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河
我和大成熟悉,是在我高中畢業(yè)回村當了大隊會計之后的事。此前,我們雖然是一個村里的,但他住后街,我在前街;我們年齡相差十幾歲,再說我這些年一直上學,所以盡管知道村里有他這個人,見面也說話,但從沒往心里去,更沒想到過我會和他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給我印象較深的是村里宣傳隊演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時候,他扮演過楊子榮。
到了夏收夏種季節(jié),大隊干部都分別到各個生產(chǎn)隊“包隊”。我是大隊干部中業(yè)務比較強的,隨時會回大隊部處理一些公事:外邊來搞政審的啦,群眾開證明的啦,報銷發(fā)票的啦,等等,所以要就近安排。大成所在的四隊場院就在大隊前面,隔了一條路和一個坑。出了大隊部的門,走過一個石板橋就到了。于是四隊就成了我包的隊。
麥子很快收割完了,場也打完了,收成還是不好。交完公糧,該給社員分麥子了。那天晚上,四隊在場院里開社員會,公布預分方案,每人平均可以分到60斤麥子。打下第一場來時,每人已經(jīng)分了20斤,是平均分的。這次是統(tǒng)算,按“人七勞三”的比例,掙工分少的自然要少分一些,而且還要交“缺糧款”。以往的教訓是分了糧食以后缺糧款很難收上來,掙工分多的戶就拿不到“余糧款”。隊長老路于是提議交不上缺糧款的戶先不分糧食,我覺得也有道理,就同意了。
這天晚上天氣很熱。本來,按節(jié)氣剛過小暑,還沒到最熱的時候,可連續(xù)干旱,相比往年卻要熱得多,附近樹上的知了不住聲地叫:“熱死了——熱死了——”。但到會的人卻很齊??磥砜诩Z問題還是大家最關(guān)心的。參加會的每個人都把衣服減少到最低限度,男子漢們上身多穿的是兩根筋的背心,有的干脆打著赤膊;女的上身多著短褂,只有少數(shù)穿長褲,多數(shù)也和所有男的一樣,穿一件大褲衩子。每人手里都有一把芭蕉葉蒲扇,呼哧呼哧扇個不停。老路隊長讓會計老魏宣布了分配方案后。又特別講了為什么缺糧戶先不分糧食的原因,問大家有什么意見,會場沉默了幾分鐘,余糧戶自然贊成這個意見,缺糧戶不想接受,卻都不愿當這個露頭椽子。這時,大成蹲在碾盤上說話了:
“這一招兒也忒狠了點兒不是?不交缺糧款就不分糧食,打算餓死人啊?!這缺糧的都是困難戶,你一下子讓他到哪里去弄錢?有本事就把生產(chǎn)搞好,大家多分點兒糧食。怎么弄得像店小二過年一一年不及一年?我把話說在頭里,要錢沒有,要命有幾條。我明天來分麥子,給不給老路你看著辦!”
