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瑩
童年時期,胡老師的肩膀,是我記憶中最美的一幅畫。
那是1979年,我上小學二年級。我家住在半山坡上,學校遠在河對岸的平坦之處。整個學校只有兩位老師。一位是女老師,鄰村人,民辦教師;一位是男老師,姓胡,從縣城分配來的師范生。
每年的春末夏初,河水都會猛漲。我們上學便成了問題。
那一天,下大雨,整個山村都籠罩在霧氣之中。我和一群同學結(jié)伴去上學,頭上都頂著家人用化肥袋子對折一下做成的雨披。來到河岸邊,看到混濁的河水奔涌而下,我們只能望而卻步。這么大的雨,水位驟升,誰也不敢趟水過河。就在準備轉(zhuǎn)身返家的瞬間,我們驀然發(fā)現(xiàn)對岸一個披著蓑衣的人影在向河岸靠近。有眼神好的同學尖叫了起來:“看!胡老師!”滂沱大雨中,人影在洶涌的河水中艱難地挪動著,越來越近……
等胡老師踉蹌著跨上河岸,站在我們面前時,我看到雨珠在他瘦瘦的臉龐滑落。胡老師鼻梁上的那副眼鏡,已經(jīng)蒙上厚厚的一層水霧。瞬間,我們都高興地歡呼起來。胡老師脫掉蓑衣,撩起衣襟擦拭了幾下鏡片,做了個鬼臉,又微笑著把眼鏡戴上。他對我說:“你大一些,在這里等著。我先把小點兒的背過去?!焙蠋熇涞囟紫律碜?讓最小的女生趴到他背上。然后輕輕地站起,雙手往后環(huán)繞,穩(wěn)穩(wěn)托住孩子的屁股,邁著堅定的步伐,涉水而過。后來,他如是往返數(shù)次,將七八個半大的孩子都一一背過了河。最后,胡老師微笑著對我說,該你了。
胡老師背著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移動著。快走到河中心時,突然腳底一滑,他一個趔趄,我的身子跟著猛地一晃。胡老師極力保持身體的平衡,停住腳步穩(wěn)定了一會兒,才又謹慎地緩緩前行。不太寬的河面,我們卻像走了半個世紀。終于到了對岸,滿臉流淌著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的胡老師放下我,就催我快去上學。羞澀的我都沒跟他說聲謝謝,就背好書包向?qū)W校飛奔而去。
從那以后,只要下雨漲水,胡老師就很自然地到河邊接送我們。
初夏,梅雨季節(jié)說來就來。山村每天的午后都有一場暴雨,河水漲了總是不能消退。
那天放學后,胡老師照舊送我們過河回家。輪到老師背我過河的時候,在水中央,胡老師驟然站住了。他的腿劇烈地抽搐,趴在背上的我,明顯感覺到他雙腿的顫抖。我偏過腦袋緊張地看著他,只見他的臉上汗珠子汩汩冒出。河對岸,不明就里的同學們看到胡老師屹立在河中,就一起叫喊:“過來呀!你們快過來呀!”我伸出胳膊,用衣袖給胡老師擦了擦汗。胡老師咬了咬牙,把我往上又托了一把,繼續(xù)艱難前進。
剛踏上岸,胡老師就一屁股倒在河灘上。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胡老師膝蓋下有雞蛋大小的一個窟窿,發(fā)炎了,膿水直冒。我蹲下身子,擔心地望著胡老師的傷口說:“奶奶說過,傷口發(fā)炎是不能沾生水的?!庇型瑢W問胡老師,怎么把腿弄那么大一個傷口?胡老師笑了笑,摘下眼鏡一邊擦,一邊說,劈柴的時候,不小心,斧頭就砍到腿上了。還不懂事的同學們一聽,都哈哈大笑起來,“原來,胡老師你把自己的腿子當成木柴了!”胡老師的臉紅了。我的眼里卻泛出淚花。
盡管如此,胡老師依舊天天接送我們過河。
一個月后,胡老師因為傷口重度感染,不能下床走動了。他的母親流著眼淚,把他接回縣城住院治療。胡老師離開的那些日子,我們這群孩子個個都像霜打的茄苗,蔫蔫的。
我們盼望著胡老師早日康復(fù),回到我們身邊來。我甚至在夢里都在喊:“胡老師,你快回來!”
