否成立沒有關系,但卻能決定行為是否應受刑罰處罰的外部條件。其特點就是,客觀處罰條件是刑罰發(fā)動的事由。例如,德國刑法第283條前5款規(guī)定了破產(chǎn)罪的罪狀與法定刑,其第6款規(guī)定:“行為人僅在停止支付,或就其財產(chǎn)宣告破產(chǎn)程序或宣告破產(chǎn)之申請因缺乏破產(chǎn)人財產(chǎn)而被駁回時,始可處罰。”[6]由此可知,當行為符合前5款規(guī)定時就構成犯罪,但只有符合第6款規(guī)定的條件時才處罰,這里的第6款的規(guī)定內(nèi)容便是客觀處罰條件。
第三種觀點是構成要件說,認為犯罪的定量要素是犯罪成立的條件,如果不具備定量要素就不構成犯罪。其認為,客觀處罰說將犯罪的成立與應受懲罰性相分離,具備犯罪構成要件犯罪即成立,當具備客觀處罰條件時才科處刑罰,這與我國犯罪概念的規(guī)定是完全背離的。我國的犯罪概念本身含有定量要素,只有當社會危害性達到應受刑罰懲罰的程度時,才構成犯罪,這是不同于大陸法系犯罪概念的,所以,在我國犯罪都是應受刑罰懲罰的行為,不存在不應受懲罰的犯罪,客觀處罰條件毫無存在空間,不能承認構成要件之外的客觀處罰條件。[7]
本文贊同上述第三種觀點,即定量要素是犯罪構成要件。犯罪構成是當前法治國家認定犯罪的唯一標準,一個行為只有在符合犯罪構成時才可以被認定為犯罪,那么一切區(qū)別罪與非罪的因素都應被納入到犯罪構成之內(nèi),否則就會出現(xiàn)在犯罪構成之外來探討罪與非罪,這是完全背離罪刑法定原則的。將犯罪的定量因素擯棄于犯罪成立條件體系之外,既不能對我國刑法的規(guī)定作出充分合理的解釋,也無法反映司法機關認定犯罪的實際狀況。因此,定量因素是刑法規(guī)定的區(qū)別罪與非罪的標準,就當然是犯罪構成的要素,這一點毫無質(zhì)疑。
從出罪機制來講,我國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被很多學者所批駁的最大詬病就是其缺乏出罪機制。在通過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認定犯罪時范圍逐漸縮小,最終認定的犯罪只是最后的一小部分,而通過四要件體系認定犯罪時不存在范圍逐漸縮小的情形,最終認定的犯罪和開始覺得是犯罪的東西在范圍上相同。所以,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缺乏出罪機制。[8]其實,我國刑法的出罪不是由犯罪構成體系獨自完成的,而是我國刑法把整個犯罪論體系作為了一個大的出罪機制來看待的,第一步出罪就是犯罪概念,第二步是犯罪構成,第三步是正當化事由。①雖然,此觀點也有很大不足之處,首要的就是在當今法治時代,在罪刑法定原則下,犯罪構成是認定犯罪的唯一法定標準,換言之,區(qū)別罪與非罪只能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犯罪構成,而不能是其他任何標準。但該觀點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示,那就是我國的刑事立法中并不存在所謂的無出罪機制,問題的癥結存自于我們沒有把犯罪構成中應該具有的內(nèi)容歸入進去。既然找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我們就可以對癥下藥,把定量因素、正當化事由納入目前的犯罪構成體系之中,在必要的時候進行一定的改造來激活我國“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的出罪功能。而這里的重中之重就是定量因素,必須將定量因素合理的納入到犯罪構成體系之中。
雖然,我們解決了定量因素的定性問題,即定量因素是犯罪構成的當然要件,但其在犯罪構成體系中具體處于什么位置則是一個將定量因素引入犯罪構成體系的現(xiàn)實途徑問題。目前,我國對定量因素在犯罪構成中的定位主要有三種模式:客觀式、獨立式、分離式。
客觀式。張明楷教授主張客觀式,將定量因素納入到犯罪構成的客觀方面要件②張明楷教授的犯罪構成理論體系是客觀方面要件、主觀方面要件的二階層體系,所以,這里的客觀方面要件不同于傳統(tǒng)四要件中的客觀方面要件。。“‘情節(jié)嚴重’作為構成要件,其特點是綜合性,涉及客觀方面、主體、主觀方面等內(nèi)容,并非說它是獨立于客觀方面、主體、主觀方面之外的某一方面?!盵9]這表明張教授不把“情節(jié)嚴重”這類抽象的定量因素作為一個獨立的構成要件,其在論證客觀的超過要素中,將行為程度、結果、次數(shù)的要素納入客觀的超過要素,[9]可以得知定量因素在張教授的“二層犯罪構成體系”中屬于客觀方面要件。