會場又是一陣沉默。缺糧戶巴不得有人出頭,但卻不敢公開表態(tài)支持。只是手里的蒲扇扇得更緊了。
老路看了看我,輕輕搖了搖頭。我說:“其他人沒什么意見,就先散會吧。大成留下?!?/p>
社員們走了。我對老路說:“你也先回去吧。有事兒明天早晨再說?!崩下窊u著頭也走了。
大成也起身要走,我示意他留下。
“怎么了,爺們兒?你二叔第一次來包隊,你就給我出這樣兒的難題啊?”大成雖然比我大十幾歲,但是按輩分卻該叫我叔的。他一向也是這么叫的。
“二叔,不瞞你說,今天家里連稀糊涂也沒有了。唉,誰都知道我大成是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的人??墒?,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fā)慌啊。大人還好,幾個孩子吱哇亂叫,我來前哄他們說,明天分了麥子就好了??砂绰逢犻L講的,明天我一斤麥子也分不到,我就只能嘟嚕胡蘿卜纓(上吊)了?!?,我但有一線之路,也不會給你老人家添亂。”他說著,眼里竟流下淚來。
沒有人見過大成流淚?,F(xiàn)在,這條漢子竟然流下淚來了。
我不喜歡他叫我“老人家”,因為我畢竟只有二十一歲。但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我早了解過,四隊困難戶不少,但真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也只有大成。本來,他家一個半勞力,如果靠常出勤、多掙點工分兒,再省吃儉用的話,也不會這么艱窘??墒撬退掀懦龉ざ际侨齑螋~兩天曬網(wǎng)的,有了糧食又不知道掐省,所以揭不開鍋的事兒經(jīng)常發(fā)生。麥前青黃不接的時候,上級給了點兒救濟糧,大成分到60斤地瓜干。他分到地瓜干,第一件事就是拿著五六斤地瓜干到代銷點換了2斤酒。打那,每天中午,人們看到他的臉都是紅撲撲的。有人就問:“大成,又喝了二兩?”他說,“是啊,不喝二兩怎么下飯呢!”大家背后免不了議論:把救濟糧給了這種好吃懶做的東西,真是瞎了眼。這些,都是老路告訴我的。
“可是總不能因為你一個人改變了隊里的決定。這樣吧,我這里有十塊錢。你明天把它交給隊里,算你帶頭交缺糧款。我讓隊里把糧食分給你?!蔽野彦X遞給他,又一再叮囑:“可不能拿去打了酒喝。否則我饒不了你?!?/p>
“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會記一輩子的?!彼Ф魅f謝地走了。
大成這個刺兒頭摁住了,其他人就不會再生事兒,隊里定的條款就算沒有落空??墒?,怎么才能把這個人領(lǐng)到正路上來呢?當天晚上睡不著覺,我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
第二天中午,我從地里檢查回來,繞道到大成家,看看他分到糧食沒有。進門看到他三個孩子都抱著面餅在那里大嚼,顯然是早就餓壞了。
大成看到我來了,趕緊叫他媳婦秦蘭倒水。雖然天氣很熱,但秦蘭在家還是短褂長褲,穿得齊齊整整。大成又把孩子們叫到跟前,說:“不是你二老爺操心,你們今天誰能吃得上這餅子?快給你二老爺磕頭!”
我制止了他。看來糧食是分到手了。我說:“我拉你一把,也只能解得一時饑,并不能保證孩子們常年有飯吃啊。你今后打算怎么過?”
“過一天說一天吧。就咱這樣的生產(chǎn)隊,前年每人80斤麥子,去年70斤,今年又成了60斤。這光景,有幾家能吃飽飯?老路不能再干了!在隊里,還有幾個人聽他的?出去搞點化肥吧,他又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得。這樣的隊長,不是讓大伙兒都跟著受罪嗎?”
我說:
“他干不干是另一回事。你總要先不讓孩子餓肚子才行。你們兩個還是要多出工,爭取秋季別再缺款;還有,你這院子這么大,如果院子里種上一些瓜菜,也能補充一下生活。莊稼人,瓜菜半年糧啊,你應該比我清楚。”
他笑笑說:“二叔說的對。原來種過一次,剛出苗就被小青——就是你大孫子——給拔掉了。從那沒再種?!?/p>
沒等我接茬,他忽然轉(zhuǎn)了話題說:“你還沒吃飯吧?按說咱爺倆該喝二兩,算我謝謝你?!?/p>
我說:“謝什么?我勸你把酒戒了吧。孩子餓得嗷嗷叫,你卻經(jīng)常喝得紅頭紅臉的,叫別人怎么看怎么說?”
