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婉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在中國詩歌發(fā)展的歷程中,模仿前代詩人的作品是一種盛行的創(chuàng)作方式。但是像明代詩人對于盛唐詩人在詩歌語言、題材、藝術(shù)手法,甚至思想內(nèi)容等各方面都加以模仿的現(xiàn)象卻并不多見。前后“七子”為代表的格調(diào)派詩學是明代宗唐詩學的主流,其核心觀念是以模擬漢魏及唐人詩歌的體格聲調(diào)作為切入口,以窺其興象風神,進而把握古人的性情?！鞍盐展湃说男郧椤笔敲鞔娙藢W習唐詩的最高目標,“情”是模擬的最后指歸。學習“體格聲調(diào)”是為了達到這一目標而做的準備,或者說是具體方法。與其時代相近的茶陵詩派也主性情,推崇李杜,不拘一格。李夢陽認為,情是根本,是核心,它決定調(diào)的形成,而調(diào)形成之后,反過來影響情,從而實現(xiàn)詩的審美價值。“情者性之發(fā)也,然訓為實何也?天下未有不實之情也,故虛假為不情。”(《論學上篇第五》)[1]“情”是詩歌必備的因素,沒有情的詩歌就沒有興發(fā)感動的力量。

李夢陽為了實踐對詩歌的審美理想,花費了很大功夫?qū)W習盛唐詩人的作品。這里僅以絕句這一體裁為例探討李夢陽如何模擬盛唐詩歌?！犊胀ぴ娂孕颉贩Q“七言絕句二卷二百二十七篇,五言絕句并六言、雜言一卷一百二十篇?！盵2]細數(shù)《四庫全書·空同集》收錄五言絕句一百四十八篇。在《李夢陽詩集》中,以律詩最多,五言律詩和七言律詩加起來有七百四十五篇;其次是古體詩歌,四言古詩加五言古詩共有四百七十篇;五言和七言絕句加起來有三百七十五篇,少于律詩和古詩。

雖然李夢陽詩歌中的絕句數(shù)量稍少于律詩和古詩,但在李夢陽的作品中仍占有不小的比例,不容忽視。李白、王昌齡是盛唐絕句的翹楚,葉燮《原詩》評價二人：“七言絕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盵3]李夢陽的絕句受其影響最深。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認為：“吾讀李空同樂府,七絕學太白、龍標,真似太白、龍標也?！北疚脑噲D從詩歌的藝術(shù)手法方面分析盛唐詩歌,尤其是李白、王昌齡兩位絕句大家對于李夢陽的影響。

