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蘇最近老是做夢,夢見自己穿過長長的開滿木槿花的小徑,穿過一排青黑色的鐵柵欄,那條幽暗的通道,然后看見陽光打在臉上。這個時候,她就醒過來了。然后,她看見一張白凈的臉龐,一雙沒有內(nèi)容的眼睛,問:“今天感覺好點了嗎?”
黎蘇像往常一樣,掙扎著要坐起來,照例被按?。骸安灰獊y動,你需要好好休息。”
黎蘇會要求要一顆白色的藥丸,就著溫開水吞服,然后,她沉沉地睡過去。
這次去的是徽州,黎蘇從未去過那個地方,據(jù)說那里有黃梅戲婉轉(zhuǎn)。當她來到機場時,似乎又是熟悉的場景。越來越混亂了,黎蘇想。
黎蘇的包里依舊帶了一把口琴。她記得當初約定的時候,簡暖幾乎用了祈求的口吻:“蘇蘇,我想聽琴聲。好嗎?”她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時候他的神情,當然,她知道,這滿眼的深情不是給她,不屬于她。只是她愿意看到那樣的情感。她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可遇不可求,比如,他第一次牽起她的手時,她內(nèi)心的溫暖和顫動。
黎蘇是第一次坐飛機,那也是他希望的,機票早就訂好了,只是這一次的赴約,黎蘇仿佛有了新的感觸,說不清是什么,有點小小的不甘,或者失落。未曾見面,黎蘇就已經(jīng)有了離別的傷感,她覺得是不應該的,因為,她不能忘了當初的約定,她不是蘇蘇,她是黎蘇,她是一個靠白色藥丸度日的女子,她從未看見過蘇蘇,但是,她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蘇蘇所有的一切。有的時候,她覺得在替蘇蘇接著活著。
小點心,精美的雜志,空姐的笑容,陌生的同行者,高雅的談吐,這一切,坐硬臥火車或者長途汽車是無法享受到的。黎蘇翻開雜志,大幅的版面介紹一場電影,與夢有關(guān)的大片,一重夢境,二重夢境,三重夢境,四重夢境,如果不在預設(shè)的時間里醒來,那就永遠也回不到現(xiàn)實了。真是不可思議,想象力居然可以擴展到如此徹底。黎蘇無比同情影片中那個墜入夢境永遠無法回到現(xiàn)實的女主人公,在黎蘇看來,縱然再美妙的夢境,畢竟是夢,虛幻的,不切實際;重要的是,在夢里。黎蘇就不能去新光天地買自己心愛的衣服了。在她看來,買衣帶來的快感超過她在簡陋的窗臺吹口琴。不過,有那么一瞬間,黎蘇也恍惚了一下,我這是到了第幾重夢?
按照飛行速度,黎蘇將在半個小時后抵達那個城市,那是一個無比龐大的城市,對黎蘇來說,全然陌生,她沒有到過那里。這倒沒有什么可擔心的,簡暖會來接她,每一次,他們相約到一個城市,簡暖都會在最接近出口的地方,等待黎蘇。黎蘇一看到簡暖的眼睛,內(nèi)心就踏實,簡暖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吧。簡暖說,蘇蘇,我一看到你,我只要牽著你的手,我就踏實。簡暖喊她蘇蘇,不是黎蘇,在黎蘇的生命里,從來沒有人喊她蘇蘇,他呼喚的是另一個人——的確如此。
時間過得真快呀。黎蘇已經(jīng)跨入了三十歲女人的行列,她曾經(jīng)也有過不安,她知道,簡暖的蘇蘇已經(jīng)定格在二十五歲,她是永遠青春的,而我卻在逐漸老去。有一次黎蘇對簡暖說:“簡,我覺得我老了。”簡暖用眼神阻止黎蘇往下說,簡暖說:“蘇蘇,你永遠二十五歲。蘇蘇,喊我哥哥?!崩杼K就不再堅持,她忽然之間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是這樣的,我不是黎蘇,我是蘇蘇。
黎蘇有點累,她閉上眼睛,像以前任何一次赴約,黎蘇又一次回憶起和簡暖的相識,那夢境般的經(jīng)歷——暗暗掐了自己的手臂,她感到疼痛,那么,我不是在做夢。是真的。