獨立式。陳興良教授主張獨立式,將定量因素看作是一個與罪體、罪責相并列的罪量要件,這就是陳教授的“罪體-罪責-罪量”的三位一體犯罪構成體系。這里的罪體就是犯罪構成的客觀方面,罪責就是犯罪構成的主觀方面。其認為,定量因素之所以不能歸入罪體(犯罪構成的客觀方面),除了在定量因素中含有很多主觀要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理由:犯罪構成的客觀方面是行為人主觀上的認識對象,因而對行為人主觀罪過形態(tài)的判斷具有重要意義。這也是當前由于定量因素而給刑法理論帶來的困惑和學理解釋上的尷尬[10]。因為是否要求定量因素作為主觀認識要素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立場不同得出的結論相差甚遠,如先后針對濫用職權罪的主觀罪過形態(tài)出現(xiàn)了兩種觀點:一是故意,一是故意與過失的復合罪過。我國刑法第397條規(guī)定的濫用職權罪與玩忽職守罪在構成要件中都包含“致使公共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這一構成要素。對于玩忽職守罪來說不存在問題,但在濫用職權罪的情況下,如果將這一構成要素看作是犯罪結果,在行為人對其有認識時應當構成故意犯罪;而在對這一犯罪結果沒有認識的情形下,如果是應當認識而沒有認識的,就應當構成過失犯罪。這樣就出現(xiàn)了濫用職權罪是復合罪過的結論。本文不贊同復合罪過的觀點,一種犯罪要么是故意犯罪,要么是過失犯罪,而不可能既是故意犯罪又是過失犯罪。之所以出現(xiàn)主觀復合罪過的現(xiàn)象,究其原委,就在于將如“致使公共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這一構成要素類似的定量因素簡單地看作是犯罪結果,將其機械地納入犯罪構成的客觀方面的結果。這一構成要素對于濫用職權罪來說,并非是犯罪結果而是獨立的罪量要素。沒有出現(xiàn)這一構成要素,仍然屬于濫用職權行為,但只是刑法不予以處罰而已。只有當具備了這一構成要素,刑法才加以處罰。由于這一構成要素不屬于罪體,因而不屬于行為人主觀認識的內(nèi)容,對于確定行為的故意或者過失沒有關系,而應當根據(jù)對于行為的故意或者過失來確定其罪過形式。正因為如此,濫用職權罪的責任形式是故意而非過失。[7]
分離式。王政勛教授主張分離式,將犯罪概念中的定量因素和分則中的情節(jié)嚴重型定量因素與期待可能性、正當事由一起作為一個獨立要件,位列四要件之后,形成兩階層犯罪構成體系;將分則中的具體數(shù)額定量因素納入客觀方面要件。[8]
對于犯罪構成體系本身,本文的觀點已經(jīng)很明確,那就是維持原“四要件”體系,但由于以前的定量因素沒有納入到“四要件”體系內(nèi)。同時,原“四要件”體系確實存在一定的弊病,我國耦合的犯罪構成理論則具有平面化的特點,四要件之間具有密切的聯(lián)系,缺一不可,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形式判斷和實質(zhì)判斷是一次完成的,有關定量因素、正當行為、期待可能性等出罪因素在犯罪構成理論中沒有立足之地,不存在刑罰權的自我制約機制,從而限制了犯罪構成理論人權保障功能的發(fā)揮。大陸法系遞進式犯罪構成理論具有層次性、立體性,通過構成要件該當性、違法性、有責性三個層次的判斷,將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形式判斷和實質(zhì)判斷分開進行,層層分析、層層排除,最終達到犯罪認定的結果。該理論是對司法中“定罪過程”的恰當、準確的理論概括,表明犯罪圈逐步收縮,形成法治運作中的自我約束機制,既體現(xiàn)了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實現(xiàn)了刑法保護社會和保障人權的雙重功能。因此,要實現(xiàn)對現(xiàn)行犯罪構成理論的完善就必然要將“平面”的犯罪構成理論體系“立體化”。定量因素引入犯罪構成體系的設想,正為這種立體化的改造提供了契機。
