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性爬上來時,阿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就是今天是他阿鼻的生日。生日是什么呢?生日就是三十五年前的今天,他阿鼻的肉體來到了這個世界上。阿鼻想到自己的生日,心里簡單地溫暖了一下。
阿鼻說,阿果,今天是我生日,你要請我客。阿鼻說這話時看了看阿果,發(fā)現(xiàn)阿果坐的地方是空的。阿鼻又說,阿子,今天是我生日,你要請我客。阿鼻說這話時也看了看阿子,發(fā)現(xiàn)阿子坐的地方也是空的。阿鼻想了想,這兩個人應(yīng)該是和自己在一起喝酒的,難道都上衛(wèi)生間去了?阿鼻舉起酒杯把里面的白酒吮吸一空,大喊一聲,小姐——。
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推門進(jìn)來說,噯——老板,是不是要買單?阿鼻說,買屁個單,他們兩個呢?這個——還有這個,就是阿果和阿子。阿鼻只抬了抬手,沒有抬起他紅太陽一樣的臉龐。胖女人說,我不知道。阿鼻真的生氣了,他想帶點憤怒跳起來,但阿鼻感覺到腳有點飄逸。阿鼻說,你給我找找,他們是不是去衛(wèi)生間了。
胖女人沒有說話,然后悄悄退出了這個小包廂。阿鼻站起來挪到門口說,喂,你看到阿果、阿子告訴他們,今天是我阿鼻的生日,這餐飯應(yīng)該是他們請我的。阿鼻說完了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高高興興等了一會,阿果沒有來,阿子也沒有來,就連那個胖女人也不來了?,F(xiàn)在,阿鼻沒有聽到人聲,這個世界像地獄般的安靜。阿鼻有些害怕,翻了翻沉重的眼皮想,我在做夢?還是我又回到了我娘的肚子里?阿鼻突然覺得很委屈,自己今天生日卻沒人說一聲“生日快樂”。
阿鼻的朋友很多,稱兄道弟的,一個個都是“哥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吃喝玩樂,可現(xiàn)在他們都在哪里呢?沒有一個對他阿鼻說“生日快樂”。門開了,有一個人走進(jìn)來,這個人不是阿鼻等待的阿果和阿子,也不是那個去找阿果阿子的胖女人,而是一個很黑很高大的男人。這個男人的光頭像個不規(guī)則的冬瓜,手里托著一樣?xùn)|西。阿鼻看不清他手里托的是什么東西,只覺得這樣?xùn)|西在光頭手上泛著一層白亮。不會是把刀吧?阿鼻顫抖了一下,幸好酒精在血管里充分燃燒,正在把他燃燒成一個渾身是膽的醉鬼!
光頭走近阿鼻說,今天是你的生日?阿鼻仰著頭只看到光頭托著東西的手背,阿鼻清醒了許多,警覺地說,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要干什么?光頭笑了笑,表情還是比較可愛的。他彎腰把手放下來說,我不干什么,我代表我們小酒店祝你生日快樂!阿鼻看到光頭手里托著的是一塊長長的蛋糕,蛋糕上面的一層奶油正在燈光下發(fā)亮。阿鼻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所以阿鼻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只有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
胖女人不知什么時候也來到了阿鼻身邊,胖女人說,我們祝你生日快樂!胖女人說完,把一把塑料做的小叉子插到了蛋糕上。阿鼻站起來,鼻子酸了,接著眼睛也熱了。阿鼻想忍住淚水卻忍不住,幾滴淚水很快跳落到臉頰上。阿鼻說,哦,我,我沒想到,真的,我太感動了,我不認(rèn)識你們,你們卻祝我生日快樂。光頭說,你這是什么話?一塊小蛋糕算什么呢。胖女人也說,吃吧吃吧,一個大男人哭什么哭?阿鼻像個孩子,抬手用袖口揩了揩眼淚,拿起小叉子撬了一點點奶油,放進(jìn)嘴里嘖嘖了幾下說,真好,你們真好。我可不是酒話,你們比我的哥們阿果和阿子好多了,你看,他們,他們把我阿鼻耍了。
