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一座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無所謂寶光紫氣仙名勝景的山,如果你十幾次幾十次上百次地攀登它,無須刻意觀察和思量,你和它之間,就會產(chǎn)生某種難以表述的親近和交流——
你熟悉它的體貌姿容,知道它筋脈骨骼的走向,清楚它四季變幻的色澤,知覺它呼吸吐納的頻率。哪兒平緩草密,哪兒濕潤樹多;哪兒溝深坎高,哪兒崖險陡峭;哪兒多了群野雞,哪兒少了只野兔,全都清清楚楚。你喜歡它擴延的視野,喜歡它鮮爽的空氣,喜歡它獨有的清靜。迷上眼睛,一幅幅活生生的圖像,就會在腦海里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影像似的播放著,在你心里,泛起情懷的漣漪,激起無限的遐思。
西寧正北的大墩嶺,就是這樣一座毫不起眼又絕不單純的峰巒!
每一次,你走在你相識的路上,踩在那些由無數(shù)的腳印重疊而成的印記之上。你的生命,在這印記的重疊中伸延著快樂著,像流淌在脈管里的血液,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如一首詩里說的——
你走,你走在你生命的途中。
你走,你走在你心田的道上。
到達一定的高度,腳下的山體愈加渾樸、巍峨,心境在全然放松的狀態(tài)里遼遠,舒暢。
到處都有天然的野趣。
到處都是新鮮的視角。
那些栽種了半個世紀,才成活為林莽的樹叢,大片大片生長在突兀的山包上,生長在燦爛的陽光里。溝凹間,背陰處,平臺上,凡是能夠蓄水或避開太陽直射的地方,全都覆蓋著茂密的灌木。
草養(yǎng)木,木生草,生機勃勃,一派盎然。
蒸發(fā)強烈的陽坡,則反差強烈,那些由無數(shù)人工辛勞挖就的密密麻麻的樹坑里,數(shù)不盡數(shù)的松樹柏樹沙棘紅柳,種了死,死了種,花開花落,四季更迭,無休無止地輪回在自然的刀刃上。
這是天地的殘酷。更是自然的報復(fù)。
十來年里,我在方圓幾十公里的范圍內(nèi),屢屢碰到這樣的情形,不少山腳下、陽坡上的村莊,看不到多少栽種的樹木,但都不可思議地殘留著一片天然的林子。有的是白樺林,有的是云杉或松柏,密密實實地依傍著村莊。遠遠望去,是那樣的溫暖和親切,使人想到生命的源泉,使人想到根脈的所在。遺憾的是,所有殘留的林子不是健康的存活著生長著,而是以驚人的速度退化著萎縮著。一位守林的阿爺曾傷感地告訴我,他守了十幾年的林子,眼睜睜地看著五六百畝的林木,變成了現(xiàn)在的百十畝。村里的人全都感到了林子的重要和金貴,拼命想要保下來。但已經(jīng)晚了,再也沒有保住的可能了,拋開林子退化的根本原因不說,單是病蟲害就足以將其徹底毀滅。但就是這樣小片殘存的天然林,和五十年封育的山林相比,也還是真正的森林??!
由此可以確認,距今不太久遠的年代里,整個湟水河谷連同它支脈的流域全都被茂密的森林覆蓋著。后來,由于人為的因素,森林漸漸萎縮毀壞,直到成為今天供人瞻仰的遺存。就像許多城市,為了留下點歷史的印記,在摩天大樓的腳下,保存一段土夯的殘墻。
然而,還是不要感傷吧,行進的途中——
你可以在茨果的漿液里領(lǐng)悟生命的境界。
也能夠在裸死的根莖上觀看命運的色彩。
而那一條條蛛網(wǎng)似的山間小道,黃燦燦亮閃閃地掛滿陽坡,它們色澤誘人,它們線條優(yōu)美,它們氣勢流暢,脈絡(luò)似的纏裹著環(huán)繞著大山的脊骨,彎彎曲曲伸向高隆的山頂。
嶺巔之上,空透清朗,白白的云絮,在碧藍高闊的天穹里靜靜地游移著。三九的寒風(fēng),拂動低垂的草尖,枯黃的草浪順風(fēng)抖瑟,與天籟的聲響混為一體,在逆光的視野里,留下無數(shù)動感的光珠兒。堅硬的殘雪,可憐巴巴地低伏在灌木的陰影里,像是波洛克潑灑的油彩。
草叢連綿,鵪鶉大小的鳥兒成片騰起,嘎啦嘎啦地叫著滑向山谷。一群才落,一群又起,趕場似的。我不知道這種土灰色的鳥兒學(xué)名叫什么,小時候大人們稱它為沙雞,也有的叫它嘎啦雞。二三十年前,人們用馬尾做成連環(huán)的套子,在落雪的時候,撒上青稞做誘餌,將其捕獲,煲出的鮮湯,是一道營養(yǎng)的美味。后來,捕捉的人多了,附近的沙雞也就絕跡了,一段時間里,成了稀罕之物,有本事的男人會在自己的女人坐月子的時候,專門到遠離人跡的地方去捕捉,來給產(chǎn)婦補身子。
