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魯?shù)泥嵵匮垺罚ㄒ韵潞喎Q《邀請》)講述小縣城教育局教研室副主任安吉魯四十五歲時的尷尬生活,書寫了在官場與日常生活雙重壓抑下的精神異化,既與當今引起較大社會反響的官場小說有所呼應(yīng),又有所創(chuàng)新。安吉魯面臨的窘境飄散出曾洋溢于《傾城之戀》、《圍城》以及《一地雞毛》等作品中的氣息,這并非作者有意模仿,而只能說是人性、人情跨越時空殊途同歸的某種共同境遇使然。
一 精神自救的努力及其失敗
安吉魯與霍緞緞堪稱鄉(xiāng)土版的范柳原、白流蘇或者方鴻漸、孫柔嘉。卿卿我我地周旋良久但卻越來越不明所以——彼此間原本不存在什么深厚情感,重逢當然也不只為圓少年時的純愛之夢,可也不全然是出于人到中年倦于現(xiàn)實婚姻而尋求刺激的意圖。再見時都很感失望,但態(tài)度有微妙的差異,暗合中不乏隔膜、錯位,可謂各懷心事:對霍緞緞,安吉魯明確感到“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的失落”;對安吉魯,霍緞緞則仍然延續(xù)了少年時的那點情分,于是有流淚的一幕。他們稀里糊涂地會面,一起爬山、進樹林,還陰差陽錯進了趟旅館,結(jié)果這次經(jīng)歷非但沒有營就浪漫記憶,還就此把雙方帶入了險途。
安吉魯?shù)纳罘譃楝F(xiàn)實和想象兩部分。前者以官場生活為主,被文山會海、宴會、電話、勾心斗角、逢場作戲等淹沒,象征一種人性的異化狀態(tài);后者則多少牽連著少年時代的夢幻、自然、真純等,暗示著人性的復(fù)歸。他不時沉浸在某種自我想象之中,無意識地以想象來緩解自己在現(xiàn)實中不斷沉淪的窒息感,體現(xiàn)出自救的努力。霍緞緞就是這努力過程中被他無意抓住的一根稻草,她的口頭語“那個么”則是牽引安吉魯暫時逃離現(xiàn)實的一聲呼喚。
安吉魯清醒時對這個“小短人”極盡挖苦之能事,但掙脫現(xiàn)實的潛意識驅(qū)使他一再努力賦予霍緞緞很多美好色彩,甚至在頭腦中移花接木以美化她的形象:“……安吉魯虛幻著把腦袋從她圓乎乎的身體上移下來,擱在一個順眼的地方,瞇了眼端詳,近乎有點嫵媚了?!痹谒e極無聊亟需從令人窒息的官場丑態(tài)中暫時掙脫以獲得喘息時,霍緞緞那些原本令他無比煩膩的短信竟也“漸漸氤氳成了依人的小鳥語”。一個被官場生活折磨而又心有不甘的小官僚、一個普通男人皺巴巴的心靈世界就這樣被一步步呈現(xiàn)出來。安吉魯這人乍一看蠻可恨,其實不乏可憐、可笑。他所進行的全部活動,與現(xiàn)實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的言行相較而言,也許并不是非常出格。很多人不就是深深淺淺地過著這種半明半暗、半推半就、敷衍了事的生活?只是安吉魯?shù)墓适赂錆M徒勞之感,或者說他運氣更差。不過一開始盡管想象的生活遠非美好,他還是自欺欺人地努力維持著,這份想象總歸是個寄托,不料這種想象竟然侵犯乃至威脅到了他的現(xiàn)實生活,使他初嘗惡果,這令他極度驚惶不安,于是最終向霍緞緞發(fā)出了送她踏上死亡之旅的鄭重邀請。
在安吉魯生命中,“樹林”顯然是個身負多重使命的意象——唐王師范的小樹林枝干遒勁、枝葉豐茂,暫時遮蔽了世俗的煙塵,彌漫著刺鼻的柏樹原始的氣息,因此成為忍受不了虛假人情的安吉魯課余“去放飛靈魂的休閑所”,也正是在這里與霍緞緞萌生了似是而非的某種感情。同樣是在公園的樹林里,他斗膽向霍緞緞發(fā)起了身體上的進攻。但與此同時,樹林以其原始、幽深而成為禁地,對游走于日常生活、官場百態(tài)而無法自拔的安吉魯而言是危險之地。在他眼中,戀情與高考成績、現(xiàn)實家庭的構(gòu)建、官場利益等觸手可得的利益相比,顯然是虛無縹緲的,他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他與霍緞緞的幾次交往就都因感情與現(xiàn)實利益的沖突而中斷。作品中有個細節(jié),應(yīng)對完畢業(yè)考試,他才偶爾去了學(xué)校西邊的樹林。而物是人非,面對“嚴禁攀折樹木,擅自入林者罰款”的警告,他“嚇得掉頭逃了出來”,暗示著他精神自救、復(fù)歸的失敗。
而作為被講述者的霍緞緞,并沒有被塑造為可憐的受害者,作品凸顯的是她像日常生活本身一樣曖昧不明、糾纏不清的特質(zhì)。她以不乏清純的扭捏作態(tài)、半推半就后乘勝追擊的“睿智”,特別是不屈不撓的執(zhí)拗,像白流蘇、孫柔嘉等前輩一樣,一度在與安吉魯?shù)年P(guān)系中“變被動為主動”。后者曾經(jīng)想從她那里獲得某種超越現(xiàn)實的美好,但她持續(xù)地以自己的瑣碎、無知和庸常將日常生活本身的荒謬感夸張到極致,其壓抑性甚至多少與令安吉魯窒息的官場生活構(gòu)成了某種合謀,從而一再粉碎著安吉魯?shù)囊庖髨D,進而逐漸將安吉魯和她自己逼上不歸路。