光頭在阿鼻的身邊坐下說,哥們不會耍你的,耍你的一定不是你哥們。阿鼻說,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為什么今天要請他們吃飯?光頭說,我不知道。阿鼻笑了,阿鼻說,我知道你不會知道的,我告訴你,阿果和阿子,是我阿鼻的好兄弟,他們曾經(jīng)幫過我很多忙。光頭說,就是嘛,這就是哥們是兄弟,你請他們吃飯也應(yīng)該呀。阿鼻說,問題是我借給阿果和阿子各有十萬元,而且借了五年沒有收過一分錢的利息。開始的時候,他們請我吃過飯,還說過幾聲謝謝之類的話,后來他們就不說了,像沒有借過我阿鼻的錢一樣。光頭說,你真夠兄弟的,現(xiàn)在這個時代還有誰能借到這種錢,誰不自己缺錢呀。
阿鼻激動得站起來握住光頭的手說,兄弟,你這個兄弟說得真是太到位了。我自己也缺錢呀,我開了一家半死不活的油漆店,每次要進(jìn)貨了就愁缺錢,錢這東西真他媽的下流,老是喜歡折騰人。光頭拍打一下桌子說,錢真是他媽的!阿鼻說,不過,我知道阿果、阿子的日子比我更不好過,要是好過他們老早把錢還給我了。胖女人笑起來說,哈哈,現(xiàn)在還有這種善良的借錢人,除非天里有個洞了。阿鼻說,怎么會沒有呢?阿果、阿子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他們要是有錢一定會還給我的。對了,他們是做小區(qū)綠化的小包頭,問題是他們的錢也經(jīng)常討不回來。胖女人說,得了吧,你這位兄弟也太天真了,你問問我家老馬,他去年不是也吃過借錢給朋友的苦頭了。這種人當(dāng)面兄弟兄弟的,背后拿刀子捅你還不知道。光頭瞪了胖女人一眼說,你——去去去,亂七八糟的的說什么呀。
阿鼻說,女人懂什么?給我們拿瓶酒來。阿鼻打了個噴嚏,噴嚏中彌漫著酒香,感覺很不錯。胖女人陰了臉說,都喝那么多了,難道要醉倒在我們店里。阿鼻說,我叫你去拿你就去拿酒來,管我那么多干嗎?我生日,我就要自己把自己喝醉了。光頭說,兄弟,喝多了要傷身體的,傷了身體你的油漆店怎么辦?到此為止,兄弟,到此為止了。阿鼻說,你一個男人也這么煩,婆婆媽媽的像個女人一樣。阿鼻把所有蛋糕都塞進(jìn)了嘴里,翻著白眼想一口吞下肚去。光頭說,兄弟,不急不急,還早呢。你老婆不會罵你回去晚的。
阿鼻伸縮著脖子,樣子比較痛苦,伸縮了幾下脖子后,終于把蛋糕弄進(jìn)肚子。阿鼻說,兄弟,你,你為什么要刺激我,今天是我生日,你先是祝我快樂,然后再這么刺激我。光頭拍拍阿鼻的肩膀說,兄弟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算我放屁吧,屁放過就算了,好不好?阿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說,其實也沒事,也算不上是什么刺激,只是心里不舒服。我告訴你吧,我酒喝多了才會告訴你,否則打死我也不會說的。光頭摸出一包煙,先抽出一根給阿鼻點上說,你說吧,兄弟,我不打你,我聽你說。
阿鼻吸了幾口煙,吐出來的卻都是酒氣,像一個高明的魔術(shù)師。阿鼻說,阿沁帶著我兒子已經(jīng)住在娘家三個月了,阿沁就是我老婆,她鐵了心要和我離婚了。今天我請阿果、阿子吃飯就是想和他們商量這個事。兄弟,阿果、阿子呢,他們到哪里去了?光頭說,你的兄弟阿果、阿子不是早走了呀,我看時候也不早了,你還是到你丈母娘家把你的阿沁接回家吧。阿鼻想了想,然后把煙扔在地上猛踩幾腳,說,什么狗屁煙,盡是“槍斃燒”的酒臭味!對了,你是想趕我走,放心吧,我會付錢的,再來一瓶好一點的酒,我請你,這樣總可以了吧。