我國刑法分則中關于定量因素的規(guī)定表現(xiàn)為三類[10]:其一,沒有直接的數(shù)量限制。例如,殺人罪、強奸罪、搶劫罪、非法拘禁罪等,占刑法分則罪刑式條文的三分之一左右。雖然這些個罪中沒有直接的數(shù)量限制,但是總則中的犯罪概念是適用于全部分則個罪的,那么犯罪概念中但書部分的定量因素也是對全部個罪的數(shù)量限制,所以,沒有直接數(shù)量限制的個罪也不能認為只要出現(xiàn)了這種行為就認為是犯罪,還要在司法過程中進行司法定量,將那些危害顯著輕微的行為排除出犯罪圈,即直接使用刑法第13條的但書部分進行無罪判決,這個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可喜的案例。例如,1986年發(fā)生在漢中的我國首例安樂死案件,1991年4月漢中市法院對涉嫌故意殺人罪被起訴的蒲連升、王明成做出“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的無罪判決,1992年3月25日,漢中地區(qū)中級法院維持了一審判決。[11]其二,直接的對某一方面的要素進行數(shù)量限制。這其中包括兩類:一是數(shù)額,如盜竊罪、偷稅罪等;二是結果,如丟失槍支不報罪、濫用職權罪等。這類犯罪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在實際發(fā)生的全部刑事案件中卻占絕對比重。其三,在罪刑法條中直接規(guī)定“情節(jié)嚴重”、“情節(jié)特別惡劣”作為罪與非罪的標準。這類犯罪主要出現(xiàn)在刑法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中,原因很明顯,那就是這些犯罪都不是自然犯,而是行政犯,這些行為本身都是經(jīng)濟行為,是社會發(fā)展不可或缺的部分,不能夠搞一刀切,否則會在很大程度上打消經(jīng)濟主體參與經(jīng)濟活動的積極性,而且這些犯罪的直接動因和犯罪后果就是行為人獲得經(jīng)濟利益,那么對這些犯罪進行懲罰和預防的最佳途徑就是將這種利益結果消滅,那么作為刑罰主體的自由刑并不能發(fā)揮到最大效能,所以,通過行政處罰的手段更能實現(xiàn)經(jīng)濟發(fā)展與犯罪預防的雙重價值。這類定量因素具有綜合性的特點,即情節(jié)雖然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犯罪客觀方面的內(nèi)容,但其在司法過程中進行具體化時必須綜合考慮整個犯罪的各個方面,包括行為人的主觀惡性等這些主觀方面的內(nèi)容,甚至包括犯罪以外的其他與犯罪有關的情節(jié),這樣的話,情節(jié)型定量因素就無法還原到各個要件之中去逐個考慮,而必須全面的整體的考察,形成一個內(nèi)心確信,就是這個行為是否應當給予刑事處罰。所以,必須將這部分定量因素獨立為一個單獨要件。
犯罪概念中的定量因素部分也必須很好的納入到犯罪構成體系之中,以免在法官使用這一定量因素時被誤解,這些觀點認為,總則中的一般犯罪概念是對分則中的個罪的總指導,個罪是犯罪概念的具體化,在個罪有規(guī)定的情況下,不應放棄具體規(guī)范而直接適用犯罪概念,這樣是對罪刑法定原則的嚴重背離。很好的例證就是上文闡述到的漢中的我國首例安樂死案件,雖然該案已經(jīng)成為一個恰當?shù)倪m用犯罪概念中“但書”的很好例證,但是對于該案的爭論在當時很激烈,所以,本文力求能夠把這一定量因素納入到犯罪構成中,成為出罪要素。但由于犯罪概念中定量因素的一般總領性和抽象性,也是關于“情節(jié)顯著輕微”的判斷,這完全是“情節(jié)嚴重”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適用時和情節(jié)型定量因素具有很大相似性,所以,兩者的位置也應是相同的。
很多學者在研究定量因素時,僅僅看到了第三類,因為其將綜合性作為了定量因素的特征之一,但同時又認為數(shù)額等屬于客觀方面。[12]本文認為對于定量因素必須分不同的情況進行討論,只有這樣才能把定量因素恰當?shù)募{入犯罪構成體系。如果將定量因素僅僅看作綜合性的要素,那么就只能將定量因素作為一個獨立要件,與客觀方面要件和主觀方面要件并立,如陳興良教授的“罪體-罪責-罪量”的三位一體犯罪構成體系就是如此。但諸如數(shù)額、行為次數(shù)、結果等完全屬于客觀方面要件的要素內(nèi)容,沒有必要獨立出來,獨立出來也是毫無合理性的,不符合我們認識事物的邏輯規(guī)律。
