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陽
善璉鎮(zhèn)西有一處廢棄的碼頭。碎裂的條狀石階上,不時會有女子洗衣的身影。用來栓船的鐵環(huán)一動不動地吊在石壁上,幾只鴨子從布滿水草的河道游過,在黃昏的余暉里漾出一圈又一圈波紋。水草爬滿一條廢棄船舶的半個身子,露出的一邊船頭靜默在那里。
對于鎮(zhèn)上的筆工來說,這個碼頭曾經(jīng)很重要。上世紀80年代,小鎮(zhèn)通車前,這里一直是小鎮(zhèn)通往外界的主要渡口,沿水路往北,到歷史名鎮(zhèn)南潯,經(jīng)大運河去往湖州、蘇杭和上海。一把雨傘、一個筆袋,是當年筆工們外出賣筆的隨身之物。早上五六點從碼頭搖船出發(fā),不眠不休,到上海也要整整兩天。輾轉(zhuǎn)于湖州王一品、蘇州貝松泉、杭州邵芝巖、上海周虎臣、李鼎和、茅春堂等筆莊,一趟下來,基本上劃出了湖筆流布的軌跡……
傳說中的永欣寺
善璉的起源建立在一個傳說之上:秦將蒙恬被秦始皇遣往江南購置珍玩,私自將銀兩用于賑災而不敢回朝,在善璉西堡村的永欣寺小住。其間,蒙恬偶然救下西堡村的溺水女子卜香蓮,兩人互生情愫。一次打獵歸來途中,蒙恬發(fā)現(xiàn)山兔毛可供制筆,將兔毛納入竹管,卜香蓮又在無意間用石灰水將兔毛脫脂,制成毛筆。從此,在蒙恬夫婦的傳授下,西堡村民世代以制筆為業(yè),并祀蒙恬為“筆祖”。
這個傳說至少包含了永欣寺這個可信的要素。外人很難了解永欣寺對于善璉鎮(zhèn)的意義。在涉及湖筆為數(shù)不多的方志、掌故中,它是善璉唯一可以被指認的歷史地標,而不是善璉人更為熟悉的蒙公祠。
據(jù)考證,關于永欣寺的信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何延之的《蘭亭記》。現(xiàn)在坐落在鎮(zhèn)東的永欣寺正在翻修,外表紅墻綠瓦,雕廊畫柱。專程來買筆的外地人并不知道,這個永欣寺以前一直是當?shù)氐摹巴磷娴睢?并非歷史上的永欣寺。事實上,即便是鎮(zhèn)上最年長的老人,也沒見過歷史上的永欣寺。唯一能證明永欣寺存在的實物,只剩下鎮(zhèn)上荒墳村金濟仁家的一篇遺文《善璉鄉(xiāng)土地歷史》。
每年農(nóng)歷九月十六,蒙公生日的“游神”傳統(tǒng)被保留下來。最近的一次“游神”是3年前——背著筆袋、胸前插幾支毛筆的筆工們,抬著小號的蒙恬像在鎮(zhèn)上游行,晚上請越劇班子來蒙公祠前的空地上演戲。蒙公生日那天,筆工們都要去摸“筆祖”夫婦的手,祈求來年手藝見長,生意興旺。每年農(nóng)歷三月十六,“筆祖娘娘”卜香蓮的生日,被關注的程度則要小一些。
今日善璉
除了馮應科、陸文寶,張進中等幾個傳奇筆工的名字偶現(xiàn)于文人們的酬唱(以詩詞互相贈答唱和)之作外,湖筆在文化史上的輝煌似乎與筆工們毫無關系。這個小鎮(zhèn)的名字很少見于正史,即便是在當?shù)氐母竞涂h志中被提及,也不過寥寥數(shù)語。在這種被外界忽略的靜謐中,幾百年一晃而過。
善璉的制筆業(yè)在1929年頗為旺盛,全鎮(zhèn)從事制筆手藝的有三百多家。鎮(zhèn)內(nèi)有皮毛行四家,專門從事筆毛的采購、儲運和精選。有筆桿行四家,其余就是個體制筆者。湖筆的銷售權都操縱在筆商和筆莊之手。