黎蘇幾乎已經(jīng)告別了那個灰姑娘時代。那時,離開家鄉(xiāng),逃離母親無形的注視,來到繁華的都市,到一家小學培訓機構(gòu)做老師,教孩子們畫畫,吹口琴。那時的生活可以用“清貧”兩個字來形容,但是,黎蘇的夢想一直是在的,也就是說,她一直都不安于清貧,她希望自己過好日子,穿錦繡衣裳。然而,作為一個久居小鎮(zhèn)的人來說,似乎沒有一條路徑是通向富裕的。都說女人嫁個好老公,是第二次投胎,黎蘇很鄙薄這樣的說法。在她的字典里,愛情放在首位,當初違逆父母,嫁給了一個修鐘表的小伙子,她覺得自己無比崇高。是的,黎蘇說,在這個人世間,相對于愛情,物質(zhì)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過去兩三年,黎蘇就覺得日子的猙獰。丈夫的鐘表生意一直平穩(wěn),也許正因為平穩(wěn),便沒有起色,大家都奔往經(jīng)濟洪流中去,丈夫依舊在擺鐘表修理攤。黎蘇有過短暫的埋怨,覺得自己二十二歲嫁過來,除了那套結(jié)婚時做的紅尼料套裙,沒有一件衣服穿得出去。但是,當丈夫把一疊零碎的錢塞到她手里時,她又覺得過得很踏實。慢慢消解了對于逝去母親的愧疚,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是自己親手結(jié)束了母親的生命。母親的離去,仿佛也帶走了黎蘇的生命,黎蘇一直都生活在恍惚之中。
一直到兒子患病。兒子的病是后來才露出端倪來的,先是發(fā)燒,后來莫名其妙地抽筋。到后來,專家告知,先天性心臟病,只有做手術(shù)才有希望,而這個手術(shù)的費用在黎蘇看來,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飛機顛簸了一下,黎蘇醒過來,她感到臉上涼涼的,一摸,才知流淚了。黎蘇知道自己一直沉浸在失去兒子的痛楚之中,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楚之中。她又想起丈夫在痛失兒子時那種絕望,任誰也溫暖不了。他們的絕望,已經(jīng)是徹骨的了,就算兩個人如何相擁,都已經(jīng)無法溫暖對方,更無法溫暖自己。于是分開。
分開后的黎蘇忽然覺得物質(zhì)的重要,是的。她說,我過夠了窮日子。我不要再過這樣的日子了。她離開家鄉(xiāng)時,丈夫比他先走一步,坐火車去了南方。而黎蘇來到這個陌生的叫安陽的地方,開始她的打工生涯。
她在教孩子們畫畫的時候,永遠都是夢想,夢想的花園洋房,錦衣玉食的場景。除了上課,黎蘇有大把的時間逛商店,她和同伴不一樣,同伴逛的那些店賣的都是廉價貨,一件衣服三五十塊錢就能買到,黎蘇不想買那樣的衣服,她不想看到那些店主鄙薄的眼神。她知道,在這個城市,最高檔的購物場所是新光,是國貿(mào),是藍色港灣。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他的,確切地說,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被簡暖發(fā)現(xiàn)的。那一天,黎蘇來到新光,那是怎樣一個地方啊,都是國際名牌,良好的英文底子使黎蘇對這些純英文的商標看得一清二楚,她細細地看,試圖了解這些牌子的歷史,文化背景。她曾經(jīng)在一本書上看到,貧民和貴族之間只相差一厘米。她穿著近乎寒酸的衣服,來到這樣的地方,是要先把自己的臉扯下來在地上踩過幾次才能有勇氣進去的。她看中的衣服價格都高得嚇人,但是,已經(jīng)沒有臉面了,還怕什么呢?強烈的對錦衣的向往使她逐件試穿著那些非常吻合她身材的衣服。那家品牌專柜,是純法國牌子,她正試穿著一件合身的薄線衣,柔軟的質(zhì)地,恰到好處的紅色,什么叫天衣無縫,黎蘇覺得,這就是。她舍不得脫下衣服,她試過一遍后,在導購小姐征詢的目光中脫下來,搖搖頭,走出去。不忍心,又回來,重新拿起那薄線衣,走進試衣間,她出來,照鏡。臉色原來也可以讓衣服襯出光亮來的,腰身是如此的婀娜,黎蘇第一次覺得,一件好的衣服之于女人,甚至比一個男人更重要。真的。
她重新?lián)Q回自己那身丟人的衣服,欲離開,做夢一般,導購小姐包好了那件衣服,姐姐,這衣服最合適你了。黎蘇幾乎嚇得驚叫,三千七百多,盡管打了個金卡價,還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黎蘇不知所措地站著,手里被迫提上了那個裝著紅線衣的袋子,她諾諾地說,我,我……
導購小姐告訴她,這件衣服已經(jīng)買單了,您只要帶回家就是。黎蘇就真的覺得是在夢里,她甚至覺得導購小姐在羞辱她,她把袋子交還給導購,她責備地看著導購,你們就是這樣對待顧客的嗎?