綜上所述,本文的基本觀點就是,將定量因素分類,上述第二類定量因素相應的歸入犯罪構成體系的客觀方面,犯罪概念中的定量因素和“情節(jié)嚴重”型定量因素與期待可能性、正當化事由一起作為出罪因素組成獨立的構成要件,將其置于原“四要件”之下。即原“四要件”不加改變的,以一個整體的身份作為犯罪構成體系的第一層次,犯罪概念中的定量因素和“情節(jié)嚴重”型定量因素與期待可能性、正當化事由一起作為一個整體成為犯罪構成體系的第二層次。定量因素的這一定位與上述的分離式基本一致,但具體理由是不同的。這樣,將傳統(tǒng)的“四要件”作為犯罪構成中的積極要件,而定量因素等出罪因素作為犯罪構成的消極要件,使二者一正一負,相得益彰,層層遞進,形實分離,形成縱向二元犯罪構成理論體系,從而實現(xiàn)保護社會、保障人權的雙重功能。
在定量因素引入犯罪構成體系的道路上,還存在著一個后置難題,即定量因素一旦成為構成要件要素,就必須明確其是否是主觀認識范圍,因為這直接影響到主觀罪過的判定,這在上文已經(jīng)提及。陳興良教授將定量因素獨立為一個完全脫離罪體與罪責的要件的考慮,也是出于對罪過認定所造成的困惑加以解決的嘗試,這個通過對其論著中例子解析的考察就已經(jīng)很清楚了。
那么,本文并沒有將所有的定量因素獨立出來,而是把很大一部分屬于客觀方面的定量因素直接納入到了客觀構成要件之內(nèi),是否也會造成一些犯罪罪過認定困境呢?從原有理論來看,這個困境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客觀的超過要素概念的提出從根本上為這一難題的解決提供了很好的途徑。
客觀的超過要素這一概念的提出者是張明楷教授,他認為,犯罪客觀要件中有些要素屬于故意的認識與意志內(nèi)容,要求行為人對之具有認識與放任或希望的態(tài)度;有些要素則超出了故意的認識與意志內(nèi)容,不要求行為人對之具有認識與放任或希望的態(tài)度。[9]不要求行為人對之具有認識與放任或希望的態(tài)度的犯罪客觀要件中的要素就是客觀的超過要素。雖然,張教授并沒有指明客觀的超過要素即是定量因素,但從其論述中可以得出,客觀超過要素至少包含了客觀構成要件中的定量因素。
對犯罪罪過形態(tài)認識出現(xiàn)分歧的根源就在于我國關于故意犯罪的規(guī)定,刑法第14條規(guī)定:“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發(fā)生,因而構成犯罪的,是故意犯罪?!睆闹锌芍?,犯罪人主觀罪過的認定是針對犯罪結果而言的,但是任何犯罪都不可能脫離行為,同時行為人對行為與結果的主觀認識并非總是一致的,一旦出現(xiàn)差異就會發(fā)生罪過認識上的分歧。一般來講,只有對行為是故意的犯罪才存在這種不一致,因為對行為處于過失心里的,對結果不可能是故意。按照刑法第14條的規(guī)定直接針對犯罪行為的危害結果認定罪過形態(tài),不必考慮行為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其一,對犯罪行為危害結果的主觀心理態(tài)度往往是無法明確的,這樣就出現(xiàn)了雙重罪過,而這是讓人無法接受的。其二,在我國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已經(jīng)得到公認,根據(jù)這一原則,成立犯罪不僅要求行為必須同時符合主、客觀要件,而且主、客觀要件之間必須具有對應性。突出的表現(xiàn)為,在故意犯罪的情況下,行為人主觀上必須全部認知客觀方面的構成事實,并且希望或放任危害結果的發(fā)生,這一原理在大陸法系國家也得到了普遍承認。大陸法系的刑法理論認為,客觀構成要件具有規(guī)制故意的機能,換言之,客觀構成要件顯示了故意的認識內(nèi)容。那么,在這里行為和結果都是故意的認識內(nèi)容,如果在判定主觀罪過時僅僅考慮其一顯然是不妥的,可反之,將二者完全統(tǒng)一起來考慮也會發(fā)現(xiàn)無法得出適當結論。[9]
