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梁的長篇小說《血色浪漫》較為真實地寫出了從1968年起中國近30年來的特殊歷史,并別具一格地塑造出這一特殊歷史背景下的時代佼佼者——鐘躍民。在這部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及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中, 陜北民歌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它不僅是這部小說文化氛圍和情感氛圍的重要構(gòu)成要素,而且直接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參與了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
眾所周知,在古典戲曲《西廂記》中,聰明熱情、活潑勇敢,有膽有識,足智多謀的小丫環(huán)紅娘牽針引線、傳書遞柬,最終成全了張君瑞和崔鶯鶯的美滿婚事?!堆寺分戌娷S民和秦嶺 的“紅娘”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陜北民歌。
鐘躍民雖然是個背著菜刀打架斗毆的“頑主”,但他也是一個對音樂很敏感的人,這在小說第三章中就有寫到。當周曉白讓鐘躍民說說柴科夫斯基的鋼琴曲《六月?船歌》的感受時,我們看到了平日嬉皮笑臉愛貧嘴的鐘躍民異常平靜的另一面,聽到了如詩般動聽的話語,想到了如畫般美妙的境界。
鐘躍民因自己音樂方面的天賦,剛到陜北的時候,就對杜老漢所唱的陜北民歌入神,“兩眼發(fā)呆地盯著杜老漢”,半天沒有從他的酸曲中醒過來。也因此他就跟著杜老漢學唱陜北民歌,這為他跟秦嶺的相識奠定了基礎。鐘躍民的父親曾經(jīng)在延安呆過,而且很喜歡陜北民歌,鐘躍民小時候就經(jīng)常聽他唱;秦嶺的母親是民族歌舞團的民歌演員,就是唱陜北民歌的。他們彼此同陜北民歌的淵源也是其相識并交往的基礎。可以說,他們的相識、相知、相別以及后來的相逢都是陜北民歌在起作用。
當鐘躍民等知青在地里勞動時看到對面山梁上有一群人,并且鐘躍民“雷達”一樣的眼睛鎖定秦嶺調(diào)侃了幾句后,鐘躍民站起身來:“喂,北京老鄉(xiāng),到了陜北就按陜北的規(guī)矩,對歌怎么樣?”
姑娘(秦嶺)聲音從對面?zhèn)鱽?“好啊,你先來?!?/p>
鐘躍民挑逗地唱起來:要吃那砂糖化成水,要吃那冰糖嘴對嘴。
知青們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一碗那涼水一張紙,誰壞了那良心喲誰先死。
姑娘的歌聲一出口,石川村這邊的知青們大吃一驚,這嗓子絕對是專業(yè)級的。
就這樣,陜北民歌引發(fā)出了一段愛情故事。鐘躍民、秦嶺給彼此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尤其是鐘躍民,對秦嶺一見鐘情。后來他就牢牢抓住陜北民歌這一“紅娘”,打著“切磋藝術”的幌子,冠冕堂皇地跑去幾十里外秦嶺插隊的白店村去找她。然后就有了他們一起探討狄恩的《在路上》,霍爾頓的《麥田里的守望者》這一情節(jié)?!凹t娘”的這一牽,牽出了“知音”,牽近了鐘躍民與秦嶺心的距離。心近了,路就不會遠,更何況陜北有利的地形讓陜北民歌這“紅娘”得以游刃有余地“布局”。鐘躍民和秦嶺雖然相距幾十里,但是站在彼此所落戶的村的山頭就能夠見面并且“切磋藝術”。在物質(zhì)條件異常落后的陜北,陜北民歌是不少人的精神寄托,而他們也因陜北民歌,漸漸占據(jù)了彼此的心。
但是畢竟鐘躍民是同時代人中的鳳毛麟角,他的家庭背景雖然使他被劃分為“可教育好的子女”,但也給他明顯的優(yōu)越感。在陜北插隊沒多久,他就因父親原有的關系可以去部隊當兵了。兩個都不喜歡平庸生活的人,剛剛走近了彼此,就要分開。鐘躍民心里覺得很不舍,因為畢竟秦嶺身上有周曉白所沒有的氣質(zhì),秦嶺讓他感覺不想再“頑”下去,而是想跟她一起住在一個破窯洞里,過男耕女織的生活。秦嶺雖然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么一天,而且對這一切也非??吹瞄_,但畢竟鐘躍民的出現(xiàn)填充了她當時精神上的空白,他真的要走了,也有些留戀。因而,就在要分別的這一刻,他們結(jié)合了,靈與肉,深深地結(jié)合。這時候,被稱為陜北民歌離情之王的《走西口》充當了古人分別時的柳枝,
哥哥你要走西口,小妹妹實實的難留。
提起走西口呀,小妹妹淚花流。
然而,此時,“紅娘”并沒有就此罷休,還是“盡最大的能力”“撮合” 鐘躍民與秦嶺的這段感情。大城市北京的音樂廳,名叫“黃土之情”的音樂會,他們一個在臺上演唱《走西口》,一個在臺下聽呆了,相別數(shù)年后竟又是因陜北民歌而相遇。一切晃如昨日:陜北的山川地貌,他們隔著深深的溝谷喊話,還有他們那充滿青春激情的擁抱和親吻……雖然一直都很了解鐘躍民的秦嶺自從他走后,就再沒有過任何聯(lián)系,因為她深知鐘躍民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只是他一生中的某個過程。但是異地重逢,壓抑于心底的情感排山倒海般地涌了出來,她還是禁不住跟鐘躍民重溫了舊夢,美好而短暫。
激情過后,回到現(xiàn)實中,他們都深知這段感情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一個有了李楚良,一個有了高玥。