胖女人拉了拉光頭,悄悄說,你叫他走吧,煩呢!光頭興致勃勃地看著阿鼻,胖女人瞪了光頭一眼,露出笑來對阿鼻說,我們要關(guān)門了,你今天生日也早點回家休息吧。阿鼻站起來走了幾步,搖搖晃晃的,像一只肥胖的企鵝。阿鼻說,謝謝,我要謝謝你們,記著我的生日。我不喝酒了,我買單,但我要坐一會兒,我要打幾個電話。胖女人說,好好,你坐著打電話吧,我看你站著像在搖船了。阿鼻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去,只坐到小半個屁股,差點滑到地上去。阿鼻從口袋里摸出一疊錢扔到桌子上說,買單——。
胖女人拿著一張油膩膩的紙走到阿鼻身邊說,你看,這是你們的菜單,一共是358塊,收你350塊,八塊給你優(yōu)惠了。阿鼻只顧弄手里的手機,看都不看胖女人和菜單一眼。阿鼻說,喂,你是阿果嗎?你他媽的怎么逃走了,還兄弟呢。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告訴你,今天是我生日,你連你兄弟的生日都不知道,你不是我兄弟,你是當(dāng)面兄弟兄弟的,背后拿刀子捅我是不是?阿果說,阿鼻,你喝多了,我是你兄弟呀,我怎么會拿刀子捅你呢,今天是你生日我真的不知道。阿鼻冷笑幾聲說,天吶,阿果呀,你這是什么狗屁話,我告訴你,小酒店的老板、老板娘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還送我蛋糕吃,還要祝我生日快樂。你阿果居然不知道,連個屁都不放就逃走了。阿果說,我都不知道你的生日,小酒店的老板、老板娘怎么可能會知道,難道他們是神仙?!
阿鼻心里憋氣呀,他突然說,你不相信,你不相信老板娘說給你聽。阿鼻突然跳起來,把手里的手機往胖女人的耳朵上按。胖女人驚慌地慘叫一聲,你這個醉鬼,你想干什么?胖女人的叫聲很尖很細(xì),已經(jīng)在外面的光頭沖進(jìn)來說,怎么了?胖女人吸了口氣說,沒事沒事,他要我接電話,嚇了我一跳。光頭看了看阿鼻嘀咕一聲,覺得這個酒鬼真要惹事生非了。
胖女人的尖叫不但吸引了光頭,還吸引進(jìn)來一條狗,這是一條瘦瘦的小狗,它的黃毛又臟又亂。這條狗一進(jìn)門就朝阿鼻撲過來,仿佛見到了老朋友。阿鼻看到這條走路像鞠躬的狗笑了,感覺這條小狗超級可愛。但現(xiàn)在阿鼻在打電話,他把手機按到自己的耳朵上繼續(xù)說,阿果,你聽到了吧,老板和老板娘都說,我沒有醉,我的生日他們確實知道的。你看到了嗎?一條狗也來祝我生日快樂了,對對,它就在我的腳邊呢。阿果說,阿鼻,你舌頭都大了還說沒醉,我看你腦子也糊涂了。
這條小狗確實趴在阿鼻的腳邊,做出陪伴的樣子,這讓阿鼻又多了一點點生日的溫暖。阿鼻脫下鞋,用腳背揉著小狗的背說,我糊涂?阿果,你才糊涂呢,喝酒喝到一半會逃走的,還說是好兄弟,屁,連條狗都不如!阿果說,阿鼻你罵我了?我們走的時候告訴過你的,我們欠了幾個民工的錢,他們正在到處找我們,剛才阿子看到有個像我們欠他錢的民工也在吃酒,所以我們匆匆逃走了。當(dāng)時,你還連聲說叫我們快走。
阿鼻不屑一顧地說,騙人!阿果說,騙你是小狗。阿鼻又用腳背揉了揉腳邊的狗說,你狗都不如,狗知道我生日會陪我,你們不要說陪我,連我生日都不知道。阿果說,你這是什么話?阿鼻,我問你,我們這么好的朋友,你知道我的生日嗎?阿鼻想了想說,你的生日?你阿果的生日,我不知道。阿果沒有說話,阿鼻又說,我真不知道,算了吧,不說了不說了,真無聊。
阿鼻打完阿果的電話,感覺很孤獨的,阿果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確實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阿果的生日。阿鼻心里有一種不甘心,這種不甘心達(dá)到什么程度,阿鼻也不是太清晰,所以阿鼻又打通了阿子的電話。阿鼻首先責(zé)問阿子為什么酒沒喝完逃走了?這哪里像兄弟的樣子,這種事只有酒肉朋友才做得出來。阿子的認(rèn)錯態(tài)度非常好,好到阿鼻都要感動得聽不下去了。這個時候,阿子才說出了自己逃走的理由,這個理由當(dāng)然和阿果的一模一樣,阿鼻已經(jīng)聽過一遍現(xiàn)在聽第二遍了。
