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平
(華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廣州 510631)
迪昂-蒯因問題及其解答
陳曉平
(華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廣州 510631)
迪昂-蒯因問題是:在什么條件下,一個理論的某一假設可以被證據反駁?迪昂-蒯因論點對此給出否定的回答,即否認有這樣的條件。僅僅承認迪昂-蒯因論點的邏輯合理性而否認其實用上的正當性,那就是所謂的“迪昂-蒯因弱論點”;如果同時承認迪昂-蒯因論點的邏輯合理性和實用正當性,那就是“迪昂-蒯因強論點”。波普爾所持的是弱論點而反對強論點,拉卡托斯和庫恩雖然也反對強論點但卻有條件地接受它。拉卡托斯的條件是:當一個研究綱領處于進步的問題轉換;庫恩的條件是:當一個范式處于常規(guī)科學。這里給出的貝葉斯方案是對拉卡托斯和庫恩觀點的邏輯重建。
迪昂-蒯因問題;證偽主義;歷史主義;貝葉斯主義
主持人語:中國邏輯學會秘書長 鄒崇理研究員
邏輯學是一門基礎性、工具性、規(guī)范性和全人類性的科學,也是構建科學理論的方法論基礎。隨著邏輯學的研究的視域不斷擴展,其研究向各學科領域滲透,科學方法論的重要性日益凸顯。是故,本刊自本期開始將“邏輯學”欄目調整為“邏輯學與科學方法論”欄目,以期容納相關的研究成果。本期主要是一組科學哲學和科學邏輯方面的論文。
陳曉平教授的《迪昂-蒯因問題及其解答》討論了科學哲學的重要問題:在什么條件下,一個理論的某一假設可以被證據反駁?迪昂-蒯因論點否認了這樣的條件。論文接著論述了科學哲學大師波普爾所、拉卡托斯和庫恩對迪昂-蒯因論點提出的各自觀點。胡浩的論文《論佩利類比設計論證的力量》介紹了佩利提出的關于上帝的類比設計論證,解釋了人們從佩利設計論證的類比版本轉向釋然度版本的原因,以及形式類比如何為設計假設指派先驗概率。柳海濤的論文《“第二代認知觀”探析》認為,第二代認知觀把認知行為看作是大腦—身體—環(huán)境相互耦合的動力學結果,其主要特征是“涉身性”、“動力學”、“突現(xiàn)”等。這種認知觀彌補了經典認知觀的缺陷,但也隨之產生了諸多新問題。李慶平和劉明海的《人工智能難題和程序語義學》認為,句法機如何成為語義機是人工智能面臨的難題,也是當代意向性理論研究的重點。程序語義學所提出的過程性分析對于人工智能的研究和發(fā)展具有啟示意義。
科學哲學的整體論觀點最早由迪昂 (P.M.M.Duhem)(又譯作杜恒)提出,后來經由蒯因(W.V.O.Quine)發(fā)展,故被稱為“迪昂-蒯因論點 ”(Duhem-Quine Thesis)。
迪昂在他的著作《物理學理論的目的和結構》(1906年)中指出:“物理學家從來也不能使一個孤立的假設經受實驗檢驗,而只能使整個假設群經受實驗檢驗;當實驗與他的預言不一致時,他獲悉的是,至少構成這個群的假設之一是不可接受的,應該加以修正;但是,實驗并沒有指明應該改變哪一個假設?!盵1]209蒯因繼承并發(fā)展了迪昂的這種觀點,在其力作《經驗論的兩個教條》(1953年)中指出:“我認為我們關于外在世界的陳述不是個別地、而僅僅是作為一個整體來面對感覺經驗的法庭的。”[2]38-39“在任何情況下任何陳述都可以認為是真的,如果我們在系統(tǒng)的其他部分作出足夠劇烈的調整的話,即使一個很靠近外圍的陳述面對著頑強不屈的經驗,也可以借口發(fā)生幻覺或者修改被稱為邏輯規(guī)律的那一類的某些陳述而被認為是真的。反之,由于同樣的原因,沒有任何陳述是免受修改的?!盵2]40-41
整體論認為,一個科學假設的確證和否證并非單獨由觀察實驗結果來決定,而是依賴于觀察結果與相關理論的整體關系。因此,當一個科學假設面臨一個負面的觀察結果的時候,并不一定被否證,而是可以通過擯棄或修正相關理論的其他部分而得以保留。那么,當一個科學假設面臨一個負面的觀察結果,何時應當被保留、何時應當被擯棄,其根據何在?這便是所謂的“迪昂-蒯因問題”(Duhem-Quine Problem)。
