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時候應(yīng)該是在霜降,一個清晨。我能夠記憶的是,八年后的霜降,也是一個清晨,我的弟弟,這個在我家庭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降生了。他像個孱弱的小貓,我記得他叫出的第一聲,的確不像是哭聲,而像是貓叫。以致于我接著聽到母親歡喜的哭聲時,有些難以置信。我站在門檻邊上,看到滿屋子忙亂、喊叫,人影綽綽,茫然地張大著雙眼,心里感到一種恐慌,從那一刻的被遺忘,模糊地望向不可知的未來。
有意思的是,不知父母之間是否有過什么隱秘的約定,幾個孩子都出生在霜降前后。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家里節(jié)日的氣氛總是經(jīng)久不息。后來母親提議,為了節(jié)約,也為了隆重,將我們的生日放在一起過。那時的條件,再隆重,也是有限的。然而還總是盼著那一天。節(jié)日的狂歡對于我們來說太重要了。我們需要這樣的機會放縱自己,然后在父母寬恕的笑容里找到寵愛的暖度。
這樣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往日里自己一直在緊張地生活著,如履薄冰。整個冬天的夜晚,我總是害怕醒來。越害怕,越總是醒來。母親總是要坐到夜深,打著線衣,或是納著鞋底。父親躺在床上和她說著話。隔著墻,清晰的話語送過來。無論我什么時候醒來,那聲音似乎就沒斷過。我起身去看,燈光已滅,他們還在黑暗里說著話。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們幾乎整夜不眠。絮絮叨叨,反反復(fù)復(fù),都是家里的那些瑣碎的困難,他們憂心如焚的探討,一遍一遍地,讓我哀傷和絕望。然而他們又說到了希望,說到了子女,驕傲地笑起來。他們時而憂慮,時而昂揚,在水與火的邊緣輾轉(zhuǎn)無數(shù)個來回。最后沉默下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在夜的漩渦里沉下去,沉下去。
寂靜便格外清晰了。天一點點地由灰變白??梢韵胍?,窗外,天地之間的寒氣,飄蕩,彌漫。一場夜露正如雨般灑落,濕潤著那些靜躺著的草垛,菜地,樹叢,然后凝結(jié)成,在晨風(fēng)中相互碰撞出美妙聲響的霜粒。我等待著,新的太陽升起來。
我不能叫父母知道我在擔(dān)心著他們。他們面容消瘦,但是精神飽滿。但是我總是害怕那是一種假象,害怕他們會突然地倒下去,因為人一旦長期處于某種亢奮狀態(tài),就離瘋狂或崩潰不遠了。我希望他們?nèi)胍鼓馨残亩P,或者也有時醒著,彼此說著話,說著像我現(xiàn)在所理解的情愛或是其他。
有一天,我對父母說,我要住到學(xué)校去。那時我已上了中學(xué)。學(xué)校的住宿條件差,連熱水也是有限的。母親心疼地望了我一眼,我卻并不憐惜自己。每天東方未白,我已經(jīng)在跑步了。草地因為干枯更顯蓬松了,踏在上面,有什么不斷地碎著,細細的清脆的一片聲響。有一種軟傳到了心里。我是喜歡這樣的時刻的。運動著,喘息著,體內(nèi)升騰而出的氣在空中裊裊地散著,或是這塊天地里最早醒來的一縷熱??粗吷系陌讟鍢洌Π蔚挠白右稽c點清晰了,眼前卻還滿是迷蒙,頭發(fā)上,眉毛上,都濕潤著,手一觸,冰涼的,都似霜花。卻不感覺冷,手心里是汗,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地奔馳著,膨脹成一種熱。末了便在小河里取水刷牙洗臉。有時,水結(jié)了冰,便用石塊敲開。奇怪的是,手浸在那樣的水中,我卻一時迷惑了,明明是冷,肌膚的刺痛卻和燙著相似,驟取出來,更覺雙手燒得痛。只是那紅再褪不下去,慢慢地腫脹起來,在陽光下一照,幾乎透明了。
我的手只在那一年凍過。凍瘡并未在我的手上留下痕跡,但那凍后的感覺卻依然在某個時刻被我想起,冷著是痛的,渴望熱,卻不能熱,因為代替痛的是奇癢,正癢之時,明知是皮破血流,卻還是止不住要去抓撓。只能等待,只能忍受,在時間中結(jié)痂,或許還可能終生留痕。那左右不能的痛苦,仿佛人生的某些感覺。
有時候,我會點起一支蠟燭來烤火。燭光亮起來,跳動著的火焰,雙手攏著,看著,心里會溫暖,覺得一種奢侈的快樂。那時晚上常停電,因而蠟燭是我們必備之物。其實我真的很喜歡點蠟燭,一朵朵燭花,顫動著,開得滿滿的。燭光總是比燈光要暖。不只是因為顏色。有一次,我睡得晚。離去時,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朵燭花開著,在一個角落里。我的同學(xué)在燭光里,沉浸在書本的世界中。他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回頭看他,靜穆的光輝,旁若無人的擁有,只是覺得欣喜。