1 繼承盛唐絕句的章法創(chuàng)新

盛唐絕句突破了前人在章法方面的窠臼,往往是第一、二句奇峰突起,先聲奪人。三、四句急轉(zhuǎn),新開另一番境界,或是延續(xù)一、二句,但是把調(diào)子提得更高。李夢陽繼承了盛唐詩人在章法方面的創(chuàng)新,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佳作。絕句注重章法,章法亦稱結(jié)構(gòu)。文學創(chuàng)作中,無論何種文體,皆需注意結(jié)構(gòu),方不至雜亂無章。詩詞是章句之學,其結(jié)構(gòu)更需注意。元代楊載在論述絕句的寫作方法時曾說：“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婉轉(zhuǎn)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zhuǎn)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也?！盵4]這是絕句的一般作法,但是盛唐時期的代表詩人李白和王昌齡則跳出了這個窠臼,賦予了絕句新的起承轉(zhuǎn)合方式。李白《秋浦歌》之十五：“白發(fā)三千丈,緣愁是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鼻皟删涫敲枋鲆粋€異軍突起的奇妙意境,后兩句筆鋒一轉(zhuǎn),蕩開而寫其他的事物。兩者看似突兀,卻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看到長長的白發(fā)才開始有了感觸,感慨“得秋霜”的失落,正是前后這種情感上的連接,才使這首詩歌意象完整,震撼人心。李夢陽絕句題材的詩歌大量學習了盛唐開創(chuàng)的這種新形式的章法?！抖赐デ镌隆芬浴疤焖咀钥铡遍_頭,天馬行空地寫出了一個普遍的道理,后面轉(zhuǎn)筆開來描寫具體的景象?！镀G曲》之二：“父母愛少女,女是聰明子。生不識鴛鴦,繡出鴛鴦是?！遍_篇寫出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但后兩句卻蕩開而寫繡的鴛鴦,看似關(guān)聯(lián)不大,但實質(zhì)上前兩句說女是聰明子,并不僅僅是指明繡鴛鴦的人就是前句所指的女子,整首詩合起來還體現(xiàn)了女子長期待在“閨中”的寂寞?！吧蛔R鴛鴦”正是這種寂寞的體現(xiàn)?！吧蛔R鴛鴦,繡出鴛鴦是。”是為了說明“女是聰明子”,“女是聰明子”又是為了補充“父母愛少女”。如果父母沒有給女子看關(guān)于鴛鴦的圖片和書籍,女子是不可能繡出鴛鴦的。而鴛鴦意向又暗示了女子對于男女情事的向往,這恰恰就是“父母愛少女”的表現(xiàn)。沒有父母的愛女子是不可能接觸到書籍、畫像的。正是后面的句子才使得“父母愛少女”句并不突兀,整首詩歌意象完整。

2 沿襲盛唐絕句的意境追求

盛唐絕句境界高遠,情景交融。李夢陽繼承了李白和王昌齡絕句意與境渾的特點,將情融入景中,也借景抒發(fā)感情。李白善于寫景,情寓于景。王昌齡善于抒情,借景抒情。兩者都是將情與景相融合的范例。李白、王昌齡都有題為《越女詞》的絕句,兩相比較可見二者的差別。李白通過“鏡湖水”、“耶溪女”的意象描寫,表現(xiàn)了對越地人、事、物的熱愛,不著一字,主題卻鮮明。王昌齡的同題詩則不相同。前兩句引出“芙蓉”這種客觀存在的植物,描繪出了采摘這一動作。后兩句用“顏色何如妾”,問句點明此詩的意圖。前兩句的客觀描寫是為了后面點明主題所做的鋪墊。《夏日夜泊別友人》：“黃鶴樓前日欲低,漢陽城樹亂烏啼。孤舟夜泊東游客,恨殺長江不向西?！鼻皟删鋵懢?但景是融入了感情的景。后兩句抒情,抒發(fā)了對離別的不舍。正是在用這種不舍的眼光來看待四周的景物,才有了啼叫的亂烏、西斜的太陽這些消極的意象,這與王昌齡的絕句境界相似,都是借景抒情。李夢陽的絕句也受到了李白的影響,有情寓于景的絕句出現(xiàn)?！对浦星腿耸住分唬骸皦咽框?qū)車出漢關(guān),馬頭絲絡紫金環(huán)。莽莽黃云迷代北,凄凄白霧滿燕山?！钡谝痪潼c明了送人的地點,后三句描述馬所佩戴的飾品,燕山地區(qū)的“黃云”、“白霧”等自然景觀,作者用“莽莽”、“凄凄”形容這些景象,傳達出了蒼涼的意境。這不僅僅是行者經(jīng)過的地區(qū)所展現(xiàn)的自然景象,也是作者心目中所想傳達的意境。詩中不現(xiàn)一字,但是這種情感卻躍然紙上。