二 寫實的魅力與限度
作為“文學(xué)造神時代”終結(jié)語境下作家嘗試抽離啟蒙意識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觀念以靠近生活真實的結(jié)果,新寫實小說以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不同的題材取向、敘事方式、情感表達等,成為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至今極具人緣與口碑的小說類型。它致力于以世俗化的平易語言平實地敘寫庸常人生,營建生活流式的敘事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自然悲婉的審美風(fēng)格?!堆垺芬擦髀冻鲱愃埔馕?,具有獨特的寫實魅力。
它矚目于小官僚消解了詩意的日常生活——男女主人公是百姓版、縣城版的范柳原與白流蘇或方鴻漸與孫柔嘉,所以,與《傾城之戀》的蒼涼和《圍城》的俏皮相比,《邀請》中沒有那么多的高級調(diào)情,而是把兩位主人公的關(guān)系用“老公”、“老婆”的稱呼一下子扯回到雞毛蒜皮肉身化的世俗生活之中,更不用說妻子對他加官進爵、公款旅游的期待,女兒作為名校大學(xué)生頗為市儈的擇偶觀念,無聊、瑣碎、灰暗乃至猥瑣的辦公室應(yīng)酬,就連讀書時浪漫純情的校園生活也被撕去溫情的面紗,同學(xué)間本身就只是點“小情分”,到畢業(yè)在即已被消磨殆盡,表面上溫情脈脈,其實心底提前人走茶涼……與新寫實小說中餿掉的豆腐、紛飛的皮屑、亂堆的大白菜乃至滿地雞毛有暗合之處;它用富于鄉(xiāng)土氣息的語言活靈活現(xiàn)地勾勒人物或描摹世態(tài),主人公們關(guān)于本省地圖的那場爭論就憨態(tài)可掬,令人忍俊不禁;它稍露戲謔但大體不動聲色、很有節(jié)制,耐心地一筆筆描畫并于故事即將達到高潮時識趣地戛然而止……
一般官場小說最為出彩、最富意趣處在于以強烈的現(xiàn)實意識從細部對各色人等之權(quán)力欲以及奴性心理的描摹,從而構(gòu)成了一幅“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群丑圖,但同時因與現(xiàn)實生活走得太近而淡漠于“凝眸人生遠景”,從而不惜對人物心靈予以較逼仄的表現(xiàn),因峻急而少了回味。這種逼仄突出首先表現(xiàn)在因人性深度挖掘不深而導(dǎo)致的人物靈魂的缺失,其次就是整體情懷上悲憫意味的淡薄?!堆垺穭t既發(fā)揮了官場小說描摹官場“群丑圖”的長處,又使主人公避免了同類作品中人物被扁平化處理的命運,將他塑造為擁有多種性格側(cè)面的立體性個體。他并非一個權(quán)力運作和功利性思維的工具、官場理念的載體,一臺毫無情趣的政治機器,而是擁有個人化的內(nèi)心事件、標志性的小動作、對事物的偏好,精神有轉(zhuǎn)變過程,偶爾沉浸于想象、反思、回憶和期待,弄巧成拙、慌不擇路之時終歸還是屈從于現(xiàn)實利益牽引而萌生殺機。官場中人極易遭遇的個人倫理、主觀愿望和實際行為間的劇烈沖撞,在他身上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深度表現(xiàn)。
寫實的限度畢竟在于缺乏超越性,沉浸之余不乏疏離,終究笑中有淚,冷峻反諷的淡漠中寓含溫情的悲憫感,這或許才是新寫實的真正魅力所在?!兑坏仉u毛》以哲思穿越瑣碎,由連環(huán)套般的故事構(gòu)造和頭尾呼應(yīng)的意象呼應(yīng)“一地雞毛”的感慨;《風(fēng)景》以超越性的悲憫視角貫穿全篇,還呈現(xiàn)了與那個暗淡家庭氛圍迥異的清新生活存在的可能性。說得遠些,范柳原們尚且有堵地老天荒的城墻可以依賴、方鴻漸們也不乏對“城”的遐思以及黑暗中來黑暗中去的蒼茫浩淼之感……《邀請》卻刻意追求鄉(xiāng)土化、口語化乃至粗俗化的敘述傾向,因悲憫感的淡薄而流露出虛無和滯重。也許作者只想原原本本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所以沒有賦予故事以牽引其演進的深邃線索,除“樹林”稍具象征意味外,基本不安插任何超越性意象,敘事因缺乏重心而稠密地粘連著急劇降落,故事因此略顯突兀,近乎一截生活的切片。其中人物就這樣沉溺于暗無天日的泥沼之中庸碌來去,拒絕任何深長的悲愴氣息、沉靜的反省意味和細膩的審美意趣。這還是源自作者急于傳達所置身現(xiàn)實氣氛的強烈焦灼感——畢竟,確如作品所言,在我們生活中,總有些“沒有得到陽光浸染的部分”,它們“支離破碎地陰暗在各個角落,讓人感覺陽光太稠了,稠得永遠也滴落不到它們灰溜溜的陰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