但是,客觀的超過要素概念提出之后,一切變得十分明朗。一些限定處罰范圍的具有犯罪定量效果的客觀方面的數(shù)額、結果、情節(jié)等便不再具有可認知性,也就不再要求行為人對這些要素具有意志方面的希望或放任。以結果型的客觀的超過要素為例,在判斷行為人的主觀罪過時,不再需要考慮行為人對這一結果所具有的認識和意志形態(tài),只要根據(jù)行為以及行為本身造成的抽象危險性來認定即可。丟失槍支不報罪就是適例。就丟失槍支行為本身而言,雖然是成立本罪的客觀要件,但只是構成本罪的一個前提性行為,刑法規(guī)制的是隨后的不及時報告行為,所以,不能要求行為人對丟失槍支本身具有故意或過失。丟失槍支事實上就是客觀的超過要素。行為人只要認識到公務用槍已經(jīng)丟失這種狀態(tài)即可。就不及時報告而言,顯然是故意的。但立法者根據(jù)懲辦與寬大相結合的刑事政策,認為單純不及時報告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還沒有達到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程度,便在客觀上要求“造成嚴重后果”這一定量因素,以達到限制處罰范圍的目的。[9]濫用職權罪也是如此。
本文之所以選擇將定量因素納入犯罪構成體系,除了解決定量因素的定位問題之外,也是為了給司法實踐提供理論支撐。雖然,犯罪定量模式存在“立法定性,司法定量”與“立法定性又定量”兩種之分,從文字表述上來看,二者的區(qū)別有兩點:一是,前者在立法上不定量;二是,后者在司法上不定量。其實該結論的后半部分是不成立的,“立法定性又定量”并不意味著在“司法”中不存在“定量”問題,在任何國家只要適用刑法都必然存在“司法定量”。
下面對上文闡述的我國刑法分則中的三類定量因素進行逐一分析:其一,如殺人罪、強奸罪、搶劫罪這類犯罪中沒有直接數(shù)量限制的犯罪定量,只能是依靠總則犯罪概念中的但書,而但書中的定量因素是“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顯然在定罪時要充分考慮各種情節(jié)來進行“司法定量”;其二,直接的對某一方面的要素進行數(shù)量限制的犯罪定量。這其中包括兩類:一是數(shù)額,如盜竊罪、偷稅罪等;二是結果,如丟失槍支不報罪、濫用職權罪等。上文通過對盜竊罪的定量因素的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這類犯罪仍然無法避免“司法定量”的命運;其三,在罪刑法條中直接規(guī)定“情節(jié)嚴重”、“情節(jié)特別惡劣”作為罪與非罪的標準,此類基本與第一類相同,“司法定量”自不待言。所以,只有在“立法定量”的基礎上,法官針對具體案件再進行“司法定量”,對個罪構成要件中的概括性情節(jié)規(guī)定進行進一步解釋,將“立法定量”與“司法定量”有機地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起來,犯罪定量才會真正得以實現(xiàn),公平和正義才可能變成現(xiàn)實。
司法定量是任何一個法治國家都不可或缺的,但目前在我國,“司法定量”卻存在著諸多問題:其一,扭曲化。我國的“司法定量“出現(xiàn)了強烈的異化,成為了“司法解釋定量”,即最高司法機關的規(guī)范化司法解釋取代了法官自由裁量。在司法解釋愈演愈烈的今天,司法解釋一定程度上有奪立法權之趨勢,甚至達到了沒有相關司法解釋,法律就無法實施的危險地步。于今年10月1日剛剛試行的《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就是一個典型,其具體性雖然為量刑的適用提供了精確化指導,有利于定罪量刑的統(tǒng)一,但成文化的規(guī)范性就決定了其如同法律一樣無法達到與現(xiàn)實一一對應的細化程度,暫時實現(xiàn)的定罪量刑上的統(tǒng)一局面,也會隨時破裂。要實現(xiàn)真正的法官“司法定量”,最佳的途徑就是逐步減少司法解釋的制定,將被極度壓縮的法官自由裁量空間釋放開,賦予法官更大程度上的“司法定量”范圍。這樣做絕對不需要擔心我們的法官會濫用司法裁量權,因為我們的刑法已經(jīng)在立法定量上比其他國家前進了一步,已經(jīng)對法官的司法裁量進行了一定的指導和必要的限制。