阿鼻說,你說的我聽過了,還有個事我要問你,阿子,今天是我生日,你阿子為什么不知道?為什么不說一句“生日快樂”?阿子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電話里的笑聲像一只老鴨在呱呱叫。阿鼻說,你個白癡,不會說話了!阿子的笑聲嘎然而止,他說,你阿鼻的生日我怎么會知道?我連我自己的生日都記不住呢!阿鼻覺得有些傷心,還兄弟呢,什么狗屁兄弟,一點沒有兄弟的溫暖,還不如腳邊的這條狗,給我的腳背帶來一點溫暖。阿鼻的鼻子酸了酸,說,你沒有生日,你阿子是從石頭縫里跑出的。
阿子在電話里氣死了,阿鼻聽到他在咿哩咕嚕地叫罵,阿鼻滿足了,沒有再去理睬他。掛斷阿子的電話,阿鼻看到胖女人很有修養(yǎng)地等在一邊,靦腆得像個小姑娘。她說,你電話打完了?阿鼻說,我真后悔,我再也不給他們打電話了。阿鼻邊說邊把桌子上的錢一把抓在手上,胖女人做出一個攔人的手勢說,錢,你買單的錢我還沒拿呢。阿鼻站起來說,我把錢放在桌子上你沒拿?胖女人說,我真的沒拿呀,不信你自己點點數(shù)呀。阿鼻從手里抽出四張錢扔在桌子上說,給你,我走了。阿鼻剛邁出步,腳旁的小狗也跟來了,阿鼻想表達(dá)一下對它這種陪伴的感謝,蹲下來輕輕撫摸這只瘦小的狗。
這個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條小狗只有兩只半腳,也就是說小狗只有半條前腿,怪不得它走路像鞠躬一樣。阿鼻抬頭問胖女人,這小狗是你們的?胖女人把五十元錢遞給阿鼻說,不是我們的,它是一條流浪狗。阿鼻又在凳子上坐下來,說,這小狗怎么缺了一只半腳呢?胖女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敬畏的神色,她用腳推了推小狗說,說起來它還是一條勇敢的狗呢,它來我們酒店門口流浪時有四只腳的,后來有一天它的兩只前腳突然蹺掉了。阿鼻急著問,被誰打蹺的?
阿鼻的眼珠睜得圓圓的,仿佛那個人已經(jīng)成了他的仇人,胖女人說,我怎么會知道是誰呢?當(dāng)時,這小狗的兩只前腳骨頭都被打斷了,一只斷在中間部位,還有一只斷在腳掌上面。后來不知怎么回事,這小狗的兩只腳就爛起來了。夜里它疼痛得嗚嗚叫,就在我們的酒店門口叫,像有人在哭泣。阿鼻坐不住了,再次蹲下去,把這條只有兩只半腳的小狗抱起來。
小狗像遇到了主人,居然表現(xiàn)出和阿鼻的默契。它把頭枕在阿鼻的手臂上,伸出舌頭還想舔阿鼻的胡子。阿鼻抱著小狗看了看說,那它的一只半前腳是怎么沒有的?胖女人說,說起來真神奇,你一定不會相信的。這是去年的事了,一天夜里,我家老馬起來上廁所,突然聽到門外有咯唧咯唧的聲音,像狗有滋有味地啃著什么。開始我家老馬也不在意的,以為門外的這條流浪狗肚子餓了,弄了塊肉骨頭在細(xì)細(xì)地啃。后來發(fā)現(xiàn)狗邊啃肉骨頭邊慘叫著,而且這種慘叫聲越來越讓人心驚肉跳。
阿鼻驚訝地說,有這種事,是兩條狗在吵架吧,狗咬狗了。胖女人說,不是的不是的,你一定想都想不到。我家老馬開門去看個究竟,他一看就大聲驚叫起來,當(dāng)時是后半夜,他一個大男人這么驚叫起來,真是太恐怖了。阿鼻抱緊了小狗說,有這么恐怖的事,你家老馬都嚇成這樣子了。胖女人說,是呀,我來不及穿衣就跑出來,一看,天吶,原來是這條流浪狗在啃咬自己糜爛的前腳,嘖嘖,一只已經(jīng)咬掉了,還有一只也咬掉了一半,可憐呀,血流了一地。
胖女人仿佛回到了那恐怖的時刻,兩只小眼睛睜得圓圓的,樣子突然變得恐怖了。光頭說,我聽到狗咬骨頭的聲音,沒想到它是在啃咬自己的骨頭。阿鼻連忙把小狗的半只前腳摸在手中,發(fā)現(xiàn)這只殘腳現(xiàn)在是健康的。阿鼻不解地說,它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前腳咬掉呢?胖女人說,它咬掉的前腳化膿腐爛了,如果不咬掉它會爛死的!