需要強調,迪昂-蒯因論點和迪昂-蒯因問題是不同的。迪昂-蒯因論點是:一個證據從來不能反駁一個假設,而只能反駁一組假設,其中包括該假設和用以得出該證據的輔助假設、初始條件等。迪昂-蒯因問題是:既然一個證據只能反駁一組假設,那么一個證據反駁某一單個假設 (如某一理論的核心假設或某一概括甚或某一單稱命題)如何可能?顯然,迪昂-蒯因論點已經包含了對迪昂-蒯因問題的否定性回答,所以,迪昂-蒯因問題只是對那些不完全接受迪昂-蒯因論點的人才成為問題。
不過,迪昂-蒯因論點的整體論觀點或多或少地已經成為人們的一種共識,對于那些不接受迪昂-蒯因論點的人而言,一般只是不接受極端整體論。拉卡托斯對迪昂-蒯因論點作了強弱之分,他說,“迪昂-蒯因弱論點”可以支撐下去,但“迪昂-蒯因強論點”——即完全否認單一假設被證據反駁的可能性——將會遭到強烈地反對[3]124。對于那些僅僅反對迪昂-蒯因強論點的人來說,盡管在許多情況下,一個理論的某一假設可以通過調整其他相關假設而避免證據的反駁,但是在特定條件下,某一假設還是可以被證據反駁的。相應地,迪昂-蒯因問題成為:在什么條件下,一個理論的某一假設可以被證據反駁?
迪昂-蒯因問題是關于科學檢驗的,涉及科學哲學的基本問題,故而使得科學哲學的各大理論派別卷入爭論。對迪昂-蒯因論點反應最強烈的是證偽主義,這是因為,如果通過調整理論整體而使任何命題免于被反駁,那么任何理論在任何時候都不能被證偽,這樣,證偽主義的研究綱領注定是失敗的。
證偽主義的旗手波普爾認為,使一個理論成為“科學的”的特征在于理論的可證偽性,即由它可以推出一個可檢驗的預測從而使它承受被證偽的可能性。波普爾說:“衡量一種理論的科學地位的標準是它的可證偽性或可反駁性或可檢驗性?!盵4]52雖然波普爾同迪昂一樣認為不受理論干預的純粹中立的經驗基礎和科學檢驗是不可能的,但他對于迪昂-蒯因強論點持反對意見。在他看來,迪昂和蒯因為挽救一個遭遇反例的理論的核心部分而主張?zhí)卦O性地調整該理論的其他部分,這是以犧牲該理論的科學性為代價的,也是與科學目標背道而馳的。他說:“專為它引進某種特設性假設,或者特地為這個目的重新解釋這個理論,使它逃避反駁。這種方法總是辦得到的,但是這樣營救理論免于被駁倒,卻付出了破壞或至少降低理論的科學地位的代價?!盵4]52因此,“說一切檢驗或反例都具有‘全面性’的整體論學說是站不住腳的 ”[4]342。
波普爾進一步談道:“討論問題時我們總是承認 (但愿只是暫時地)各種不成問題的東西,它們暫時地并且針對討論這個特定問題而構成我稱之為背景知識的東西。在我們看來,這種背景知識很少有始終絕對不成問題的,它的任何一部分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受到挑戰(zhàn),特別是當我們懷疑我們的某些困難是由于無批判地接受它們所引起的時候。但是我們在日常討論中一直使用的大量背景知識,由于實用的原因,幾乎全部必須保持不受懷疑,而這種懷疑一切的錯誤企圖——就是說從零開始——很容易導致批判的爭論的中斷。(如果我們一定要從亞當那里開始,我想我們沒有理由能比亞當前進得更多。)”[4]340
我們看到,波普爾實際上是從兩個方面來看待迪昂-蒯因問題的:一方面,從邏輯上他贊成迪昂-蒯因論點,一個理論及其背景知識的“任何一部分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受到挑戰(zhàn)”,因而我們可以對一個理論及其背景知識的任何部分作出調整以消化它所遇到的反例。另一方面,從實用上他反對迪昂-蒯因論點,因為如果在任何時候都不把背景知識當作確定無疑的,那么任何有意義的科學檢驗和科學爭論都將不可能進行。
波普爾的證偽邏輯就是傳統(tǒng)的假設-演繹法的否證推理,即:
具體地說,由被檢驗假設 h和若干輔助假設A1、A2…Am推出檢驗性預測 e,根據否定后件的推理規(guī)則,如果 e假,那么,h∧A1∧…∧Am也是假的;這就是說,如果檢驗性預測被實驗或觀察表明是假的,那么,被檢驗假設 h和各個輔助假設即A1、A2…和 Am之中,至少有一是假的。這里的輔助假設屬于背景知識,反例的矛頭可以指向被檢驗假設 h,也可以不指向 h,而是指向背景知識的任何部分。正是在這種邏輯的意義上,迪昂-蒯因論點是對的。
然而,科學檢驗的實際情況常常是,各個輔助假設已被確認為真,因此只能把反例的矛頭指向被檢驗假設。如果任何時候都對輔助假設發(fā)生懷疑,那么任何有效的檢驗都將不復存在。這是與科學實踐不符的。正是在這種實踐或實用的意義上,迪昂-蒯因論點是錯的。
僅僅承認迪昂-蒯因論點的邏輯合理性而否認其實用上的正當性,那就是拉卡托斯所謂的“迪昂-蒯因弱論點”;如果同時承認迪昂-蒯因論點的邏輯合理性和實用正當性,那就是“迪昂-蒯因強論點”。顯然,波普爾所持的是迪昂-蒯因弱論點,而堅決反對迪昂-蒯因強論點。
拉卡托斯對波普爾的證偽主義加以改進,從而達到所謂的“精致的證偽主義”。精致的證偽主義與以往的素樸的證偽主義相比,主要提出三項不同的主張:(1)科學接受的標準不僅僅包括可證偽性,而且包括可證實性,從而擯棄了反歸納主義。(2)科學證偽的過程不僅僅是邏輯的和決定性的,而且是歷史的和相對性的。(3)不是單一理論面對檢驗,而是相競爭的多個理論系列同時面對檢驗,一個理論系列叫做“科學研究綱領”。在此,我們著重討論第二點和第三點,它與迪昂-蒯因問題直接相關。
在拉卡托斯看來,波普爾堅持背景知識在實用上的無可懷疑性已經蘊涵著背景知識的歷史性和相對性,這是因為人們在實用上的考量不是一成不變的。具體地說,在某一時期被看作無可置疑的背景知識在另一時期卻可能成為可疑的,甚至成為假的。因此,即使在科學實踐中,我們一般也沒有理由禁止將反例的矛頭指向背景知識,而只應對這種作法加以限制??梢?拉卡托斯不僅接受迪昂-蒯因弱論點,而且有條件地接受迪昂-蒯因強論點,盡管他在總體上是反對迪昂-蒯因強論點的。
拉卡托斯談道:“精致證偽主義者允許替換科學體的任何部分,惟一的條件是要以‘進步的’方式替換,從而使這一替換能夠成功地預見新穎的事實?!盵3]125這就是拉卡托斯對迪昂-蒯因強論點所加的限制,即以進步的方式替換,亦即這一替換屬于“進步的問題轉換”。
進步的問題轉換是相對于退化的問題轉換而言的,而問題轉換又是相對于研究綱領而言的。一個研究綱領由一個叫做“硬核”的中心理論和一些與輔助假設相聯(lián)系的“保護帶”所組成。硬核是構成綱領發(fā)展基礎的核心假設或基本原則,起著界定一個綱領的本質特征的作用;而保護帶則是為了使一個綱領的基本原理即硬核能夠做出預測所需要的一系列輔助假設,包括作為初始條件的基礎假定以及在觀察和實驗結果中預設的理論,統(tǒng)稱為背景知識。
一個研究綱領是一個理論系列,不妨記為:T1、T2、T3…其中每一個在后的理論是對在先理論的某種修正,此修正只改變保護帶而不改變硬核,因而這些理論同屬一個研究綱領。這種改變的目的是消化或適應在先理論所遇到的反常事例。如果后一理論不僅能夠消化前一理論所遭遇的反例,而且還能預測新的事實并得到證實,那么,這一研究綱領便實現(xiàn)了進步的問題轉換,因而是一進步的研究綱領;否則,它是一個退化的研究綱領。
這樣,拉卡托斯便回答了迪昂-蒯因問題,即:在什么條件下,某一假設或理論可以被證據反駁?其回答是:在一個研究綱領實現(xiàn)進步的問題轉換的條件下,其中在先的理論便被它遇到的反例所反駁,同時被在后的理論所替代,從而使該研究綱領的內核免于反駁;在一個研究綱領實現(xiàn)退化的問題轉換的條件下,其硬核被它遇到的反例所反駁,從而使整個研究綱領被反駁。
不難看出,對于迪昂-蒯因問題的解決,拉卡托斯是將波普爾的邏輯主義的弱論點同迪昂-蒯因的整體主義的強論點結合起來。具體地說,他對迪昂-蒯因的強論點加以一定的限制:在面對反例的時候,是將反駁的矛頭指向輔助假設從而挽救那個研究綱領,還是將反駁的矛頭指向理論內核從而擯棄那個研究綱領?對此,拉卡托斯給出“進步轉換”的方法論原則。