黎蘇這一次幾乎是逃著離開新光的,她走出那幢大樓后,回頭看過去,發(fā)覺這樓充滿了優(yōu)雅,黎蘇站在高樓下,呼出一口氣,她覺得自己的夢很快會醒來。
簡暖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黎蘇面前的。簡暖說,他遠遠地看到一個女子穿著那么合身的衣服,她是他的蘇蘇,是的,簡暖的女朋友叫蘇蘇。簡暖夢幻般的眼神,游離的思緒,讓黎蘇覺得他們共同在完成一個夢。
黎蘇后來知道,蘇蘇是在一次滑翔時離開簡暖的。簡暖說,我和她在空中一起飛,但是,我看不見她了,她一直飛出了我的視線。我的余生,應該有個蘇蘇。他一直不相信蘇蘇已經(jīng)離開了,他一次一次抵達和蘇蘇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他覺得蘇蘇會像往常一樣,從試衣間里蹦跳著出來,問他,哥哥,好看嗎?
黎蘇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是的,對于黎蘇來說,是一個故事,如果說上帝是公平的,黎蘇一定反對。蘇蘇過著怎樣錦衣玉食的生活呀,穿名牌,滑翔,周游列國。而黎蘇,卻為了吃飽一口飯在奔波。但是,怎么可以跟一個消失的人計較呢?她走了,我還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依然可以說上帝是公平的,黎蘇知道自己這么想很殘忍,再說,走了和活著,到底哪一個更好呢?
黎蘇對于物質(zhì)的崇拜是從簡暖開始,她像個公主一樣,整天跟在簡暖后面,被簡暖牽著手,一遍遍地喊,蘇蘇。蘇蘇。黎蘇知道自己是個替身,就像影視劇里的打斗,飛檐走壁的輕功,都是替身。黎蘇其實還是愿意的,她安慰自己,我這也是打工啊,我只是充當替身嘛,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直到那一天,簡暖抱著她不放手,他的渴求水一樣流淌。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飛機準點到達徽州機場,黎蘇出了大廳,卻沒有看到簡暖。這讓她有點驚訝,她在出口處站立,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一年來,她已經(jīng)是蘇蘇了。蘇蘇是需要簡暖時時呵護的,是小鳥依人的,是不食人間煙火般清純的。
打電話。無人接聽。她記起他說過一個叫“清揚”的小農(nóng)莊。但是,這個城市太大了,她到哪里去尋找呢?一遍一遍地打電話,她忽然成了一個被遺棄的女子,在這個陌生的街頭,這個時候,黎蘇像是一點一點醒悟過來的,沒有簡暖,她黎蘇什么都不是。而每一次她出門,身上幾乎是不帶錢的,因為根本用不著,簡暖說,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來考慮。不知他這一刻是否考慮到黎蘇的惶恐。
黎蘇開始問路,總有熱心人告訴她,那個農(nóng)莊很遠,你坐車吧。你打車eOmTB+o20tjPAJplIC1rQz6ssv/ZXnrbajYYOayMRg4=吧。你坐地鐵吧。你只要找到白樺林,一直走一直走,就到農(nóng)莊了。
是一直走一直走嗎?黎蘇對每一個為她指路的人都那么問。是的,一直走一直走,不會走到夢里去吧——是不是現(xiàn)在就是一個夢,簡暖其實在機場等著呢。這么一想,黎蘇趕緊又撥打電話,依然有輕柔的聲音告訴她: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不在服務區(qū)的意思就是離開了,那么,簡暖去了哪里?