阿鼻突然明白了這條流浪狗自己截肢的目的了,這確實是多么不可思議的悲壯之舉。阿鼻感動得要流淚了,他抱緊這條讓他感動的小狗,像抱著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胖女人說,看來這條狗與你有緣呢,你看它見到你多親熱,它到我們酒店門口一年多,見過多少陌生人,只有今天見到你像見到了主人。阿鼻說,真的,我太感動了,我要帶它回去。胖女人說,你做了一件好事善事,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的。阿鼻把胖女人剛剛找給他的五十塊錢,又塞給胖女人說,呶,這錢給你,算是我買這條狗了。
胖女人不好意思地說,我怎么能拿你的錢,這條狗是流浪狗,不是我們的。阿鼻抱起小狗說,你拿著,你應(yīng)該拿這錢的。這條狗雖然是流浪狗,但它在你們店門口吃住一年多。阿鼻抱著狗踏進(jìn)了夜色,胖女人站在門口說,我看你一點沒有醉呀。阿鼻邊走邊說,告訴你,我從來沒有醉過。胖女人聽到阿鼻抱著的小狗叫了幾聲,接著傳來阿鼻像模像樣的訓(xùn)斥聲。
阿鼻抱著一條只有兩只半腳的小狗,走在清靜的小巷上,很像是一個耍猴的江湖人。阿鼻對小狗說,我叫你什么呢?你雖然是條狗,但也要有名字。對了,你就叫“生日”吧。這條小狗躺在阿鼻溫暖的懷抱里,真的像從此有了生命的依靠。阿鼻也會能在自己的生日和“生日”有緣在一起,感到欣慰和踏實。阿鼻想,人和動物都一樣想和有緣的在一起。
阿鼻抱著“生日”還不想回去,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又和“生日”有緣在一起了,干嗎要急著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家。阿鼻站在小巷里想了想,決定再給阿果和阿子打電話,他們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呀。阿鼻想邀請他們到這條小巷的茶室里坐坐,因為今天是他阿鼻的生日。
阿鼻把“生日”放到地上說,“生日”你站在這兒別動,我打電話叫幾個朋友來見見你?!吧铡焙芄缘嘏吭诎⒈巧磉?,阿鼻拿出手機打電話了,阿鼻先撥通了阿果的手機,撥通了三次都無人接聽。阿鼻有這么高的興致,當(dāng)然很不甘心,他又撥通了阿子的手機,也撥通了三次,同樣是無人接聽。阿鼻心里很郁悶,他和“生日”在夜色的燈光下等了幾分鐘,阿果和阿子依然沒有回音。阿鼻開始傷感,仿佛自己也是一條孤獨的流浪狗。
阿鼻被夜風(fēng)吹了吹,感覺清醒多了。他想到了阿有,阿有也是他的好朋友,不過阿有很少參加他們的喝酒行動。這不是說阿有不喜歡喝酒,阿有喜歡喝酒像窮人看到金元寶,只是阿有非常怕老婆,所以阿鼻他們每次叫阿有去喝酒,阿有的老婆都會說,不行,他阿有喝酒上了癮,我們就得喝西北風(fēng)。阿鼻想,現(xiàn)在,我上你家喝茶總行了吧。
阿鼻撥通阿有的手機說,阿有,今天是我阿鼻的生日呢,你知不知道?阿有說,你的生日?我不知道。阿鼻說,阿有,我們這么好的朋友,就像親兄弟一樣,我今天生日你真不知道?阿有笑著說,阿鼻,你是不是又喝多了,我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住,怎么會記得今天是你阿鼻的生日呢。阿鼻無可奈何地說,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事了,我問你在不在家里?阿有說,為什么不說,要說說清楚的,既然你阿鼻這么說了,我問你,你知道我阿有的生日嗎?阿鼻說,真是的,你們真他媽的,不是我阿鼻罵你們,你們真不如一條狗。阿有,我要到你家里來喝茶,你等著,我馬上到。