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安大略湖畔》成功之后,余曦并沒有因為獲得巨大聲譽而收筆,在《安大略湖畔》中余曦刻畫了一群把自己看作所在國主人,站在與白人平等的位置力爭自己權(quán)利的加拿大華人新移民,這篇小說也因為與之前大量表現(xiàn)留學生與新移民“他者”與“漂泊”心態(tài)的小說不同,而顯示出余曦作品的獨特價值,可以說該篇小說代表了新移民發(fā)展的新階段。不能不說余曦的眼光具有前瞻性的,在《安大略湖畔》之后,余曦將眼光轉(zhuǎn)移到了華人子女身上,即關(guān)注華裔遭遇的文化危機與文化承襲問題,作品《傳宗》與《吾家有女》以特別的視角讓余曦閃耀在文學舞臺,余曦的價值正在于關(guān)注別人未關(guān)注的事物,體現(xiàn)他自己的獨特與深刻,所以余曦的中篇小說《傳宗》與短篇小說《吾家有女》仍然是兩部值得關(guān)注的小說。
中國傳統(tǒng)一直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子嗣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里影響深遠,男性接班人有著傳宗接代的重要任務,韓家騏中年盼來了兒子韓平,為韓家傳了香火,兒子韓平也終于生了孫子韓飛,韓家的香火順利地傳了下去,孫子的出世讓韓家大出一口氣,韓家后繼有人,連開明善良的老好人韓家騏也說:“孫子畢竟是孫子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嘛。別的不說,有個孫子在那里,畢竟心頭寬敞,底氣足,這可是無法否認的事實”[1]尤其可以形成對比的是老韓在心理對外孫和孫子的不同感情:“韓楓的兒子已經(jīng)五歲,外公對他的熱情一向不大高漲,雖然也有玩笑逗樂的時候,但總帶著那么一點心不在焉,和他對飛飛的全身心的關(guān)注,形成巨大反差?!盵2]從知識分子老韓的心理可以看出,傳宗思想仍然是十分嚴重,在老韓心里,女兒的兒子因不能傳宗而顯出與孫子地位的千差萬別,一家人把孫子捧為至寶,甚至親家在韓平夫婦出國后上演了一場撫養(yǎng)韓飛的心理、行為的暗戰(zhàn)。
另一篇表現(xiàn)華裔的小說《吾家有女》頗能代表余曦寫作藝術(shù)的成熟,精雕細刻的心理描寫是這篇小說的精彩之處,母親江雪的心理描寫尤為細膩、真實,在海外作家中能如此敏銳準確地刻畫女性心理的男作家并不是很多。母親與女兒的價值沖突,中西文化的矛盾,都在兩人,尤其是母親的心理活動中展現(xiàn)了出來,所以《吾家有女》甚至可以說是海外心理小說的典范。《吾家有女》中移民加拿大三四年的十五歲華裔柳雯雯要去參加男同學為其辦的通宵生日會,母親江雪卻認為未婚女孩在男性家中過夜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違背,面對受西方個性自由與性開放文化浸染的女兒,母女之見的價值觀與思想幾乎無法協(xié)調(diào):“驚恐萬狀的她清楚地意識到,女兒此刻僅僅是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見,更何談請求她的同意!”[3]“看她說話時決絕的眼神,近乎生硬的口吻,就可以知道。她其實預知做媽媽的是不會同意她的行徑的,可是她仍然和她的同學們商量決定了!”[4]在女兒的驚世駭俗行徑面前,江雪只能繳械投降,否則強行壓制可能適得其反。于是江雪只能用西人的方式為女兒準備了避孕套,江雪的大度與得當措施,讓柳雯雯理解了母親的苦心,選擇了留下避孕套,而沒有作出與傳統(tǒng)有違的事情。在這篇小說里,柳雯雯已經(jīng)在中西文化中開始了徘徊,一方面接受了西方的叛逆與自由,另一方面她也知道在中國文化中未婚女性不能在男性家里過夜,身在西方文化之中,她更傾向于挑戰(zhàn)中國文化傳統(tǒng)。
中國人看重的是男性的傳宗接代功能,有自己的男性子嗣在,姓氏就能延續(xù),幾千年來形成的傳宗意識使幾乎每個中國人都深受影響,而這種影響在男權(quán)社會里還將繼續(xù)存在下去。余曦在《傳宗》里出神入化地刻寫了三位老人對孫子這個香火繼承人的重視,大篇地敘述也為后來韓飛的失語現(xiàn)象引起的老人心里震顫做了良好的鋪墊,三個老人都沒有想到,融入一個文化是以喪失另一個文化為代價的。韓飛在加拿大生活五年后,當祖父母和外祖母到加拿大探親時發(fā)現(xiàn),這個韓家的香火繼承人居然忘記了中文,漢語的失語讓老韓深受刺激,他腦海里根深蒂固的傳宗思想,在此遭遇了嚴重的威脅:“一個躲避不了的聲音卻在他的耳邊大聲嚷著:‘連中文都不會說了呢,這孫子跟你還有什么關(guān)系??!’”