請注意,問題轉換是相對于至少兩個理論而言的,即一個研究綱領內的在后的理論和在先的理論,因此,一個理論被證據反駁,必須有另一個更好的理論在場。同樣地,一個退化的研究綱領被反駁也是相對于至少兩個研究綱領而言的,即另一進步的研究綱領必須在場。這是因為,從實踐的角度看,科學家們在任何時候都必須遵從一個研究綱領,否則他就無法工作。正如文獻中常引的一句話:“有破槳總比沒有槳好。”
拉卡托斯談道:“在一個更好的理論出現(xiàn)之前是不會有證偽的。但這樣一來,樸素證偽主義特有否定性便消失了,批評變得更加困難了,并且也更加肯定、更富有建設性了。但是,如果證偽依賴于更好的理論的出現(xiàn),依賴于發(fā)明能夠預見新事實的理論,那么當然,證偽就不僅僅是理論和經驗基礎之間的關系,而是相互競爭的理論、原先的‘經驗基礎’、及由競爭而產生的經驗增長之間的一種多邊關系。因此,可以說證偽具有‘歷史的特點 ’?!盵3]39
在這里,拉卡托斯用多理論檢驗模式代替了單理論檢驗模式,并指出,這種檢驗模式具有“歷史的特點”。其實,在此之前,歷史主義者庫恩已經提出多理論的檢驗模型。可以說,拉卡托斯和庫恩是殊途同歸的。下面,我們從歷史主義的角度進一步論證這一點。
正如庫恩把科學評價的單位從單個理論改為范式,當拉卡托斯把科學評價的單位從單個理論改為研究綱領,他的方法論已經具有濃厚的歷史主義的色彩。他說:“精致證偽主義就由如何評價理論的問題轉換到了如何評價理論系列的問題。只能說一系列的理論是科學的或不科學的,而不能說一個孤立的理論是科學的或不科學的;把‘科學的’一詞用于單個的理論是犯了范疇錯誤。”[3]38我們也可以說,把“科學的”用于理論系列而非單個理論,則發(fā)生了立場的轉變,即由邏輯主義轉向歷史主義。
在筆者看來,被拉卡托斯作為研究綱領的理論系列是對庫恩范式的動態(tài)結構的展示。具體地說,一個進步的研究綱領就是被科學共同體接受的范式,其中新舊理論的更替相當于一個范式內部的常規(guī)發(fā)展;當一個研究綱領由進步轉變?yōu)橥嘶瘯r,就是科學危機到來之際;由一個新的研究綱領代替舊的研究綱領相當于由一個新范式代替舊范式,即庫恩所說的“科學革命”。應該說,拉卡托斯與庫恩之間的分歧并非人們印象中的那么嚴重,其價值取向都是理性與非理性的統(tǒng)一,規(guī)范與歷史的統(tǒng)一。如果說二者之間有什么區(qū)別的話,那就是,庫恩更加注重科學發(fā)展的宏觀結構,而拉卡托斯更加注重科學發(fā)展的微觀結構,二者的觀點和理論是相互補充的。①豪森和厄巴赫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談道:“庫恩的著名的科學范式理論類似于剛才所說的方法論(拉卡托斯的科學研究方法論——引者),前者很可能為后者提供了部分啟示?!北容^而言,后者比前者更為細致。參閱文獻[7]第 134-136頁。
在庫恩看來,在常規(guī)科學時期,科學共同體奉行同一個范式。這時,似乎單理論的假設-演繹模型是適用的。然而事實上,當唯一的現(xiàn)行范式遇到反常事實 e時,科學共同體并不把它看作針對范式的反例,而是看作范式內部有待解決的謎題,因而,假設-演繹的否證模型在這里并不適用。庫恩說到:“一個科學理論,一旦達到范式的地位,要宣布它無效,就必須有另一個合適的候選者取代它的地位才行??茖W發(fā)展的歷史研究已經告訴我們,迄今為止根本就不像否證主義方法論框框所說的能直接與自然作比較的過程?!盵5]71這就是說,反常事實要變成具有否證作用的反例,必須有待于另一個與現(xiàn)行范式相競爭的范式出現(xiàn);科學檢驗只能是多理論的,而不可能是單理論的。不難看出,拉卡托斯關于研究綱領的多理論檢驗模型只不過是對庫恩關于范式的多理論檢驗模型的動態(tài)化;或者說,前者是這個模型的縱斷面,后者是這個模型的橫斷面。