阿鼻打完電話抱起“生日”說,走,“生日”我們走,我?guī)闳タ纯床蝗绻返呐笥选?br/> 阿鼻推開阿有家的門,阿鼻還沒開口,“生日”就沖著阿有叫了起來,阿有后退幾步說,哎喲,我說阿鼻,你什么時候也學(xué)會貴族了?阿鼻用手拍打了一下“生日”的頭說,別煩,這里不是我的家,也就不是你的家,這里是我朋友阿有的家,你要聽話。阿有的老婆走上前說,阿鼻,你亂七八糟的說些什么,你看你,一身酒氣,是不是又喝醉了。阿鼻說,今天是我生日,我喝多少都不會醉。阿有,我還要喝,你家里有什么酒?阿鼻一屁股坐到阿有家的沙發(fā)上,把“生日”像一件物品放在自己的身邊。阿有說,阿鼻,我看你喝得差不多了,我給你泡茶喝吧,醒醒酒。阿鼻站起來說,不,我要fZD7b/BX5bxmccr+Lbn56w==喝酒,今天是我生日,雖然你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知道的。阿有的老婆走過來想把臟兮兮的“生日”趕下沙發(fā),但“生日”像塊石頭動也不動。
阿有的老婆看看阿有說,要喝酒到外面去喝,家里沒有酒。阿鼻坐下來把“生日”抱到膝蓋上說,你放心,我不會白吃你們的,沒酒,你給我去買,今晚我要和阿有喝幾杯。阿有的老婆沒有動,看著阿有露出了不悅,阿有不好意思拒絕,從廚房里拿出一瓶黃酒說,阿鼻,家里還有一瓶黃酒,我陪你喝吧。阿鼻說,只有一瓶,還有嗎?阿有說,真的沒有了,你不是說到我家來喝茶的嗎?阿鼻說,我騙你的,我生日不喝酒,這是對不起自己。
阿有拿來酒杯,還有花生米、牛肉干之類的東西?!吧铡甭劦搅伺H飧傻南銡猓驹诎⒈堑拇笸壬狭髌鹆丝谒?,阿鼻想把“生日”摁倒在自己的大腿上,但“生日”實在太想吃牛肉干了,它背著阿鼻的手往前走。阿有的老婆驚叫一聲說,啊——阿鼻,你這只狗只有兩只腳的呀!阿鼻說,誰說只有兩只腳,有兩只半腳的,前面有半只腳的。它叫“生日”,是一條流浪狗,它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阿鼻抓起一小塊牛肉干給“生日”,“生日”只動了動嘴,牛肉干就拌著口水滑進(jìn)了肚子里。阿有的老婆說,阿鼻,你怎么把牛肉干給狗吃了?阿鼻又抓起一小塊牛肉干扔進(jìn)自己的嘴里說,算我吃了兩塊吧。阿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說,阿有,來,我們喝酒。阿有喝了一口說,你少喝一點,意思一下就行了。阿鼻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今天是我生日,我今天不喝酒什么時候喝!
阿鼻和阿有很快把一瓶黃酒喝完了,阿鼻喝了一大半。阿有的老婆說,好了,你們喝得差不多了。阿鼻說,好什么好,差得多來。阿有,我們到外面去喝,省得女人煩。阿有肯定不會去的,即使他老婆不反對,他也覺得阿鼻喝多了。阿有說,我去看看有沒有酒了。
阿有說完真的去廚房了,阿有的老婆趕緊跟進(jìn)來說,他已經(jīng)喝多了,還要給他喝,進(jìn)來我就看得出他今天又喝多了,不喝多怎么會抱回一條殘廢的流浪狗。阿有說,我知道的,我是騙騙他的。阿有的老婆說,騙騙他還不夠,你給我把他騙出去,和這種人不做朋友有什么關(guān)系,酒鬼一個。阿有說,話不能這么說,畢竟是十多年的朋友了。阿有的老婆氣惱地說,是朋友,不過是酒肉朋友而已。
阿鼻的“生日”突然叫了起來,把阿有家弄得熱熱鬧鬧的。阿有的老婆說,你聽,煩不煩呀,你的這個朋友是個十足的酒鬼,一天到晚喝得像個泥菩薩,把個家都要喝離了。阿有覺得老婆這么說朋友很不厚道,阿鼻雖然嗜酒,但阿鼻是個很仗義很熱心的人。
阿有不想和老婆在這個時候談?wù)摪⒈?,他回到客廳一看,冷冷清清的,阿鼻和剛才還在叫的狗都不見了。阿有的老婆說,好可怕呀,難道我們碰到鬼了,像“聊齋”里一樣了。阿有哆嗦了一下,看看門關(guān)得好好的,又哆嗦了一下。他打開門,摁亮了樓道燈,然后虛張聲勢地大喊了幾聲,阿鼻——阿鼻你走了嗎?