時移世易。
現(xiàn)在很少有人再拿野生動物作為蛋白質(zhì)的來源了,沙雞多了,野雞、野兔都多了,可兒時遠雨的涼爽,踏雪的趣味,早已消失在夢境的深處。
俯瞰山下——
整個城市沒入濃重的煙霾,那些形體朦朧的大廈,像是油彩涂抹的效果,幻影兒似的,凝固在渾濁不堪塵垢彌漫的背景上,沒有鮮亮的色彩,沒有耀眼的光亮,也沒有絲毫的活氣和動感,像來自棺槨里的枯朽的畫板,就那樣靜靜地鎖在粘稠的霧靄里。
很有點兒現(xiàn)代派畫境的味道。
而那些聳立在山坡上,被引以為城市驕傲的地標(biāo),鉆出煙瘴,在陽光的照射下,綻放耀眼的亮光,如同海面的燈塔。
悶沉的轟鳴,持續(xù)不斷,從腳下泉涌似的傳遞而來——
那是城市的喧囂。
也是塵世的呼吸。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時每刻,我們就生活在這煙霧彌漫、霾塵籠罩的峽谷內(nèi)——
我們呼吸著毒化的氣體。
我們吞食著變異的種子。
我們的肌體,在癘疫的瘟床上休眠。
我們的欲望,在數(shù)字的裂變中膨脹。
嶺脈西面,坐落著一個個不知名的村莊,有的點綴在山頂上,有的安臥在坡崖旁,有的星散在溝谷里。
凡是村莊扎根的地方,層層疊疊的梯田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直沖云霄。
真的沒法想象,在這干旱無水,土壤貧瘠的山嶺上,人們要花費怎樣的代價,才能獲得生存的可能與條件。
然而,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人們,就在那兒自自然然,實實在在地生活著。
那兒的天空,高闊空透。
那兒的泉流,甘甜清澈。
月虧月圓,看云霧在峰巒間彌漫。
日出日落,瞧炊煙在屋頂上飄散。
這難以描述的靜謐,這不可復(fù)制的安詳,如同一幅幅憂傷的風(fēng)景,鮮活在大墩嶺的峰頂之側(cè)。
看著它,你能聽到心動的囈語,你能感到山體的喘息。
雪域的神光在普照。
亙古的乾坤在沉吟。
我不知道這攝人心魄的情景,有著怎樣的明天和未來,也不知道偉大的自然母親,還有多少恩澤能惠及后人。
但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
她的博大,許多時候是和難以想象的貧瘠相伴而生。
她的慷慨,許多時候是和無法抗拒的無奈并蒂而成。
你的情感,就此浸透在山嶺的肌體中。
你的心扉,就此融化在遙遠的蒼涼里。
還有什么需要變通,還有什么需要順應(yīng)的嗎?
越是這樣就越是恍然。
越是恍然就越是癡迷。
暢想間,你對寂靜空廓的山頂,你對新鮮清冽的空氣,你對天然蓬勃的草木,你對視野里泥色的村莊,充滿了深深的眷戀。
你流連忘返。
你感慨萬端。
告別的時候到了。
邁動腳步,你離山頂而去,而大墩嶺還在你的腳下,你越是走向你生存的所在,它就越是高大越是雄偉……
也許,你從來就沒有過登頂。
也許,你根本就不知道山頂?shù)暮x。
由此,你對山下雜亂的生活,勞碌的身心,掙扎的自我,焦躁的性情,充滿了極端的情緒……
而山頂,永遠聳立在那兒!
記著它哦——
不同的傷感,相同的快樂。
相似的輕松,異樣的沉重。
呵呵——
還是攀登吧,讓攀登重塑感受!
呵呵——
還是行走吧,讓歷程改變心態(tài)!
回首而望——
山外之山,層層疊疊。
天外之天,無窮無盡。
冬日里的大墩嶺上,站在明媚溫暖的陽光里,站在純凈無垠的天穹下,高原的風(fēng)啊,帶著它特有的勁道兒,帶著你憧憬向往的自由,穿透你熱火的軀體,穿透你魂靈的鎧甲,吹拂在那片幻動般的云霓之上,吹拂著你失去的人生和夢想的快樂——
那兒祥云降臨。
那兒星光燦爛。
而在目力的盡頭——
你會看到莽莽昆侖,看到珠穆朗瑪,看到月球上的環(huán)形山,看到火星上的人形臉……
選自《雪蓮》201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