多理論檢驗模型的另一特點是證偽和證實同時發(fā)生,更確切地說,否證和認證同時發(fā)生。拉卡托斯說:“對第 n個理論的‘反駁’一定是對第(n+1)個理論的證認?!盵3]41“在更好的理論出現(xiàn)之前不可能有證偽。”[3]42庫恩說:“這過程 (證偽——引者)也同樣可稱之為證實,因為它存在于一個新范式對于舊范式的勝利中。而且正是在這種證實-否證的聯(lián)合過程中,概率論者的理論比較發(fā)揮了中心作用?!盵5]132-133
這樣,庫恩對迪昂-蒯因問題便給出一個解答,即:在一個范式一統(tǒng)天下的時候,不利證據不能形成對該范式的證偽;然而,當另一更好的范式出現(xiàn)之后,不利證據則對舊范式形成證偽,并且證偽和證實是同時發(fā)生的。
庫恩這里所說的“證實-否證的聯(lián)合過程”其實就是拉卡托斯后來所說的“大判決性實驗”,據以實現(xiàn)新綱領對舊綱領的替換。拉卡托斯所說的“小判決性實驗”是一個研究綱領內部的新舊理論之間的替換過程,相當于庫恩范式內部的“解謎”手段的更新[3]87。
我們還注意到,庫恩所說的“證實-否證的聯(lián)合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用概率邏輯來刻畫,即“概率論者的理論比較”在其中“發(fā)揮了中心作用”。雖然庫恩對此只是偶爾提及,但在貝葉斯主義者看來,這是很重要的。下面我們就借助于貝葉斯檢驗模型對這一“證實-否證的聯(lián)合過程”加以概率邏輯的重建。
貝葉斯檢驗模型是以概率論中的貝葉斯定理為依據的,原則上它可以考慮任意多個競爭假設,不過出于簡單和實用的需要,這里只考慮涉及兩個競爭假設的貝葉斯定理,即[6]:
在以上公式中,P(h1/e)表示被檢驗假設 h1相對于證據 e的驗后概率 (posterior probability),P(h1)和 P(e/h1)分別表示 h1的驗前概率 (prior probability)和 h1對 e的預測度 (degree of prediction)。同樣的符號及其解釋也適用于競爭假設h2。另外,不同的學派對概率給以不同的解釋,本文采用貝葉斯主義的解釋,即把概率解釋為個人的置信度 (degree of belief),故貝葉斯主義 (Bayesianis m)也叫做“主觀主義”或“私人主義”(Personalis m)。
顯然,貝葉斯檢驗模型是一種多理論檢驗模型,即它至少涉及兩個相互競爭的理論,即競爭理論的數(shù)目 n≥2。但是,在常規(guī)科學時期,范式只有一個,即 n=1,因而不具備貝葉斯檢驗的先決條件。這意味著,任何證據都不構成對現(xiàn)行范式的檢驗,或者說,現(xiàn)行范式是免于檢驗的。對于這一點,我們還可進一步分析如下。
在現(xiàn)行范式面對反常事實的時候,檢驗所涉及的范式數(shù)目 n=1,這就是說,只有被檢驗假設h1,而沒有與之競爭的其他假設,在這種情況下,貝葉斯公式蛻化為:
由此公式可以看到,只要 P(h1)和 P(e/h1)均不為 0,則 P(h1/e)=1。正如庫恩所說,在常規(guī)科學時期,科學共同體對現(xiàn)行范式,更確切地說,對現(xiàn)行范式的核心理論 h1是確信不疑的。因而他們對 h1的驗前置信度 (驗前概率)P(h1)為 1;面對反常事實 e,h1對 e的預測度是 P(e/h1)>0,而非 P(e/h1)=0,因為科學共同體不相信有任何現(xiàn)象是現(xiàn)行范式不能解釋的。既然P(h1)和 P(e/h1)均不為 0,根據貝葉斯定理,則有 P(h1/e)=1=P(h1)。這表明,h1相對于證據 e的驗前概率和驗后概率是一樣的,根據正相關標準,e與 h1是無關的。這也就是說,面對反常事實,科學共同體對現(xiàn)行范式的高度確信是一如既往的,反常事實 e對于他們的置信度不會發(fā)生影響。在這個意義上,現(xiàn)行范式免于檢驗。