其二,“師出無門”。在傳統(tǒng)犯罪構成理論中,不存在定量因素和正當行為等出罪因素的存在空間,這就使得司法實務中的司法工作人員很難在定罪量刑中恰當?shù)目疾於恳蛩氐瘸鲎镆蛩?,但為了實現(xiàn)結果公正和考慮社會效益,就不得不在定罪量刑時有意無意的將各種定量要素糅合近來,這樣就必然違背定罪量刑的思維邏輯,造成司法混亂,也為判決本身的正當性留下了遺憾。上文的漢中安樂死案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法官其實就是在運用犯罪概念中的但書部分,但卻無法在犯罪構成之內(nèi)進行邏輯上的分析,結果造成了很多專業(yè)人士的發(fā)難。把定量因素納入到犯罪構成體系中,就可以使得法官在具體審判中就能夠很好的運用犯罪構成理論來解釋刑法分則中大量的“數(shù)額較大(巨大、特別巨大)”、“情節(jié)嚴重(惡劣、特別嚴重)”、“后果嚴重(特別嚴重、造成嚴重破壞)”等關于犯罪定量因素的規(guī)定(因為,犯罪構成是現(xiàn)代刑法上認定犯罪的法律標準)。
綜上,司法適用的實質(zhì)是一種微觀立法,“立法定量”的模式就決定了“司法定量”的必然性,這就要積極發(fā)揮法官的司法裁量職能,擴大司法裁量空間,最后實現(xiàn)“立法相對定量”與“司法準確定量”的統(tǒng)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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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Quantitative factors are not created by our country's criminal law and they have been existing in modern ruling-by-law countries,with different concrete means of being implemented.Our country's criminal law has chosen the model of criminal quantitative of both 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in legislation.Quantitative factors become the important criterion for removing and convicting crime in legislation.However,quantitative factors have not been embodied in the constitution of crime which should be adopted in it.Meanwhile,the presentation of concept of objective excess factors opens the way for introducing quantitative factors into the constitution of crime.Judicial quantification still exist under the quantitative model of both 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in legislation.
Key words:quantitative factors;constitution of a crime;objective excess factors;judicial quantification
(責任編輯:葉劍波)
On the Status of Quantitative Factors in the Constitution of a Crime in Our Country
BAI Li-yong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
D914
A
1008-7575(2010)06-0025-05
2010-11-22
白利勇(1983- ),男,河南安陽人,中國政法大學2008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刑法學、犯罪學、網(wǎng)絡刑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