3 學習盛唐絕句的表達方式

盛唐絕句在表達方式上可以分為描寫和敘述兩類,李夢陽繼承了重敘述的表達方式,使主題的表達含蓄蘊藉。李白重描寫,王昌齡多敘述。[5]李白《長門怨》：“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李白在詩中描繪了一幅深宮中的畫面：北斗星孤獨從西面照耀著深深的宮殿,華麗的宮殿中沒有人居住,只有螢火蟲在飛舞。月亮的光輝照到了宮廷的深處,只能凸顯出宮中女子的哀愁。此詩就是一幅深宮寂寞女子在夜晚獨立的畫面,直白易懂。白描手法的運用使李白的絕句用最簡練的筆墨描畫出鮮明生動的形象。王昌齡的絕句表達方式則與李白不同。王昌齡往往用敘述的方法表達主題,顯得含蓄蘊藉。王昌齡《西宮秋怨》：“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贝嗽姷谝痪鋽⑹隽恕败饺亍辈患啊懊廊恕泵利惖氖聦?第二句敘述了迎面吹來的風使美人身上的香氣四散。后兩句則轉(zhuǎn)折,敘述了雖然美人自身美好,但是卻得不到君王的寵愛,只能“待君王”的事實。詩中的“美人”實際指的是“君子”。“美人”所具有的美好品質(zhì)象征的是“君子”的美好品格?！按酢秉c明了“君子”的處境是雖有美好品質(zhì)卻得不到賞識。李夢陽在表達方式方面主要學習的是王昌齡的敘述手法?！睹ā罚骸懊ㄋ泼廊?娉婷代應絕。夕陽時獨立,風起滿林雪。”第一句敘述了名花與美人相似,這與王昌齡《西宮秋怨》第一句將芙蓉花與美人相比較是運用了同樣的手法;第二句敘述了名花應是最美麗的事實;第三、四句敘述了名花在不同自然環(huán)境中的狀態(tài)。此詩語言淺顯,但是表達的意思含蓄,并不直露。細細品味,后兩句敘述名花在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中的狀態(tài),表明了真正的名花是在任何狀態(tài)下都要獨立,具有韌性。這正是對第一、二句的具體解釋。這是“代應絕”的名花應該具有的品格,而第一句將名花與名人相比,是為了點明此詩雖是詠名花,但同時也是詠“美人”。這里的“美人”不能籠統(tǒng)的解讀為“美麗的女子”,而應該解讀為“香草美人”的意象,即以“美人”喻“君子”?！段鲗m秋怨》旨在表達“君子”的不遇,《名花》意在表達“君子”應保持獨立的“意志”。表達的主題雖有不同,但是都以“美人”喻“君子”,運用了托喻的手法。用這種手法表達主題,敘述較之描寫更易使人讀出“喻”的意向。

李夢陽絕句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對盛唐絕句,尤其是李白、王昌齡二家多有借鑒。在絕句的章法方面,李夢陽繼承了盛唐絕句所創(chuàng)造的新的起承轉(zhuǎn)合方式,創(chuàng)作出了《洞庭秋月》等優(yōu)秀的作品。與此同時,李夢陽的絕句創(chuàng)作還繼承了盛唐絕句意與境渾的特點。在表達方式上,李夢陽舍棄了李白善描寫的方法,學習王昌齡重敘述的方法,托物言志。