在常規(guī)科學時期,當現(xiàn)行范式遇到反常時,科學共同體的預測度 P(e/h1)之所以大于 0,其邏輯上的理由是:由現(xiàn)行范式 h1推出一個預測?e,而?e被表明是假的即 e被證實,人們便把 e看作 h1的一個反常;但是,通常關于“h1推出?e”即“h1??e”的說法并不準確,因為 h1??e實際上只是h1∧A1∧…∧An??e的省略表達,其中 A1…An是輔助假設。對?e的這一錯誤預測究竟是從 h1還是從某個輔助假設 A推出,尚不明確。這里有一個科學共同體調整信念體系的過程,即:科學共同體最初確信輔助假設 A1、A2…An為真的,從而認為?e的這一錯誤預測是從 h1推出的,于是 P(e/h1)=0;但是他們不相信現(xiàn)行范式 h1不能解釋e,進而懷疑出錯的是輔助假設,這樣他們便降低了對這些輔助假設及其相關命題的置信度,從而使得 P(e/h1)>0。好在對輔助假設的置信度的調整通常是無關大局的,因為輔助假設一般處在一個理論體系的邊緣。這種從邊緣到核心的調整信念體系的做法正是著名的迪昂-蒯因論點,不難看出,庫恩的范式理論和拉卡托斯的研究綱領理論都是有條件地接受迪昂-蒯因強論點的。
面對反常事實,人們首先把矛頭指向輔助假設,當把有關的輔助假設都檢查過之后仍未消除反常,并且反常不斷增加,層出不窮,人們才開始把矛頭指向核心理論,這便到了庫恩所謂的危機時期,也是拉卡托斯所說的研究綱領的退化時期。在這個時期,人們最終確認這些反常是由現(xiàn)行范式的核心理論 h1得出的,即確認 h1??e,從而P(?e/h1)=1,亦即 P(e/h1)=0。與此同時,新的范式 h2逐漸形成,并具有一定的驗前置信度即P(h2)>0。新范式 h2的提出是為了對付舊范式h1所面臨的那些反例,因而 h2對反例 e具有較高的預測度,即 P(e/h2)比較接近 1,甚至使得 h2?e能夠成立。這時多理論的檢驗局面得以形成,相應地,貝葉斯檢驗模型得以應用,即 (這里只考慮兩個競爭范式的核心理論 h1和 h2):
這表明,在危機時期,反例對新舊兩個范式具有判決性檢驗的作用,它使新范式的驗后置信度為 1,而使舊范式的驗后置信度為 0。據此,科學共同體接受新范式而拋棄舊范式,從而完成庫恩所說的科學革命,相當于拉卡托斯所說的綱領替換。
總之,庫恩所描述的從常規(guī)科學到科學革命的過程,反?;蚍蠢龑τ诜妒降淖饔每梢越柚谪惾~斯檢驗模型加以說明。具體地說,在常規(guī)科學時期,反常對于范式不起檢驗作用,這種情形可以作為貝葉斯檢驗的特例,即只涉及一個被檢驗理論;在科學危機時期,反常變成反例,并且對于新舊范式具有貝葉斯判決性檢驗的作用,從而促成科學革命的完成。這就是包括庫恩和拉卡托斯在內的歷史主義對迪昂-蒯因問題的解答,也是貝葉斯主義的解答;可以說,后者是對前者的邏輯重建。①豪森和厄巴赫從貝葉斯方法的角度對迪昂-蒯因問題給出另一種解答,其要旨不在于刻畫庫恩或拉卡托斯關于科學發(fā)展的整體結構,而在于刻畫一個范式或綱領得以發(fā)展的內部結構。此方案與筆者的方案是并行不悖和相互補充的。參閱文獻 [7]第 136-142頁。
[1]迪昂.物理學理論的目的和結構[M].李醒民,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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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拉卡托斯.科學研究綱領方法論 [M].蘭征,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4]波普爾.猜想與反駁 [M].傅季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
