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秋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 200241)
《棋王》:最本色的生命書寫
王鳳秋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 200241)
《棋王》中“吃飯”與“下棋”是整個文本的兩極,棋王王一生的形象便是由此建立起來的,這是最本色的關(guān)于生命的書寫。而為了適應(yīng)時代的思想文化氛圍,阿城的個人記憶被再度放大,上升為尋求民族、國家生存之根的歷史問題。
自然;世俗化;尋根的追認
《棋王》所敘述的故事以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為背景,但這種背景的設(shè)置凸顯出作者在審視人生之時所取的價值視角:不是苦難的宣泄,而是生命的自我追求;不是時代主流的關(guān)注,而是個體存在的文化之思、生命之思。
小說題為“棋王”,讀者期待的自然也是棋藝超凡的傳奇人物。但“棋呆子”還沒正經(jīng)下一盤棋,倒是“吃”先奪人耳目:
小說中有一段王一生在火車吃相的精彩描寫:“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jié)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麑Τ允球\的,而且很精細。”[1]吃是人最自然的動作之一,但阿城在這里卻用“虔誠”來表現(xiàn)王一生的吃態(tài),對吃虔誠,意味著除去層層遮蔽之后,對生命本相的執(zhí)著。
現(xiàn)當代文學名家中也有不少寫“吃”很是精彩,如梁實秋、周作人、汪曾祺等,但他們大多是風雅一路;路翎寫過《饑餓的郭素娥》,卻重在男女之欲和“原始的強力”。如此直接而強烈地寫“吃”本身、表現(xiàn)對食物的敬畏的,阿城是極為特殊的一個。王一生對吃的這種專注并不能簡單地歸因于那種饑餓年代滋生的一種畸形心理與行為,而是一種由價值取向所決定的理性行為,這從小說原稿中的結(jié)尾也可看出。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棋王》寫到王一生“九局連環(huán)”賽后即告結(jié)束,而據(jù)李陀所言小說原稿中還有一段是王一生最終放棄入省隊獻技的機會,甘愿留在地區(qū)棋隊,只因為地區(qū)棋隊伙食好。小說原來的結(jié)尾是:“‘我’在棋院碰到王一生,‘我’就和王一生說,你最近過得怎么樣啊?還下棋不下棋?王一生說,下什么棋啊,這兒天天吃肉,走,我?guī)愠燥埲?吃肉。”[2]李陀認為原來的結(jié)尾更好。應(yīng)該講兩個結(jié)尾各有特色,原來的結(jié)尾應(yīng)了其“有飯吃”唯上,現(xiàn)在的結(jié)尾則包含著形而上的沖動?!俺浴背闪送跻簧松x擇的關(guān)鍵因素,根本點落在吃上,吃飽了是福,這是徹底的樸素唯物主義,人的情感、意志、理性乃至精神等必須服務(wù)于、聚集于這種自然性的行為,成了王一生的自覺。
“文革”中壓倒一切的政治氛圍,在《棋王》中卻色彩很淡,最明顯的體現(xiàn)在于開頭處的“標語”和“語錄歌”——狂熱崇拜和激烈奪權(quán)席卷大江南北,可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面前也得退居二線。而這個“吃”,不是錦上的花,是雪中的炭,用來維持基本生存,留一道生存的底線。王一生把“餓”與“饞”嚴格分開,他說“饞是你們這些人的特點”,也正是此意。對他而言,菜里的油、可有可無的書和電影全是超出基準線之上的。似乎阿城有意強調(diào)棋王身上的世俗性,來對抗不近人情的意識形態(tài)教育和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大全英雄的宣傳?!按嫣炖頊缛擞?將物質(zhì)和精神對立割裂,讓道德品性和欲望需求你死我活,這是阿城不屑也不信的。
阿城自言:“我是非常實際的人、非常入世的人,沒有出世的時候?!盵3]寫作只是為了抽煙,為了伏天的時候“能讓妻子出去玩一次”,“讓兒子吃一點涼東西……”[4],說得全然沒有多么遠大的文化尋根意圖,他期望還原的是更為平實的生活原態(tài)?!镀逋酢穼ξ镔|(zhì)性書寫的刻骨真實中表明一種自然樸素的生存意識:民以食為天,天道恒常,古今一同。
與“吃”相輔相成的是“棋”?!镀逋酢分?王一生第一句話就是“下棋嗎?”小說的重點意象顯然是棋,棋是王一生的心魂所系,也是他構(gòu)建自我的核心通道。
(一)自我實現(xiàn)的欲望體現(xiàn)
王一生癡迷于下棋,而棋本身的特征是講勝負、講權(quán)謀,具有競技色彩。王一生棋道的提升得益于偶遇一個撿破爛的老頭兒,老頭兒說:“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就無所不為了?!蓖跻簧R上追問:“這下棋,千變?nèi)f化,怎么才能準贏呢?”[1]這里王一生用了一個詞“準”來表現(xiàn)他對勝利的渴望,可見棋王的棋道初始便是講造勢、爭奪、勝負得失的。
棋賽結(jié)束后,最初發(fā)表的版本中王一生回到畫家的屋子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媽,兒今天明白事了。人還要有點兒東西,才叫活著。媽——”[5]以勝棋來體現(xiàn)自身價值的意圖昭然若揭。后來在 198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棋王》中,這里作了修改:“媽,兒今天……媽——”[1]改文含蓄的用省略號代替了說的內(nèi)容,但我們能領(lǐng)會到的也是世俗的功利:王一生渴望能在某一方面獲得認同,寬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我們還可以探究的是為什么王一生要通過下棋的形式來獲得自我實現(xiàn)而非其他?倘若一個時代的思想空間被堵死,人的自我實現(xiàn)就只能是技術(shù)型的,這就是所謂的“變器不變道”。處于一個無法正常進行自我實現(xiàn)的時代,人們更多是技藝性的生活,王一生也只能通過類似下棋來完成自我確認。
(二)現(xiàn)世的隔絕與逃避