秋季開學的時候,胡老師回來了。不過,我們發(fā)現(xiàn),他走路的時候,那條受過傷的腿總是一瘸一拐的。但是,胡老師臉上的笑容依然堅定坦然。
臨近寒冬,胡老師的母親再次從縣城來到村里。我們都很擔憂,怕胡老師被他母親再次接走,離開我們。那天放學后,我們都不愿回家,一起躲在胡老師宿舍的窗根下,悄悄地偷聽他們母子的對話。
在此之前,女老師曾經(jīng)私下告訴過我們,胡老師的父親去世多年,母親獨自一人將他養(yǎng)大。師范畢業(yè)后,胡老師因為沒有關(guān)系,暫時被分配到距離縣城最遙遠的山村任教。他母親為了能夠把他調(diào)回城,一直在想辦法。
這時,屋里傳出胡老師母親的聲音:“你在這里快兩年了,你調(diào)動的事情,我辦妥了,你終于可以回城了?!焙蠋熍d奮地應(yīng)道:“好!早就盼望回城了?!蹦赣H又說:“你也不小了,這次回去先把親事辦了?!焙蠋煾纱嗟貞?yīng)著。
此時,蹲在窗根下的我們,早已淚流滿面。
第二天清晨,學校稻場外小路的拐彎處,我們幾十個學生、所有的家長,以及村長,都默默地靜候在那里。胡老師攙扶著他的母親走過來,看到我們的一瞬間,他愣住了。
“胡老師,你別走!”大家的聲音哽咽著,有的同學甚至大哭起來。
看到這場面,胡老師的母親非常意外和震驚。這時,村長站出來說:“我曉得,我們這里偏遠、窮困,老師都不愿來,來的也留不住。可是,我們真的需要老師,娃兒們不能沒有老師啊!你在這里幾年,娃兒們的事情都是你操心,連過河接送的事情家長都沒有管。今天你要走了,我代表娃兒和家長,來給你送行。大嬸,你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村長說著,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胡老師的母親望著我們,焦急地說:“你們不要這樣啊!”
時間像在我們心里碾過了百年,終于,胡老師走過來對村長說:“好!我不走了!”
驚詫的我們立刻跑過去拽住胡老師的衣角,忙不迭地向他求證:“真的嗎?真的嗎?”
胡老師眼含淚花鄭重地向我們點頭。大家顧不上擦去滿腮的淚水,就歡呼起來:“胡老師不走啦!胡老師不走啦!”我們的喜悅彌漫了整個山村,歡呼聲在河岸邊久久回蕩。
胡老師的母親火了,“調(diào)令都下了,你到底走不走?”
“媽,不走了!”胡老師的語氣平靜得如學校前靜默的河水。
“你的腿已經(jīng)殘廢了,難道你想一輩子窩在山里打光棍?”他母親痛心地哭喊起來。
“不。我就在這村里娶一個姑娘,一輩子在這里生活。這里的娃兒確實離不開我……”
“那我老了怎么辦?”
胡老師以商量的口氣說:“你把縣城的房子賣了,來這兒吧!”
他母親又放聲哭了起來,“看看你的腿,在山里怎么過呀?”
三年后一個平常的夏日,胡老師在接一個小女孩過河時,被一個浪頭無情地卷走了。在河灘的下游,我們哭號著找到胡老師的尸體。他的臉半掩在泥里,背朝上。雙手往后環(huán)繞著,十指死死相扣。
胡老師的母親和媳婦趕來看到這一幕,哭得幾乎昏厥過去。
在嗚咽的河水邊,全村人痛哭起來。
有人說:“河上要是有一座橋就好了!”
村長發(fā)誓建一座橋。
于是,村里每家每戶都捐出全部的積蓄,竟然在下一個汛期前,順利地將橋建好了。
在橋墩上,應(yīng)該刻下橋名。村長征集村民的意見。
很多村民說:“胡老師的肩膀就是娃兒們的橋!”
最后,村長拍板,橋墩上刻下三個大字:“肩膀橋”。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