“你說喝酒啊?你不知道,我一喝酒就臉紅。可是,人要臉,樹要皮。在大場里我就是不想服軟。所以,我每天中午要喝一小杯酒,暖得熱熱的,一口倒下去,然后再趕緊喝一碗熱糊粥,趁著臉紅到街上走一圈?!?/p>
原來他的虛榮心還這么強。我說:“以后確實饞酒了去找我,別再那樣出洋相了。孩子有飯吃才能長身體,大人有飯吃才能干活兒。你那樣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什么用?還是應該打起精神來過日子?!?/p>
“這我知道。人活著,就是爭的一口
氣。你老人家可能不清楚,我大成最不缺的就是精神。人家說: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我說人比人該活著,貨比貨該留著。村里和我一般人的,還有幾個老光棍呢!我家兩輩子單傳,到我這輩下面有了倆小子,對得起祖宗了。你老侄子不是沒本事,就是沒機會。要是讓我干隊長,保證比老路強。”
原來他還有這樣的想法。可我知道,就他目前的形象,是不會有人選他當隊長的。
近來,我還真的和他喝過兩次酒。那時的農(nóng)村都很貧困,我們喝酒就喝那種瓜干酒,菜肴更不講究:有一張豆腐皮,或者兩根黃瓜,甚至幾棵蔥,都能對付。如果炒上幾個雞蛋,那就算很奢侈了。
但他出門卻大肆宣揚。人家看他紅著臉,就問:“大成,又喝了二兩?”他說:“是啊,和會計二叔喝的。俺爺倆越啦越對勁。就多喝了幾盅?!?/p>
那時有些生產(chǎn)隊的干部想請我喝酒,我都沒答應。原因是我怕他們喝著酒時給我出難題,更怕他們打著請我喝酒的旗號,借機多吃多占。我查賬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過有的生產(chǎn)隊賬上記著:招待大隊柳書記喝酒一次,買公雞三只、肉八斤、豆腐二十九斤、雞蛋六十個,換饅頭四十五斤。我把這事兒告訴書記,氣得他把那個隊的隊長會計叫去一頓好罵,那隊長才說了實話:是他們把這幾個月隊委會喝酒的花費都記在他頭上了。
可是,大成,這個張大成,卻和我這大隊會計成了酒友,許多人覺得不可思議。于是,有人好心勸我來了。
大隊衛(wèi)生室的老中醫(yī),按輩分我該叫二老爺?shù)?,告誡我說:“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俗話說:好鞋不踏臭屎。你怎么叫他給粘上了?小心著點兒,別吃了大虧。”
大虧是吃不了,因為我家與他家相比,雖然好過點兒,也是年趕年地吃穿,沒有多余的東西。小虧肯定要吃一些,比如借給他的十塊錢他是不可能還的。
大隊代銷點的代銷員,按輩分我該叫大叔的,更是語重心長。他給我講了大成的家族歷史,許多是我聞所未聞的。
大成祖上并不是這村里的。從他爺爺那一代才搬到這里來。所以咱這村里姓張的不少,但誰也不是他的本家。他爺爺?shù)臅r候還算本分,給地主家扛過十幾年活。他知道自己是外來戶,和村里人交往,總是長稱別人,同齡的叫叔,歲數(shù)大些的就叫爺爺。要不,到了大成這一代,怎么在村里還是比誰都矮一輩呢!可到他爹就不行了。好吃懶做,胡吹海侃,五點兒不干干六點兒。年輕時不愿在家扛活,跑到天津衛(wèi)去呆了幾年,干的什么不知道。仗著人物頭子不錯,幾年后領(lǐng)了個窯姐兒回來。那娘們兒也是個不要臉的。按說從良了應該對過去的事兒感到羞恥,可是她不。和街坊鄰居家的娘們兒們在一起,還吹什么:咱走過京,逛過衛(wèi),趕過二年包頭會,挨過幾年大棒槌。到后來五六十了,還說什么:別看咱現(xiàn)在老了,滿臉褶子了,想當年,咱可是天津衛(wèi)有名的一枝花,十人見了九人愛,那個不愛的是沒敢說出來。
——原來他娘是妓女從良的。妓女不算勞動人民,但在過去也是受壓迫的。我想。
他爹回來還是不務正業(yè)。整天披著個破大氅,帶著個墨鏡,拉著個文明棍兒,讓人不知道他是吃啥飯的。王少武在咱這里當日偽縣長的時候,他老家是兗州店子街的,許多兗州人到咱這里來趕集做生意,都自稱是店子街的,狐假虎威,欺行霸市。一次讓他遇上了,他上去就打了那人兩個大耳刮子。那人就喊:你敢打店子街的?他爹說:我就專門打店子街的!又舉起文明棍兒要打。那人趕緊告饒。他才拉著文明棍兒揚長而去。
——這么說,他爹還頗有些俠義之風。我想。
他爹死了不到一年,他娘就又改嫁了。那種人,哪能守得住啊?馬上六十了,還要改嫁。大成從此不認他娘,對人就說爹娘都死了。大成從小隨他爹。人不笨,耕耙耩揚、修房蓋屋,什么活計一看就會,就是不安分,不老實在隊里干活。經(jīng)常在外東跑西顛,交了不少狐朋狗友。都是過了今天不說明天的主兒。家里的日子當然過得七漏八淌?!壹绎L不好,你知道什么原因嗎?就是因為他家前面有個“淫坑”。
——什么是“淫坑”?我問。因為我是第一次聽到這樣一個詞。
你沒見他家門前有個圓圓的坑嗎?