“文革”時期,知青中的政治激進人物多如牛毛,“扎根派”和張鐵生式的反潮流英雄比比皆是,也有尋找一切機會推薦上大學、招工的鉆營者,在知青生活中同樣充滿了競爭和榮辱。王一生曾說:“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待在棋里舒服?!盵1]他通過關(guān)注個人自適的內(nèi)心,來盡可能地貶斥外在客觀的現(xiàn)實世界,這顯然是表達了沒有背景也沒有門路的平民子弟的無奈。
棋王的故事里,如果我們愿意換棋為劍,似乎能看到更多武俠小說的影子。武俠中英雄出身無名,得遇異人,修得上乘武功,最后高手論戰(zhàn),傲視群雄。這樣的故事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但這種滿足是彌補的滿足,是作為普通人無力左右現(xiàn)實的無奈。王一生棋王身份的圣化是在九局連環(huán)車輪大戰(zhàn),觀棋者眾多,場面宏大:“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贈]人動一下……”——這是眾人的肖像;王一生則“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鐵?!劬ζ揭曋?像是望著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著極近極近的近處,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1]明明是以一對九的棋賽,卻彌漫著一種以一對千萬、睥睨群雄的英雄氣概。但這傳奇的造成,并非王一生的本意,甚至開始之前他也害怕,記得的只是要托“我”保管母親交給他的無字棋,孤膽的并非一定英雄,只是情勢之下無處可退,唯有迎上而已。事情結(jié)了束,熱鬧散了場,他的日子依舊是白開水般地過,這就是打不破的世俗。
對于阿城來說,寫作“下棋”不過是寫作個人在大時代的潮流中最平實本分的個人行為,這與他這個人一直不得不采取邊緣化的生存狀態(tài)顯然也更合拍。
《棋王》一直被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品而被大加贊許的,然而作品原本并沒有特殊的文化尋根意味和訴求,這種界定其實是一種“追認”,一種被放大了的個人記憶和時代印記。
說到底,《棋王》對知青經(jīng)驗的書寫之深刻,并不在于所謂的文化意味,而是隱藏在文化表象之下的一代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這種創(chuàng)傷所以銘刻在心靈之上,在于它是個人的最切身的感受。阿城對知青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有著深刻體驗,他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著名的電影理論家,1957年曾以《電影的鑼鼓》一文震驚文壇,但也因此受禍,成為“右派”。阿城中學尚未畢業(yè)就遭遇“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很長一段時間里生活坎坷,才智不得施展。阿城的經(jīng)歷在當時很具有普遍性。“文革”時期正處于青春期的知青,他們的壓迫感或焦慮感,往往源自能否被政治認可和接納。而能被認可和接納的第一先決條件就是家庭出身,政治成分是知青那一代人的生命。對父親的認同的焦慮感,是隱含在知青文化中最內(nèi)在的痛楚。因此,阿城的青春記憶成就了“王一生”、“腳卵”和“我”的知青歲月。
文本總是在歷史語境中被解釋,文學性并不是牢固而確定地存在于文本內(nèi)的,文本總是以它的方式激發(fā)歷史建構(gòu)的想象,這種想象反過來形成了文本的審美光環(huán)。《棋王》問世的 80年代,改革開放初見成效,西方的東西大量涌進中國。國人絕大多數(shù)立足于“現(xiàn)代化”的立場,對中國的民族傳統(tǒng)持批判態(tài)度,由此釀就了一代青年反傳統(tǒng)的社會情緒,民族的或傳統(tǒng)的文化確實成為一個“問題”進入人們的視野。1985年正是關(guān)于文化討論最熱烈的時候,既要承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壓力,又與中國的實際生活經(jīng)驗有所偏離。在這種情勢下,《棋王》中王一生的“下棋”在小說敘事中因具有基本的象征化沖動,“下棋”的競賽性便被提升為一種精神境界,賦予了更多的精神性意義,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個人記憶被再度放大,上升為尋求民族、國家生存之根的歷史問題。當然,這種“放大”也是順理成章,完全符合中國當代文學的本性,“阿城不過是找到一次機會參與了這次象征性的集體出游”[6]。當意識形態(tài)的時效性褪去后,我們更單純地面對文本,在讀解《棋王》作為個別獨立文本所具有的文學性特征同時,也在看待文學性如何與時代潮流形成一種互動關(guān)系,如何被歷史語境建構(gòu)的那種想象關(guān)系。
歷史既在文本中,文本也在歷史中重建意義。到底是一些作家或作品文本釀就了時代的潮流,還是時代潮流重新建構(gòu)甚至定義了文本,有時還真難以說得清。也許,還是時代潮流的力量要強大得多。
[1]阿城.棋王[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2]王曉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 3卷[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229-302.
[3]施叔青.與阿城談禪論藝 [N].中國時報——《人間》, 1987-07-(19,20)副刊.
[4]阿城.一些話[J].中篇小說選刊,1984,(6).
[5]阿城.棋王[J].上海文學,1984,(7).
[6]陳曉明.論《棋王》[J].文藝爭鳴,2007,(4).
(責任編輯:朱 嵐)
I207.425
A
1001-7836(2010)03-0149-02
2009-12-01
王鳳秋 (1975-),女,黑龍江鶴崗人,鶴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教師,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