然而蠟燭到底招致了禍事。一個晚自習(xí),我做完功課,正埋頭寫一篇日記。這當然是我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刻。所以當我聽到喊叫聲時,我還不能從那紙中抬起頭來。直到一本書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將我手中的筆打落在地,我才聞到焦味,看到身上尚未散盡的濃煙。一個手掌大的黑洞,郝然出現(xiàn)在我的肩上。我這才知道是有人拿燃著的紙團砸準了我。大家都望著我,四周一片安靜。我只感到心沉下去,他們的面容都遠了,下課的鈴聲也像響在很遠的地方。我一言不發(fā)。只知道自己應(yīng)該回家。好友要陪著我,我也不讓。
我的家離學(xué)校不過兩三里路程。在那以前,我也數(shù)次一個人回過家。但那個晚上,我的腳步卻是艱難的。那件桔色的風(fēng)衣母親下了多大的決心才給我買回來呀,那天她在縣城的店里遲遲不離去,纏著店主反復(fù)地壓價,店主不屑的眼神,讓我都羞愧了,直拽著她走。里面的一件毛線,是她剛打起來的,前一天才上身。我后悔自己穿了那么多的衣服,誰知天驟冷起來,前幾天還沒穿這么多呢,穿得少一件,損失就小一點。我絕望地走著,也不知道冷。敲門后聽見母親的聲音,才猛然心驚。怎樣也準備不好,迎接她駭然的目光。并不是怕她責(zé)怪我。只是怕她傷心。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是個報喜不報憂的孩子??吹饺思曳蚱蕹臣?,會跑到娘家去哭訴,總覺得驚異。
那晚,母親并沒有對我怎樣。她說:“還好,人沒燒著,里面留著一層單衣。”但是她問了我一個問題:“是誰燒你的衣服?”我這才想到這是個問題。我答不上來。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告訴我這個答案。第二天上學(xué),我沒有再向其他同學(xué)詢問過這件事,我想,也許不知道更好吧。知道也于事無補。但母親是不滿意我這一點的,她是個愛恨分明的人。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擔(dān)心我軟弱受欺。那以后有一段時間,她不肯讓我住在學(xué)校里,讓父親每晚去接上晚自習(xí)的我。
于是,我便常看見父親等在圍墻外的小路邊。黑暗里,他喊一聲我,就“嘿嘿”地笑著,接過我手里的書本和手電。一路上,父親總是重復(fù)著這樣的動作和語言,為我踢開可能會絆腳的石子,提醒我哪里有個水洼,瑣碎得讓我反感,好像我連路都不會走了。他的話也總是那幾句:“好好讀書。等你走出去了,你的苦就熬到頭了?!蔽艺嫦雽Ω赣H說:“我不苦,我很快樂?!毙挠秀裤绞强鞓返?,行走著的,是快樂的。那時的我在行走著,那么虔誠,那么勇敢,何嘗不是快樂的呢?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著父親的那句話,在父母的眼里,或許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他們對我寄予的理想,從山里走出來,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生活。而理想對于我,卻變成了大山里濃濃的晨霧,我越是想看清它,它越是恍若水月鏡花,我越是想追趕它,它越是讓我的心冰涼。
但我知道,這對于父母很重要。因為我看見他們的笑容最舒展的時候,是我們捧回一張張獎狀的時候。父親總是很莊重地把它們貼在堂屋的墻上,以至于后來,它們越聚越多,來我家拜年的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幾面墻都貼滿了,一屋子的花花綠綠。他們便贊嘆著。母親總是掩飾不住滿臉的喜悅。然后每年聽到的都是這樣的贊嘆聲。父母親喜歡,一邊的我卻總是垂著頭,心里是悲傷的。我在成長著,開始有了幻想,聽到了風(fēng)的自由和花開的心跳。我希望人們在其他的方面注意到我,然而竟是不能。母親已給我鋪設(shè)了一條路,我只能沿著它前進。我走著,覺得路陌生了,自己也陌生了。我看到她滿臉的光彩,總是擔(dān)心,怕她所期望的有一天會落空。而她是絕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的。她從來不給自己留退路。所以她有一天會跌落,跌得很深很深。