——圓坑就是“淫坑”啊?
并不是說圓坑就是淫坑。咱村里坑多是出了名的,圓坑也有好幾個??伤仪懊婺莻€坑在什么地方?東面是南北路,南面是東西路,這個坑就在兩條路的夾角里。兩條路好比女人的兩根大腿,那個坑就等于是女人的那玩意兒。這樣的坑就叫“淫坑”。他家正好在坑北面。你知道啵?這樣的風水主淫。你沒看那坑雖然不大??友厣系拇堂坊▍s開得怪鮮亮。所以,他家一代代女的都不正經(jīng)。
——大成的媳婦也有作風問題嗎?
結(jié)婚前不知對過多少次象,結(jié)婚以后倒沒聽說??纱蟪珊退窃谛麄麝犂锔闵系?,大肚子了才結(jié)婚,結(jié)婚時連個媒人都沒有。能算正派人嗎?
——那是自由戀愛啊。沒有什么不好呀。
我知道你不信風水??墒抢习傩斩夹拧D愫瓦@種人交往,經(jīng)濟上他只能沾你的光,名聲上對你卻沒好處。你聽大叔的話,別和這種人來往。
聽了這許多人的勸,并沒有使我打消和大成交往的念頭。在我看來,大成父子都是有個性、不安分的人。但起碼不能算是壞人。他沾我的光也沒什么大不了,因為他算光腳的,我也只能算是個穿鞋的。至于“淫坑”的說法,我覺得更是無稽之談。他娘嫁給他爹之前當過妓女,他自主戀愛搞了對象,和“淫坑”應該沒有關(guān)系。就是他娘改嫁,也沒有什么不正常的,最多不大符合當?shù)氐泥l(xiāng)風民俗罷了。他媳婦雖然在村里算是數(shù)得著的漂亮娘們兒,但看上去并不是輕浮的女人。可是,從那以后,我每次經(jīng)過他家門前那個坑邊,腦子里都會浮現(xiàn)出“淫坑”這個詞。
近來,大成在我的鼓勵下,出去跑了幾天,托他的朋友給隊里搞來幾噸氨水(液體化肥),一下子成了隊里的功臣。他押著車回到隊里的時候,有意把高嗓門提得更高,大半條街都聽得見。那時地里的玉米、高粱正缺肥料。氨水澆進去沒幾天,本來“細高挑黃白凈”的莊稼就變得又粗又壯。
這時,隊長老路提出辭職。本來,當時還不是調(diào)整生產(chǎn)隊干部的時候。正常干部調(diào)整是在秋后,那時流行的說法:曬完地瓜干兒,干部就換班兒;拔了棉花柴,干部就下臺。大隊里考慮他這幾年也的確越干越倒退,用老柳書記的話說,他是“老牛歪到墑溝里——打一百鞭不起毛”了,就同意了他的要求。誰來接任隊長呢?還真沒有合適的人選。就放手讓社員選舉。全隊里男勞力基本上都當過隊長了,誰也沒比誰好到哪里去。唯一沒當過隊長的就是大成。這陣子他又剛給隊里弄來化肥,眼看秋季增產(chǎn)成了定局,自然是有功之臣。
所以,意外而又不算意外的結(jié)果出來了。大成以超過半數(shù)票當選隊長。
大成能否勝任隊長,我心里沒底。覺得應該找他好好談談。
“你當隊長,一方面是大家信任你。另一方面,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當了隊長以后,要像個隊長的樣子。要早
起晚睡,一心撲在工作上。要大公無私,最起碼不能多吃多占。這樣,大家才能佩服你,生產(chǎn)才能搞好,你這隊長才能當下去?!蔽艺Z重心長地說。
“二叔你放心。我這幾個月步步那么順,就是沾了你這貴人的光。我一定不給你丟人。今后我哪里做的不對,你魁我就是?!彼攀牡┑?。