黎蘇第一次不是以蘇蘇的身份,而是以黎蘇自己的身份來擔憂自己,擔憂簡暖。簡暖是不是和我在機場走散了呢。黎蘇一邊呆呆地走一邊想著簡暖。她想起簡暖第一次告訴她名字的時候,黎蘇很訝異,“簡暖”,有點怪怪的名字。簡暖說,他是人世間簡單的暖意?,F(xiàn)在,黎蘇需要的就是這么一份簡單的暖意,可是,那個給她簡單暖意的男人,去了哪里?或者,這本來就是一個夢?黎蘇希望自己能夠?qū)χ鷩W的人流大聲喊出自己的聲音,在夢里,是發(fā)不出聲音的。黎蘇像是這個人世突然的闖入者,對周遭陌生世界,一無所知。
她一直往前走,在那開滿木槿花的拐角處,黎蘇仿佛有了記憶,真是奇怪的事,自己從未來過這里,為什么這個場景是熟悉的呢?好像有一年的秋天來過這里,拐角這里也開滿了木槿花。黎蘇停住腳步,她仰頭看木槿花,淺紫色的花朵,舒展著,在秋日的微風中,黎蘇幾乎聽見花朵微笑的聲音。
是你嗎?蘇蘇。簡暖的聲音。黎蘇愕然地回過頭去,簡暖像往常一樣,背著一個雙肩背包,這個三十二歲的男子,看上去卻有二十二歲男孩的青蔥,仿佛從未經(jīng)過滄桑,就算蘇蘇的突然離去也未曾擊敗過他。那么,他的傷悲是假的嗎?或者,他有過傷悲嗎?黎蘇忽然覺得簡暖有些陌生,這種陌生感來自于黎蘇從剛才的迷路之際回歸到了自己本身的角色,我叫黎蘇。我不是蘇蘇。
簡,我一直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呢?黎蘇看到簡暖有些恍惚的神情,她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她很快又是蘇蘇。哥哥,你知道我在找你。對吧!
又是十指相扣,又像往常一樣,黎蘇的手被簡暖緊緊地握著,他們的腳步很慢,無端地起了一絲風,黎蘇緊了緊身子,簡暖也緊了緊,蘇蘇,我想找個溫暖的地方,靠一靠。
黎蘇說,簡,你說我們要去農(nóng)莊的,你說那里有風車。有池塘。有大片的白樺林。
簡暖回過身來,他像往常一樣擁抱黎蘇。蘇蘇,我?guī)闳ツ莻€地方,你會喜歡的。
他們坐車,換地鐵,路線準確,見到一片白樺林,仿佛到了自己的家園,兩個人欣喜地往前沖。大片的長滿蘆葦?shù)臐竦兀喤p輕吐出一句:清揚。
那是一個很小的房間,窗簾上灑滿了陽光,黎蘇走過去,刷一下拉開了窗簾,陽光瞬間在地板上舞蹈,黎蘇脫了鞋,她的腳在陽光下顯得蒼白,無力。簡暖蹲下來,他輕輕地捧起黎蘇的腳,蘇蘇,我知道你的腳還在,你沒有飛走,你看,還像以前一樣。蘇蘇,我累了。
那是他們認識一年來第一次裸露著身子相向。真是不可思議的事,那么久了,他們從未有過那樣的渴望,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是散淡的,充滿了神秘,他們總是尋找那些空曠的地方,有風吹過。他們依舊還是去購物,黎蘇的身體每一次都是那么恰到好處地吻合每一件簡暖挑選的衣服。黎蘇在物質(zhì)充裕的氛圍里,常常會渴望自己就是蘇蘇?;蛘?,黎蘇想,我本來就是蘇蘇?在這個溫情的下午,一切都是安靜的,唯有兩個人的掙扎聲在房間回旋,黎蘇第一次讓自己的身體敞開在陽光下,她看著簡暖,簡暖的眉,簡暖的眼,簡暖的唇。一切都像是在夢境,但是,身體的觸感卻那么清晰。一切都是輕柔的,從一個身體抵達另一個身體,是那么安靜,最響的是穿過窗戶掉落到地上的陽光,這個世界與世隔絕。
簡暖是在黎蘇懷里醒過來的,他像是不認識黎蘇一樣,你是誰?你是誰?