在她手里斷了線的是弟弟。不知何時起,弟弟形容憔悴,神情恍惚,看周圍熱鬧的一切,都帶著嘲諷。他不肯再回到學(xué)校去。母親使盡了手段,然而他只是冷笑,一點也不同情。前途是和他無關(guān)的,連父母幾近崩潰的痛苦,也和他無關(guān),他成了一個沒有心肝的人。他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栗。這世上沒有比心靈的坍塌更讓人無望的事情。父母卻還是夢中人,不肯醒來。完全沒了主意,喋喋不休地悲訴,轉(zhuǎn)瞬老得不敢相認。
他把那一扇門對我關(guān)閉了,我看不見,那里面是否還有些明媚的影子,我們?yōu)樗鲞^的一切,竟不曾留下照亮一角的光亮嗎?我遵母親的囑,一直牽著他的手,走著走著,竟不知在哪個時刻,在哪個地方弄丟了他。我不敢回家。就像九歲的那個下午。屋后的山坡上紅霞滿天,映山紅一朵朵地在風(fēng)中招搖。我沒能抵擋住那樣的誘惑,背起才一歲的弟弟,想要掬住那一片紅。獨木橋又細又滑,我和弟弟雙雙落入水中,幸虧在一邊地里做事的大伯及時撈起了我們。母親罰我跪在地上,用竹條抽打著我。我全身顫抖著,并不為身體上的痛,而是一陣陣后怕,我是怎樣都不能丟了弟弟的,他是全家人的寶。
弟弟生下來很弱,母親沒斷過三天不去找醫(yī)生的。以至后來半夜常有人敲門,孩子發(fā)燒了,他們都像有把握能在我家里找到藥。久病成醫(yī),母親的指導(dǎo)還真讓不少孩子病好了。但弟弟還是那樣,一歲生日的時候重重包裹著過秤,才只十斤。過了周歲氣色才好起來,且越長越俊俏。三個女兒都不及。他必要在我的懷里才睡著。睡前有兩件事總不會忘,他要看兩樣?xùn)|西,一個是蛛網(wǎng),一個是月亮。他叫道:“蜘蛛——”“光光——”每天都是這樣。
弟弟清爽聰慧,每吐出的言語,珠圓玉潤,叫人聽了心里開出花來。有時竟作成人語,體貼之情,叫父母心疼得落淚。老師也跟父母說,他的天賦,三個女兒都不及。父母的心便飄上了云端。以為前路只是望得見的錦繡。
擔(dān)心母親會挺不過去。然而也沒有。她還哀傷著,卻是認命后的平靜。我回家時,看見她曬著我們當年的衣物,一件件疊好,放在柜子的深處。她拉著我看小時候的照片,一遍又一遍,總不厭煩,還是喜之不盡的樣子。她相信的,依靠的,好像只是相片中的人,而不是活在她身邊的我們。她還在那個夢里。
有什么是可依靠的呢,在這個世界上?我生命中的男人出現(xiàn)時,于我之前,他先取得了我家人的信任和愛。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個聰明的男人。風(fēng)雨飄搖中,我需要一個支撐。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愛等同于溫暖。他說過的至今讓我感動的一句話是,他來迎娶我的那一天,看著我和父母分別,他轉(zhuǎn)過臉去,滿是淚花??础都t樓夢》,看到探春遠嫁,聽到“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我總是一次次地淚流滿面。
記起從前的一個雨天。放了學(xué),雨下得很大。我等了很久,還沒看見父親的身影,以往逢雨他必給我送傘的。我沖進了雨林。半路上,碰見了父親。他喚我,我卻不應(yīng)他。他將傘塞在我手里。我還是不接,將傘砸在他的身上,在大雨中跑回了家?;氐郊?,還是委屈地哭。心里知道是過分的,卻還是止不住委屈,止不住哭。原以為在那里的,一直不變的東西,竟沒有。我不能接受的是這樣的變故。成年后,我再沒有這樣地任性過,因為不敢相信,有誰肯像父親那樣地縱容我。我到底留了心眼,在我愛的,或是愛我的人面前。
后來一個秋天的凌晨,我生下了女兒。在冰冷的產(chǎn)房里,只有妹妹陪在我的身邊。那個初為人父的男人慌亂地,回家去拿孩子的衣服了。我躺著,聽著四周的寂靜,覺得身上的熱氣一點點地散失盡了。饑餓和寒冷同時包圍了我。妹妹走上街去,店都沒開門,她走了很遠,看見一家早起的水果攤。她擎著一個很大的雪梨回來。我問她,外面是否下了霜。她說,沒有。我便吃起梨來,冰涼的汁水順我的身體一直流淌下去。自此我不愛梨,看見它便冷得慌。妹妹抱著包裹的小生命,送到我的面前來。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躊躇的。夜夜在公園的小徑走著,不知拿體內(nèi)的生命如何是好。無法預(yù)料的人生。我肯定不可能,為她遮擋風(fēng)霜。我毫無把握。連母親那樣盲目的希望也沒有。而那一刻,當小東西睜開一只眼睛向我眨動,一切的想頭都沒有了,我的心猛地燙了一下。好似太陽的光輝。自此我歡天喜地做起母親來。
她也是在我的懷里才能睡著。夏天的夜晚,我好像也是天天指給她看月亮,教她說:“光光——”又或者,我也抱著她看蜘蛛的,我記得我那時住的房子邊上是有蛛網(wǎng)的。但記憶竟模糊了,重疊了。我真的記不清躺在我懷里的,那喊著“蜘蛛——”的稚嫩的聲音到底是誰,只記得那時光里的安靜。星星是遙遠的,然而滿足,只覺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