后來的兩年中,我每逢夏秋兩季,還是包四隊。大成每年都從外面搞幾噸化肥來,所以四隊的糧食產(chǎn)量和社員的口糧都有提高,由不到三百斤提高到了三百六十斤?!皦虿粔颍倭?,社員們要求不高,這樣就知足了。但我發(fā)現(xiàn),大成漸漸變了。穿的衣服越來越體面,冬天不穿棉襖了,是藍秋衣外面套著紅絨衣,外面再罩上一件藍色國防服,扣子從來不系,顯得頗為瀟灑;酒量也見長,現(xiàn)在臉紅,可不是用熱糊粥燙出來的了。老婆孩子也漸漸白胖起來。他搞來的化肥,成本也越來越高。氨水按國家牌價是90元1噸,他弄來成了300元1噸;尿素按國家牌價450元1噸,他搞來成了1000元1噸。出門辦事兒當然少不了請客送禮,但花費太大也是個問題。這樣的價錢,快要接近黑市上的高價化肥了。所以盡管地里莊稼產(chǎn)量增加了,隊里欠信用社的貸款也在逐年增加。更重要的,他這幾年以功臣自居,越來越不肯下地,老婆秦蘭更是常年不出勤了。我說過他幾次,他嘴里答應著,可照樣我行我素。
正當我準備再次給他敲敲警鐘的時候,公社調(diào)我到棉花辦公室去當半脫產(chǎn)的棉花技術(shù)員了。其實我對棉花技術(shù)知之甚少,調(diào)我過去,主要任務是給公社寫材料,當“二秘書”。但在當時,卻被認為是難得的提拔重用。村里的工作移交之后,我就很少過問了。
又過了一年,大成出事了。
我了解了一下,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這個村子既是縣的邊界,也是地區(qū)的邊界。西鄰的沙崗村就屬于另一個地區(qū)的另一個縣了。我們村是平原,沙崗村卻是山區(qū)。那里地下水嚴重不足。原來兩個村因為地界問題鬧過幾次糾紛,關(guān)系一直不好。我在大隊期間,協(xié)調(diào)兩個村明確了地界,還以實際行動支援沙崗村解決水源問題,讓他們在我村的地界上打了一眼大口井,他們修了揚水站,把水引到山坡上去灌溉,增加了200多畝水澆地。打井的地方屬于四隊的。這天大成喝多了酒,經(jīng)過大井邊,看到那臺二十五馬力的抽水機抽得正歡,就過去向那個司機手賣人情。可那司機手不知他是隊長,并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說什么感謝的話。大成的邪火上來了,當即吩咐跟隨他的人把抽水機掀到井里去。司機手跑回村里報告,村里值班的是民兵連長,馬上報了案。當?shù)毓矙C關(guān)覺得不是一個地區(qū),不好直接處理,又把事兒捅到省里。省里要求這邊地區(qū)和縣里從嚴處理,因為正是抗旱時期,事關(guān)重大。就這樣,以“破壞農(nóng)業(yè)機械”的罪名大成被抓進了縣公安局。
六個月后,大成被放了出來,隊長自然當不成了。
村里老人們說:不去蒿草不顯狼。如果我還在家的話,有我管著,大成就不可能做出這樣荒唐的事。但我清楚,大成已經(jīng)不像頭幾年一樣那么服從我的調(diào)教了。就算我在家,他早晚也會出事兒。
再后來,恢復了高考,我考上了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鄰縣當了教師,離家有兩百多里,就很少回家了。村里的消息也知道的越來越少了。
幾年之后,我調(diào)回了家鄉(xiāng)的縣城任教。村里人進城,有時到我家里來,偶爾也會談起村里的人和事。我知道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以后,大家都能吃飽飯了,有些人還做起了生意,或者外出打工掙錢,口袋也不那么干癟了。
有一次,來的是我一個本家大哥,閑聊中,我想起了大成。問:“大成這些年混的怎么樣了?應該也好過些了吧?”