解放后,善璉湖筆行業(yè)開始集體化,私人不允許再做筆了。凡是做筆都要進善璉湖筆合作社,由合作社集體統(tǒng)一采購,統(tǒng)一銷售。1958年,在合作社的基礎上,成立了善璉湖筆廠。“其實,含山是第一家湖筆廠。1956年含山湖筆合作工廠成立的時候,現(xiàn)在的善璉湖筆廠還是合作社。含山湖筆廠很大,有好幾百號人,筆工基本都是農(nóng)業(yè)戶口的。大躍進時,含山湖筆合作工廠和善璉湖筆合作社合并,成立了一個大公社——善璉湖筆廠。只是,三年自然災害時,善璉湖筆廠的農(nóng)業(yè)戶口筆工全部下崗了,都回去種田了。”退休筆工王寶興說。
外人所不知的是,湖筆揮灑出來的藝術,往往是以筆工們的健康為代價的。由于需要長年保持不動的姿勢,腰部的損傷與胃病是這個行業(yè)的通病,作水盆的女筆工,因為雙手需要長期泡在水中,每到夏天,手指根處的潰爛會一直蔓延到手掌。此外,凍瘡和風濕病也是常見的職業(yè)病。一定程度上,正是某種封閉性,讓善璉筆工們能夠安于單調(diào)、辛苦的生活方式。這一切,隨著流動和開放成為社會的主流命題而改變。
孫育良是鎮(zhèn)上中年筆工里最后的傳奇人物——從事刻筆的他將微雕藝術引入湖筆筆桿的雕刻。1992年,他曾經(jīng)在0.75厘米的青筆桿上,刻出900字的《陸文學自傳》。從小熱愛書畫藝術的孫育良,依靠自己的刻筆絕技和湖筆生意,走上了藝術道路,現(xiàn)在成為湖州名氣響亮的中生代畫家。1980,湖筆廠的工資比一般的工廠高,孫育良為了找到這份筆工工作,曾經(jīng)托了點關系;同樣是八十年代,外國人來善璉參觀,看見善璉湖筆廠的職工們戴著金項鏈、金戒指,有些不可思議。湖筆廠曾經(jīng)是輝煌的,筆工七八百人,整個廟橋弄前前后后都是湖筆廠的范圍,有宿舍、食堂、浴室、幼兒園。(現(xiàn)在的湖筆廠,大概不到一百號人,大量廠房都已經(jīng)廢棄了。)
“高檔羊毫的價格,還是以前的高。改革開放初,日本人的價格開得很高。善璉人100塊一支批發(fā)給蘇州的進出口公司,他們賣給日本商人1000塊一支,日本商人再賣到日本的筆店里,就是2000塊一支了。蘇州那個時期的湖筆賣的很好,利潤很高?!睂O育良說,“那個時候生意很好做,隨便做做都有個千把塊,甚至上萬,湖筆廠的工資雖然只有一兩百塊,但我隨便賣幾支筆就賺了?!边@份優(yōu)越感僅僅保持不到20年。湖筆價格的漲幅遠遠小于原料和人工價格的漲幅,這20年幾乎就是湖筆利潤逐漸壓縮的過程。作為唯一能控制的成本,一線筆工的相對收入持續(xù)下跌。
2010年的某一個早上,工人們依然準點上班。一樓,做筆套,選筆桿,四五個工人;二樓,陽臺上曬了幾個曬箕的羊毛、兔毛、筆頭。水盆和擇筆在同一間廠房里,女工居多。工人們分退休的和沒退休的。退休的工人可以繼續(xù)在善璉湖筆廠做筆。做筆的原料自己帶來,工具可以用廠里的,做的筆,賣給廠里,按件算工資,做多少算多少。女工51歲退休,男工61歲退休,湖筆廠還在做工的未退休的工人年齡大概都在四十歲左右,再年輕的就沒有了?!拔?980年到善璉湖筆廠工作,當時一個月工資17塊錢。一支長鋒玉蘭蕊湖筆,7、8塊錢。現(xiàn)在一支長鋒玉蘭蕊,貴一點的也就20幾塊,一般的14塊左右,工資呢?湖筆廠職工一個月的工資只有六百多元?!睂O育良說。在他的記憶中,二十年前的善璉湖筆廠,一個全勞動力擇筆,一天工作8小時,擇13支筆?,F(xiàn)在的湖筆廠工人,起碼一天擇80支筆,但是按照湖筆的工藝質(zhì)量,一天8小時是做不了80支的。