從以上分析不難看出,李夢陽的絕句在藝術(shù)手法上全面繼承了盛唐絕句的藝術(shù)精華,取得了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不僅絕句如此,李夢陽的全部詩歌創(chuàng)作無不體現(xiàn)出他對盛唐詩歌的追慕和模仿。正因為這樣,他也留下了為后世學人所譏諷的把柄。李夢陽《駁何氏論文書》：“仆者必曰：‘李某豈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之耳?！盵6]可見時人對李夢陽的評價?！娥B(yǎng)一齋詩話》卷六評價李夢陽：“古貌未能脫化,則似古者亦多。夫似古則如古人復出,故必令人喜,令人敬;似古則與古人相複,亦必令人疑,令人厭。吾惜二子以蓋代之姿稟,而蹈此愚惘之窠臼。蓋生于詩教不振之時,但能揀取最高之境而追摹之,即可以弋大名而有馀。而李又秦人,倔強不能服善;何又短折,學問不能大成。遂致守其故智,以終一生,為當世之襟冕,來萬世之吹求,亦可悲矣!”[7]吉川幸次郎認為：“李夢陽對古代的優(yōu)雅是冷淡的,僅僅熱心于古代詩歌風格的剛健,語言也只限于用古代的東西,詩歌的感情也是空疏的?！盵8]李夢陽的詩歌在語言、藝術(shù)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被后世詩人認可的,但是后世詩人也認為李夢陽不能夠逾越盛唐詩歌的窠臼,對其詩歌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李夢陽詩歌受到如此的抨擊是有原因的,其詩歌大量化用前人意境,且模擬的手法粗糙,痕跡明顯?！渡绞星鐛埂罚骸胺迩缍岩箥?晨炊翠猶濕。但聞山鳥鳴,不見鳥出入?！蓖蹙S《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森林,復照青苔上?！薄暗勆进B鳴,不見鳥出入”之句是化用“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模擬顯而易見,只是把“人語”換成了“鳥鳴”。第一、二句轉(zhuǎn)化成了第三、四句?！端陀讶恕罚骸坝枰嘤朴品疾菡?白云愁色草萋萋。”明顯是化用唐人崔顥七言律詩《黃鶴樓》“白云千載空悠悠”、“芳草萋萋鸚鵡州”二句,只是把形容“白云”的“悠悠”換成了形容“芳草”,把形容“芳草”的“萋萋”換成了形容“白云”,但是這種轉(zhuǎn)換并不成功,流入俗套,反而沒有了原詩的清新可愛。

雖然李夢陽的詩歌被后世大肆抨擊,但是李夢陽對整個明代詩歌的發(fā)展還是有很大貢獻。《老生常談》：“有明一代之詩,終當推何、李,其氣魄骨力自在也。李學工部,多有痕跡未化,知其短處則可耳。近人乃有謂明一代無詩,真是何說話!謂本朝之詩不輸于明可也,即謂有過于明亦可也,謂明無詩則大不可。”[9]《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李夢陽：“倡言復古,使天下毋讀唐以后書,持論甚高,足以竦當代之耳目,故學者翕然從之,文體一變。”[10]“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臺閣雍容之作。愈久愈弊,陳陳相因,遂至啴緩冗沓,千篇一律。夢陽振起痿痹,使天下復知有古書,不可謂之無功。”[11]《老生常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都肯定了李夢陽倡導復古在他的時代是彌足珍貴的,雖然對于李夢陽的詩歌創(chuàng)作頗有微詞,但仍肯定了他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延君壽認為明代最出色的詩人是李夢陽和何景明,而二人的成就是足以和清代的優(yōu)秀詩人媲美的?！端膸烊珪偰刻嵋芬部隙死顗絷栐谇宦傻挠喝葜魇⑿械臅r候,能夠進行復古創(chuàng)作的獨到眼光。

綜上所述,李夢陽的絕句受到了盛唐絕句多方面的影響,取得了可觀的成就。這既是由于李夢陽“以情動人”、“真詩在民間”的審美理想決定的,又是李夢陽想要通過對盛唐時期詩歌藝術(shù)形式的模仿來達到對于盛唐時期政治、經(jīng)濟處于鼎盛狀態(tài)的一種追慕,以此來激勵與他同時代的人們奮發(fā)向上,表達了一種努力回到文化鼎盛狀態(tài)的決心。

[1]李夢陽.空同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李夢陽.空同集自序[M].明嘉靖黃省曾刻本.

[3]葉燮.原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楊載.詩法家數(shù)·絕句[M].山東：齊魯書社,1997.

[5]張國偉.李白、王昌齡絕句藝術(shù)比較探索[J].河北學刊,1987(1).

[6]李夢陽.空同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7]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8]吉川幸次郎.李夢陽的一個側(cè)面——古文辭的平民性[J].文藝理論研究,1982(2).

[9]延君壽.老生常談[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0]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北京：中華書局,1996.

[11]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北京：中華書局,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