[5]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而漢語則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承載物,華裔子女如果出現(xiàn)漢語失語那就意味著他不再體認中國文化,可以說是完全變成了西方人。韓飛的中文失語現(xiàn)象讓韓家老人深深地感受到了漢語對傳宗的重要性,不會說漢語就不會再體認中國的倫理道德,那么傳宗接代的性質(zhì)也將發(fā)生質(zhì)變,就像老韓心里面的斗爭一樣:“他的飛飛,他的來之不易、寄予厚望、希望靠他傳承香火的孫子,怎么會把中文徹底忘記了?這怎么可能?怎么得了?難道今后他就和中文絕緣了?就不會講中文、看中文、寫中文了?驀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底升起:千辛萬苦保存下來的根,卻要在這萬萬沒有想到的地方斷絕。祖宗傳給他、他又傳給了兒子韓平的根,就要在韓飛那里斷了。明明有了孫子,還要斷根。”[6]正像老韓心里所憂慮的,不能講漢語則意味著根的斷裂,這也是老韓所后怕的,韓飛所遭遇的文化危機,此時已經(jīng)深深地威脅到了老韓的傳宗目的!
而《吾家有女》中的柳雯雯,到國外之后生活方式逐漸靠攏西方,親情也在與父母之前的分別中淡薄下來,在國外受西方教育的浸染,使其身上的傳統(tǒng)因素逐漸減少,逐漸有了叛逆心理和自由的個性,所以,她敢于在最后一刻才告訴目前“我的一位同學為我舉辦生日派對,接下來,我們會在他的家里過夜”[7],未婚女性在男生家里過夜,這在中國文化中是禁忌,但在西方社會是一種很正常的行為,敢于接受所以在她要到男同學家過生日時,母親對其的焦慮是怕她作出有違中國傳統(tǒng)的行為,在江雪的頭腦里有代表傳統(tǒng)的母親說的話:“一個女孩子,最要緊的,是自己的名節(jié),名節(jié)沒有了,那么人就走到絕路上去了?!盵8]中國文化中,女性婚前不能與男性同居,否則將會敗壞名節(jié),深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江雪頭腦中排斥的是西方的性開放,這在母女倆所處的對比中可以看到“自己當年和柳理華談了整整八年戀愛,別說過夜了,就是摸也沒有讓他摸過一次啊。自己的女兒怎么做得出這樣的事?她跟那個男生什么關(guān)系?怎么就決定住到人家家里去!她怎么還好意思告訴她!”[9]對于半中半洋的女兒,能否接受自己這套理論,江雪并沒有信心,只能用西人的方式,送給女兒避孕套作為生日禮物。在柳雯雯這里傳統(tǒng)也面臨著淪陷的危機。
華語與傳統(tǒng)是華人對宗的承襲載體,韓飛的失語,有可能象征著文化承襲失去載體,柳雯雯面臨的在男性家里留宿的問題,都象征著中國傳統(tǒng)的體認面臨的淪陷危機,三個老人的努力是否會讓韓飛重新拾起漢語?《傳宗》里作者并沒有給讀者一個答案,余曦思考的是也許當華裔成為香蕉人時,完全認同西方文化之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之根,中國的宗是否將失去?
在華裔人群中,對傳統(tǒng)的認同已經(jīng)隨著對先輩的遠離而顯得愈加淡漠,中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在華人這里仍然是一個傳宗的重要命題,傳宗其實就是中國文化的承襲,也許韓飛能夠重新拾起漢語,也許柳雯雯也終將成為地道的香蕉人遺忘傳統(tǒng)文化。
當新移民初到國外時,面臨著生存危機,許多深層次的文化意識被他們忽略過去,當他們穩(wěn)定下來過上富足的生活,這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子孫身上“根”的意識竟然是如此的淡漠,傳統(tǒng)文化竟然面臨著淪陷的危機,華裔文化承襲要么淪陷至一去不返,要么堅守至地老天荒,現(xiàn)實情況是很多的華裔正在脫離中國文化融入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在海外的傳宗是如此的艱難與不易,是否有一天,華裔完全背棄中國傳統(tǒng),未來不可預知,但余曦那顆敏銳的心已經(jīng)為我們的目光聚焦做好了預言!
注釋
[1][2][5][6]余曦,傳宗,《當代》,載2007年第4期
[3][4][7][8][9]余曦,吾家有女,《臺港文學選刊》,載200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