在物質(zhì)生活得不到保障的同時,湖筆的質(zhì)量開始嚴重的下降。夾縫中的生存
周鵬程是江西文港鎮(zhèn)周坊村的筆商,上世紀90年代,他到河北省興隆縣賣毛筆,畫館、書院都不認可江西的毛筆。經(jīng)過不斷的試筆,書畫家們開始逐漸認可江西毛筆,江西毛筆也迅速占領了國內(nèi)市場。
其實很簡單,江西人做毛筆生意就是從開筆莊開始。到各個城市開筆莊,慢慢地,國內(nèi)市場就被占領了。江西制筆商人們通過開筆莊的方式來進行毛筆的營銷。在文港鎮(zhèn)本地,大大小小的筆莊密集分布,甚至是幾個人的小作坊,也能號稱筆莊?!肮P莊不看規(guī)模大小,關鍵是品牌的力量”周鵬程說。
筆莊的運作模式,大部分是購買制筆原料,甚至是毛筆成品,貼上自己筆莊的品牌標簽,再推廣出去。雖然運作過程簡單,但有名氣的筆莊,倒手的毛筆利潤大多在50%以上。
江西人也到善璉買筆。善璉始終是有傳統(tǒng)的做法,工藝比較深厚,品牌也還是在的。江西人作筆過程很簡單,基本上都是加件。老一代有名的書法家寫字是不用自己買筆的,總會有人相送。在國內(nèi),買筆的多是寫剛練字的初學者,用不了善璉的純羊毫,太軟,筆立不起來。江西人就根據(jù)這個市場需要,在羊毫中摻雜了豬鬃、尼龍等。
湖州書法家王似鋒寫字畫畫,只用純羊毫善璉湖筆。他覺得江西筆的彈性是借助了外力,迎合了現(xiàn)在一些所謂的書法家的需要。他引用潘天壽的話說,學書法要用純羊毫,初學者不能借毫力,要學會用指、腕、肘的力量,讓筆力收放自得。只是,原料漲價,筆價不漲。工藝不得不粗線條制作以求數(shù)量,毛筆市場被迫二分天下。中低檔毛筆供應國內(nèi)市場,高檔毛筆,出口日本、韓國、法國。而善璉湖筆的局面就落得兩頭不著調(diào)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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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筆傳說——拜師
舊時,湖筆業(yè)收徒有一條規(guī)定:非善璉人不收。到了民國初年,湖筆業(yè)早已發(fā)展到全國去了,這條規(guī)定已不存在。外地人到善璉來拜師學技,只要有中保人,師父也照收。
拜師儀式:由中保人出面,師父、學徒兩方聯(lián)系好。擇日由學徒前去拜師。拜師時拿四件禮品:蹄子一雙,酥糖兩包,炮仗、蠟燭。學徒到師父家,點蠟燭、放炮仗,師父坐在椅子上,面前鋪氈毯,徒弟跪在氈毯上,對師父行叩拜之禮。拜師時還要應約,用紅紙寫成,師父、學徒、中保人各簽姓名。此契約叫“關約文書”,關約中寫定學徒三年。學徒時沒有工資,學徒費基本上一年一擔米等話。還有一句“各聽天命”,其意為學徒在學筆時期發(fā)生意外事件,如病故等,師父概不負責。拜師儀式后,師父收一半禮品,還有一半禮品送給中保人。三年滿師,學徒辦滿師酒。師父當場將“關約文書”歸還給學徒。
滿師后,師父有責任給徒弟介紹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