他說:“嗨,那家伙,好吃懶做,還是沒有過好。去年有一次晚上喝多了酒。摔到門前坑里受了傷,也沒及時上醫(yī)院,沒撐到天明就死了?!?/p>
“是嗎?”我頗為吃驚。眼前浮現(xiàn)出了大成當年的形象,他實際上是村里第一美男子,濃眉大眼,鼻子高聳,嘴唇很薄,兩肩很寬,嗓門也高,演楊子榮是最佳人選,所以村里公認的美女秦蘭才會被他娶進家。這么一個生龍活虎的人,怎么不到五十歲就輕易死了呢?!他好喝酒??墒蔷屏坎淮螅恢劣谧淼绞裁闯潭鹊?。
“誰知道呢?他們后街人說,頭一天人們還在街上見他,第二天早上就聽說他死了。去看的人見他身上都是紫泥。還不是掉到坑里摔的?”
我半信半疑,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后來當菜販子的老孫來我這里。我想起他和大成住的比較近,又問他:“聽說大成死了,你知道他怎么死的?”
他神神秘秘地說:“你別打聽,知道了也沒什么用處?!?/p>
“沒什么用處也想知道啊。”我說?!澳阒?,原來大成和我不錯的。”
“你知道他家門前那個坑嗎?那是個淫坑。他就毀在那個坑上?!?/p>
“你是說他喝多了酒掉進了坑里摔傷了,沒有及時治療就死了?”
“那才多大個坑啊?能摔死人?!‘淫坑就是說,他家的女人不正經(jīng),恐怕早就有了奸夫。說不定這次就是借他摔到坑里的機會,晚上把他干掉了。也可能是把他干掉以后,又弄了些紫泥糊上的。有人那晚上經(jīng)過他家附近,好像聽到了他的叫聲。第二天去火化,頭上臉上的紫泥也沒洗,嘴角還有血跡。估摸著是在頭上下的手。很有可能是在頭上楔進去了釘子。”
“好恐怖啊,不會吧?他倆不是戀愛結(jié)婚的嗎?秦蘭怎么會和別人勾搭呢?”我難以置信。
“此一時彼一時也?,F(xiàn)在有錢的人多了,只有大成還是窮光蛋一個,而且脾氣越來越壞,不是打老婆就是罵孩子,哪個女人愿意跟他受一輩子罪?”
“他的孩子們也都不小了吧,怎會看著這樣的事發(fā)生呢?”
“他閨女也不干正事,前些年就跑到深圳去了,聽說沒少掙錢,還在那里買了樓房,就是不回家,也從不管家里的事兒,甭說,干的準是皮肉生意,那樣的家庭能出息好閨女么?大兒子到北京去打工了,剩個老二在家又不和他們住一個屋,能知道什么?”
“你估計那個男的會是誰?”
“那我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說。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兒?!?/p>
我很難相信這事兒的真實性。記得秦蘭細高挑的個子,不像農(nóng)村多數(shù)婦女那樣矮墩墩的,腰肢像個木桶。她看上去還很文靜,我在家時沒聽說過她和誰吵過架,也沒聽說過她和哪個男人比較接近。那時吃了上頓沒下頓,兩個人還能共渡難關(guān)。如今快五十的人了,何至于走到這一步,竟至于“謀害親夫”呢?
然而,大成死了卻是不爭的事實,不管是怎樣死的。死的原因好像沒人再去追究,因為他家是外來戶,又是三代單傳,所以沒有本家出來說話。分田到戶了,大家的心思都用在了自己的日子上,還有誰會去管別人的閑事呢?上邊自然是“民不告官不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這些年,每當我想起大成,就會聯(lián)想起“淫坑”的說法。
聽說那個坑早就填平了,另外一家在上面蓋了房子?!耙印钡恼f法也該到此為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