阿有的聲音在樓道里飛來飛去,給人一種很空靈的感覺。阿有的老婆也哆嗦了幾下,說,阿有,快進(jìn)來關(guān)上門。阿有急忙進(jìn)來關(guān)好門說,真是的,這個阿鼻,搞什么名堂?阿有走到沙發(fā)的茶幾旁,發(fā)現(xiàn)一袋牛肉干沒有了,阿有又說,我給阿鼻打個電話。阿有撥通了阿鼻的電話說,阿鼻,我是阿有,你看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個走了呢?阿鼻說,你說什么呀?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阿鼻的聲音里夾雜著含糊的歌聲,仿佛有人流著淚在唱歌。阿有說,你不是阿鼻嗎?我是阿有,你不是剛從我家里出去,還拿走了一袋牛肉干呢。阿鼻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朋友,今天我生日,可是誰也不知道。我有這么多朋友,我一直以為我不會孤獨,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感覺到一點溫暖,現(xiàn)在我和我的“生日”在一起溫暖。
阿有驚訝地說,阿鼻,你這是什么意思?阿有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阿鼻的回答,他聽到了電話掛斷的“嘟嘟”聲。
阿鼻抱著“生日”走了很長時間,從大路走到小路,又從小路走到大路,每條路看上去都是熟悉的,再看看又都是陌生的。阿鼻像走進(jìn)了一座迷宮,怎么走都走不到自己的家了,阿鼻的家仿佛在遙遠(yuǎn)的天邊。阿鼻的腿正在越來越軟,他把“生日”放在地上說,你自己走吧,要跟著我,我們在一起是多么的快樂。阿鼻輕飄飄地走著,他感覺到現(xiàn)在全世界都沉浸在酒香里,生日的快樂在他的血液里孤獨地奔流。
“生日”艱難地跟隨著阿鼻,它的每一步跨越,都是一個危險的前撲動作。果然,兩只半腳的“生日”摔倒了,它沒有叫喊,在地上打個滾又爬起來。“生日”走了幾步又摔倒了,它還是沒有叫喊,再打個滾爬起來追趕阿鼻。阿鼻只顧往前走,前面有他的家,“生日”在他身后的艱難,阿鼻沒有看到?!吧铡本o隨阿鼻,走幾步摔倒一次,一路上不斷傳來路人的驚叫,但“生日”沒有叫過一次。
阿鼻有時候會喊一聲,喂,“生日”,你跟著的吧?我知道你一定會跟著我的,我們快到家了。阿鼻的酒性再次上來了,酒性這一次真的上來了,他抱住一根電線桿,接著全心全意嘔吐起來。一股股酸臭從阿鼻的鼻孔中噴涌而出,真是一腔濁水找到了落處。阿鼻每吐出幾口,不忘嘀咕一聲“生日快樂”。沒有人聽得懂阿鼻在嘀咕什么,因為他的嘴里掛著長長的粘沫,嘴巴動一動,這些粘沫就上下跳動,阿鼻的嘀咕成了咕嚕咕嚕的怪聲。阿鼻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夢,做這個夢像做人一樣疲憊。
嘔吐得差不多了,阿鼻繼續(xù)前行,他相信自己的家就在前面,而且不會太遠(yuǎn)了。月亮爬高了,圓圓的,阿鼻望著月亮笑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嘛,這就叫圓滿呀。阿鼻的生日是十六,月亮是為他阿鼻又大又圓的,沒有人祝他生日快樂,阿鼻今天也滿足了。
阿鼻終于到家了,打開門他又嘔吐起來,阿鼻蹲在客廳里,吐了一大攤濁水,然后阿鼻撲倒在沙發(fā)上說,今天我生日,我請你們喝酒。喂,喂,“生日”,你在我身邊,你要陪著我。阿鼻嘴里這樣喃喃著,一只手在沙發(fā)邊上撩撥著,像一個劃船新手在努力訓(xùn)練。