黎蘇依舊沉浸在夢里,甚至,她仿佛回憶起了很多事情,和簡暖最初的相識,似乎隔了一個空間。她記得那個傍晚,她第一次離家出走,從鄉(xiāng)村昏暗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到達縣城的時候,暮色蒼茫,車站已經(jīng)很安靜,只有搭乘夜班車的旅客昏昏地坐在角落,黎蘇背著一只破舊的包,她不知道要到哪里,她可以想象,父母依舊在吵架,無休止地爭吵,為了哥哥的失蹤,或者,父親正好把手掌摑在母親臉上,母親的頭會又一次撞到墻,這個場景十幾年來一直貫穿在黎蘇稚嫩的內(nèi)心。她不明白母親的逆來順受是為了什么。她也常常會猜測,哥哥在那場龐大的學生運動之后,去了哪里。
她在一張木頭凳子上坐下來,哪里也不能去,她身邊沒有錢,她聽到了自己饑餓的聲音。她捧著肚子,彎下腰,等待天亮吧,她要走的路只有在天亮后才能確定。
簡暖的出現(xiàn)在黎蘇看來是那么的不合時宜,他白凈的面龐,一只洗白了的軍用包,還有一雙洗舊了的軍用鞋,沒有車出發(fā),簡暖在黎蘇旁邊坐下來。只能交談,深秋了,需要互相取暖,兩個陌生人靠在一起,黎蘇記得簡暖說,我第一次離開家,我的姐姐離開家了,母親最愛姐姐。我是母親最后的希望,她所有的愛都給了我,我不能離開她的視線。我從未離開她的視線,我不會買冰棍,我不會一個人去電影院。我的姐姐是大學生,她在一個深秋的傍晚失蹤了,她再也沒有回來。
簡暖還在追問,你是誰?
黎蘇說,我是黎蘇。蘇蘇。黎蘇翻個身,重新入睡,剛才的夢境淡了去,怎么會回到十幾歲的時候,那一年,我真的離家出走了嗎?
又沉沉地睡去。跌落到最深的夢境。當他們又一次醒來的時候,黎蘇起身,為簡暖倒了一杯水,簡,喝杯水吧。
蘇蘇。簡暖說,你過來。我剛才做夢了,夢見你坐車走了,你不要我了嗎?
分手的時候,簡暖告訴黎蘇,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爸爸媽媽一直都在等他,他剛才聽到他們在喊他回去,一家團聚。像往常一樣,黎蘇要回到自己的城市。但是,忽然之間,黎蘇不想回去,她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角色,優(yōu)雅合身的衣服,美食,簡暖悉心的呵護,都是她夢想的。她抱著簡暖,喊,哥哥。不要讓我離開。
簡暖說,我們每一次不都是分開的嗎?很快我們會見面的。蘇蘇,我會在另一個城市等你,帶你去騎馬,你還記得那一次,我從馬背上摔下來嗎?蘇蘇,我還想帶你去滑翔,你記得我們那次滑翔嗎?
黎蘇又來到機場,她和簡暖在那個開滿木槿花的轉(zhuǎn)角分手,他們擁抱,接吻,無盡的不舍。黎蘇的眼淚流出來,她說,簡,我已經(jīng)不能再回去了,那個小鎮(zhèn)太貧瘠,我上班的那個地方,到處充滿了白眼,他們笑我貧寒,我的母親死去多年,但常常進入我的夢境,告訴我她生前是如何的痛苦,她的一生從未享受到作為一個人的權(quán)利。我的父親七十多歲了不知去向,他曾經(jīng)有個夢想,得到一筆退休金,他不知道土地上退休的人,土地不會反饋給他任何糧食。哥哥,三十多年來,我第一次享受到被人疼愛。原來是那么幸福。我是蘇蘇。我不是黎蘇。我是你的蘇蘇。
候機大廳嘈雜,那么多人他們都要到哪里去。是不是像我一樣,剛剛和一個死去女朋友的男人約會。他們像我一樣,也要回到貧窮的小鎮(zhèn),回到那個白色的房間,被按在床上,整天吞服白色的藥丸嗎?黎蘇看到龐大的電子屏幕上,正在播放廣告,國際頂尖品牌,護膚品,女人用品,昂貴,奢華。黎蘇看著入迷,她是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生活,她整個三十年幾乎是一個悲劇的存在,在褪去了追求精神的光環(huán)后,物質(zhì)的窘迫像一頭兇猛的豹子,直直地逼迫過來,人是要老的,要死去的,活著的日子,我為什么總是感到寒酸和不安呢?
黎蘇忽然覺得沒有了目標,她還想回到簡暖身邊,哪怕只是在他昏睡的時候,匍匐在他掉下的被角邊沿,她也是情愿的。這到底是怎么了呢?黎蘇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在很多時候排斥物化,卻被漂亮的衣服,精美的食物給打敗了,敗得一塌糊涂,忘了身份,忘了過去,忘了將來。難道這一切都只是一個漸入佳境的夢?