[5]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 [M].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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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Howson C,Urbach P.Scientific Reasoning:The Bayesian Approach[M].[S.l.]: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1993.
The Duhem-Quine Problem and Its Solutions
CHEN Xiao-ping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South China No rmal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The Duhem-Quine problem is“On what conditions can a hypothesis derived from a theory be refuted by evidence”?The Duhem-Quine thesis gives a negative answer to it,i.e.denies that there are such conditions.What is known as the“weak Duhem-Quine thesis”is the one that just admits the logical rationality of the Duhem-Quine thesis and denies its practical soundness;if the thesis admits both the logical rationality of the Duhem-Quine thesis and its practical soundness,it is called the“strongDuhem-Quine thesis”.Popper adopts the weak thesis and takes a stand against the strong one.Lakatos and Kuhn also take a stand against the strong thesis,but they advocate conditional acceptance of it.Lakatos’condition is that it can be accepted when a research program is in the course of progressive problem shift,while Kuhn’s condition is that it can be accepted when a paradigm is in the period of normal science.The Bayesian solution I propose here is a logical reconstruction of the views ofLakatos and Kuhn.
the Duhem-Quine problem;falsificationis m;historicism;Bayesianism
N03;B81
A
1674-8425(2010)01-0014-06
2009-11-16
廣東省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 (08JDXM72001)資助。
陳曉平 (1952—),男,山西昔陽人,哲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邏輯學和科學方法論。
(責任編輯 張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