這個時候,阿鼻突然看到他母親進(jìn)來了,母親消瘦多了,白發(fā)也更多了,她手里拿著一個很大的蛋糕。阿鼻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迎上前說,媽,您怎么不說一聲就來了?母親笑著說,我到自己兒子家里來,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阿鼻驚喜地把母親讓到沙發(fā)上,母親坐下來說,阿鼻,今天是你生日,媽給你送蛋糕來的,祝你生日快樂!母親把手里的蛋糕打開,一股奶油香飄散開來,甜甜地沁入阿鼻的心肺。
阿鼻像孩子般地在母親面前跳了跳,說,媽,您真的太好了,世上只有媽媽好呀。母親看著阿鼻說,吃吧,阿鼻,多吃點。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心里記著的。你出生的那一天,現(xiàn)在想起來還像昨天一樣清晰。阿鼻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開始眼淚汪汪的。母親又說,你看你,渾身都是酒氣,是不是酒又喝多了?這樣不好,媽同你說過多次了,要少喝酒多喝開水,你怎么老像小時候那樣不聽話呢。阿鼻揩揩淚水說,媽,我聽您的話,我一定不再喝醉酒了。母親笑著看阿鼻吃蛋糕,不時說一句,阿鼻,你多吃點,看你吃蛋糕媽覺得很幸福。
阿鼻吃了很多母親送來的蛋糕,感覺這個蛋糕真是太好吃了,吃得自己的肚子像個皮球了。阿鼻不好意思地說,媽,我吃不下了。母親笑著說,那就等會再吃吧。然后,母親在屋子里看了看又說,阿鼻,你是怎么搞的,把家里弄得這么亂這么臟。你休息吧,我給你收拾收拾。阿鼻攔住母親說,媽,您趕了這么多路辛苦了,您早點休息吧,我自己來收拾。
阿鼻的老家在離城五十多公里外的農(nóng)村,母親一直一個人住在老家,阿鼻的父親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阿鼻結(jié)婚后,曾把母親接到城里來住過,但母親不習(xí)慣城里的“鳥籠”生活,很快就逃回老家了。
母親堅決地說,我來我來干,今天是你生日,聽我的。阿鼻不肯去房間睡,一定要躺在沙發(fā)上,說要陪母親說話。母親邊收拾屋子邊和阿鼻說話,說著說著阿鼻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阿鼻突然聽到母親驚叫了一聲,阿鼻驚醒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客廳的地毯上,一抹陽光從窗外燦爛地透進(jìn)來,門口的一攤嘔吐物變得觸目驚心。阿鼻看到門口站著一個老太太,一聲驚叫是她發(fā)出來的,她一臉驚慌地說,你怎么開著門躺在地毯上,把我嚇得個半死。
阿鼻想起來了,這個老太太是住在他樓上的鄰居。阿鼻還想起來,昨天他喝醉了。阿鼻爬起來笑著說,不好意思,奶奶,昨晚我喝多了。老太太說,喝多了怎么能睡在地上?怎么能開著門睡呢?你快看看,有沒有賊進(jìn)來過。阿鼻說知道了,然后先把嘔吐物清理了,接著坐到沙發(fā)上繼續(xù)想昨晚的事。阿鼻又想起來,昨天確實是自己的生日,但母親肯定沒有來過,這只是一個溫暖的夢,因為他阿鼻的母親五年前就去世了。阿鼻再次傷感,因為想到許多昨天自己生日發(fā)生的一些事。
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狗的尖叫聲,這是一種絕望和傷心的呼喊。阿鼻細(xì)細(xì)聽了聽,終于想起一條叫做“生日”的狗,這應(yīng)該不是夢吧。阿鼻住的是三樓,他沖下去了,簡直像跳下去一樣。阿鼻看到樓下確實趴著一條不時哀叫的小狗,看上去它已經(jīng)精疲力竭,它唯一的半條前腿已經(jīng)血肉模糊。在這條奄奄一息的小狗身后,阿鼻看到了一串長長的血印。
這條半死不活的小狗一看到阿鼻,居然奮不顧身地?fù)淞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