電子屏幕閃動一下,即時新聞跳出來,美麗的記者正在事故現(xiàn)場,一個年輕的男子,去年秋天從精神病院出走,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女朋友。幾年前,該男子和女朋友滑翔時操作失誤,從高處墜落。該男子出事前曾是一個滑翔基地的教練,一個小時前,該男子背著包挾持一個年輕女子,到一個叫“清揚”的農(nóng)莊,患者稱該女子是其女友,女子在掙脫逃跑時陷入蘆葦蕩,男子欲救女子,同時陷入蘆葦蕩淤泥之中,女子已經(jīng)獲救,男子已不見蹤影,令人擔憂的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男子從何處陷進泥沼。美麗的記者說,他像一陣風,消失了。
黎蘇是被“清揚”這個農(nóng)莊吸引的,她看到鏡頭定格在那片美麗的蘆葦蕩,鏡頭推近,再近一些,黎蘇終于看清楚那個包,黑色的雙肩背包,洗舊了的,此刻,正平躺在蘆葦蕩邊沿,那是簡暖的背包,包里曾經(jīng)有一個小掛件,紅色的絲線上,兩條魚相擁在一起??床灰姾喤鷦拥哪橗?,只是被定格的兩條魚,銀色的魚。沒有表情。黎蘇的身體晃動一下,幾乎無法站穩(wěn),她閉上眼睛,她的腦海在搜索那些和簡暖在一起的日子,干凈的下巴,光潔的臉龐,一雙有神的眼睛,他是誰呢?
黎蘇手中的包跌落,她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么,這一年多來,自己每一次離開那個小鎮(zhèn),來到陌生的城市,和簡暖約會,都是夢嗎?黎蘇忽然想起了丈夫,那個修鐘表的男人,失去兒子后,去了南方,但是,黎蘇多少次在夢里醒來后,他就坐在床沿,心事重重地看著黎蘇。黎蘇記不起自己是從小鎮(zhèn)的哪個地方出發(fā)的,她只是記得自己坐飛機過來,或者不是飛機。是火車嗎?還是走路過來的?這一切,仿佛都沒有了印象,她只是覺得迷糊,眼前浮現(xiàn)出了很多陌生的面孔,白色的房間,白色的床單,還有陰郁的那些面孔。很多紛亂的思緒纏繞著她,把她網(wǎng)住,她感到自己的眼前變黑,看不清什么,她靠著墻腳坐下來,面前都是人,一撥一撥的人走來,又走去。這時,人群中有人喊她的名字,黎蘇,黎蘇。
黎蘇看見黑壓壓的人群,幾個女人朝她走來,她們圍著她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那個穿淺灰色風衣的女人微笑著問,黎蘇,你是什么時候出來的?你媽媽一直在找你呢?你的病好了吧,看看,那種地方待久了,臉色都變青了。
黎蘇從她們的對話中,忽然游離了自己,她站在旁邊看自己,她叫黎蘇,沒有錯,她生長在一個小鎮(zhèn),母親從遙遠的青海來到這個小鎮(zhèn),是父親收留了她。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她的哥哥已經(jīng)是一個大學生了,他在很遠的城市讀書,可是一直沒有回來。小鎮(zhèn)上,母親一直等待兒子的歸來,父親因此出去尋找,再也沒有回來。黎蘇成了母親唯一的親人,她是在母親擔驚受怕中長大的,怕她離開,怕她消失。直到那一次,她自作主張選擇了修鐘表的丈夫。她不知道,她的成長,在母親看來,是失去了最后一個親人。就在她的婚禮之際,母親選擇了投江,讓自己永遠沉浸在江里。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黎蘇此刻已經(jīng)無法思想,她被簡暖的一舉一動充滿著,她搖晃著站起來,她要去找簡暖。如果都是夢,也要和簡暖一起做下去?,F(xiàn)在,黎蘇才發(fā)覺自己曾經(jīng)是清醒過的,她和簡暖在冬天互相取暖,秋天在木槿花下相擁。她想起簡暖俯在她身上,一遍遍地問,蘇蘇,我們終于自由了。我們已經(jīng)離開他們了。蘇蘇,這個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黎蘇試圖給這些不停說話的人一個笑臉,但是,她卻流淚了。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這個小小的包很沉重,她隨手把包丟開,走出大廳,聽見身后,那些議論,紛紛擾擾,不明就里,像極了一場突然降臨的暴雨,淋濕了黎蘇,她覺得全身寒冷,她像那一次迷路一樣,一直走一直走。她在風中抱緊了自己,她覺得自己從未從夢里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