相識、相知、相別、相逢、相離,鐘躍民與秦嶺的這段情感,一直都是陜北民歌這個“紅娘”在牽引。
提起都梁的長篇小說《血色浪漫》,相信不少人的腦海中首先浮現(xiàn)出的就是主人公鐘躍民。小說中分了四個時期來描寫鐘躍民這一形象:1968年,鐘躍民、張海洋、袁軍、鄭桐等“大院子弟”無拘無束的“頑主”生活;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中鐘躍民、鄭桐等到陜北石川村插隊的知青歲月;參軍后,鐘躍民如魚得水的軍旅生活時期和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在市場經(jīng)濟的新環(huán)境中花樣翻新的商海經(jīng)歷階段。其中把鐘躍民這一形象刻畫得最鮮明的就是在陜北插隊這一時期。
鐘躍民幾乎可以在自己任何人生位置上都出類拔萃,然后又在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切換到另一種生活方式。這大概就是都梁所說的有自己影子的地方??v觀這四個時期,商海經(jīng)歷中的擺小攤還沒能寫出鐘躍民性格中的極致。讓人覺得他真是個“活寶”的是在陜北石川村插隊時斷糧后的乞討。在別人看來這是人格自尊嚴重受損的痛苦經(jīng)歷,蔣碧云接過半塊饃,眼淚就涌了出來。而鐘躍民卻煞有介事地在街頭賣藝乞討,像過狂歡節(jié)一樣。他一直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最初的夢想,感受最初的體驗。就像他自己所說的一樣,“我喜歡‘在路上’的感覺,生命是一種過程,我們完全可以把這種過程設計得很有趣,這種過程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是由一連串最初的體驗所組成,最初體驗屬于生命中最純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著夢想、勇氣、新奇、刺激和執(zhí)著……但很多時候,最初體驗往往還伴隨著恐懼、擔憂、絕望和危險,初體驗是殘酷的,我很喜歡體驗這個詞,因為我是個更看重過程的人?!倍@種人生觀的形成,主要是受一個人的影響。這個人就是鐘躍民在陜北下鄉(xiāng)時因陜北民歌而結(jié)識的秦嶺。
“你好像什么都不關心?比如前途、命運和愛情、你究竟關心什么?”
“我媽媽對我說過,生活中過程永遠比結(jié)果重要。”
“可我卻很看重結(jié)果。”
秦嶺嫣然一笑說:“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也許你是個游戲人生的人,既然玩游戲,又何必在乎結(jié)果?游戲的樂趣不都在于過程中嗎?”
鐘躍民說:“秦嶺,你怎么像個哲學家?女孩子別把自己搞得太深奧,這樣可嫁不出去。”
秦嶺反問到:“躍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難道你不寂寞?”
“這就對了,因為你寂寞,所以才喜歡我,喜歡難道不是一種過程?如果你看重結(jié)果,就該娶我,過日子,生孩子,這才是結(jié)果,你覺得有意思嗎?”
鐘躍民想了想說:“我沒想這么遠,如果現(xiàn)在就讓我娶妻生子,我恐怕不會覺得有意思。”
“那么你承認過程比結(jié)果更重要了?”
“你說得有道理?!?/p>
秦嶺正色道:“躍民,你聽好,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因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我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有了更精彩的內(nèi)容,我會為你囑咐,然后說聲再見。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樣,讓我們都保持著‘在路上’的感覺?!?/p>
不難看出,被評論家認為是文學史上前所未有的鐘躍民,他的“特立獨行”正是淵源于此。另外,陜北民歌中的酸曲最集中地表現(xiàn)了杜老漢這一形象苦澀的心理。如這首《拜年》:正月里來喲是新年,我公公來拜年。
手提上一壺四兩酒,我給公公磕一頭。
二月里來龍?zhí)ь^,公公拉住媳婦的手。
拉拉扯扯吃個口人家娃娃的好綿手。
三月里來桃杏花開,媳婦又穿棗紅鞋。
走起路來隨風擺,愛的公公東倒又西歪……
通常,類似這樣的民歌,如《舅舅挎外甥》、《干爸燒干女》,多起源于人們對生活中聽到或看到的類似事情的傳唱,成為像杜老漢這樣的人的生活樂趣。正如書中所說,“陜北地區(qū)有很多打了一輩子光棍兒的老漢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漢年輕時,家里貧窮,娶不起媳婦,大半輩子打光棍,好不容易四十八歲的時候,有幸得到一個外鄉(xiāng)逃荒的女人,也一起生活一年多就因病離開他了,只有酸曲一直與他為伴。想像杜老漢唱歌時的模樣,讓人倍感心酸,正如他所說“心里苦哩,瞎唱”“日子過得沒滋味,唱唱心里好過哩”。表面上看起來很“酸”的曲,實際上道出了杜老漢無盡的苦楚。酸曲不酸,苦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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