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偏斜,當窗坐著,不意間覺出絲絲涼意; 樓左樓右都是悲涼的歌聲,那個盲藝人又來了。
起初并未在意,聽著聽著,連手中的書也看不進去了,仿佛風愈涼,心事愈沉。那清清楚楚的唱腔,模模糊糊的唱詞,將人心底里原本模糊的一點傷心、兩處孤單連根帶蔓扯起,不由人心里已淚涔涔了。
樓左樓右尋找盲藝人的歌聲來自哪里,原是在樓外的小巷口。一把二胡,一個年老的陪伴者,盲藝人在聲聲長呼:
思思思,想想想,
思思想想我好可憐;
叫爹爹喊聲娘,
為何撂下兒一人;
撂下為兒無人愛,
撂下我一個叫誰心疼。
暮色漸合,絲弦凄切,歌聲悲涼。誰的人生無悲傷,誰人心里無孤單。立于陽臺,望著樓下盲藝人模糊、扁小的身影,模糊、扁小的二胡、三弦,聽著那自地面直飛而上的長呼,我心已被那悲涼的曲調(diào)纏繞、浸泡,無聲中落下大堆的淚水。
那聲聲呼天搶地、句句隨情流轉(zhuǎn)的唱腔是陜北道情腔。
何為陜北道情?
年幼時,常聽父親母親說到一句話:“活著不孝心,死了唱道情?!蔽蚁耄狼榇蟾攀钱?shù)馗邏劾先讼矄蕰r唱的小劇吧,是表達哀思的長歌吧;且以我望字生義的理解,道情是一種長于訴說情感的劇種吧。
道情,其實正是我的故鄉(xiāng)清澗盛行的地道小劇種。
書上載:陜北道情若按地域劃分,可分東路道情,西路道情和清澗道情,其中清澗道情最為盛行,最具代表性,被稱為“正宗的陜北道情”。
書上又載:道情,是由古代道士念經(jīng)、演唱、誦詠道教中的情理而得名的——并不是我所想象的由來。
道情,是一種以道教樂曲為基準調(diào),長于訴說悲苦情感的劇種。我想我的理解是對的,有盲藝人的悲歌為證。
動板斧,為水路,
可憐一家人分開身。
呃,呃,呃,
叫一聲,皇天啊——
盲藝人演唱攤前一方紅布上的黑字我約略記得:
“劉世宏,延安市子長縣玉家灣鎮(zhèn)某村人,1998年5月18日,殺人犯曹某某用鋼板斧活活砍死了父親;姐姐也被砍死,母親被砍成重傷。只有年幼的小妹妹和我幸免于難。父老鄉(xiāng)親,家中重擔就落在了我這雙目失明的孩子身上,在無依無靠,無吃無穿的條件下,我只有出外求濟。望各位好心人,幫幫我這可憐的孩子吧!”
一位年近七十歲的外公拖著二十二歲的盲孫出外吟唱行乞已經(jīng)多年,我在無心的時候曾經(jīng)問尋過他們的故事。
“這孩子的眼睛是——”
“胎里帶來的?!泵に嚾俗约簱屜却鸬?。
“到醫(yī)院去看過么?!?br/> “我大可多給我治了,北京也去過,說我是眼神經(jīng)壞了?!?br/> “那,你父親去世的時候,你還很?。 ?br/> “十四了,我正在窯里,聽見我兩個妹妹嚎哇哭叫,人家說我大(陜北人對父親的稱呼)被砍壞了……”
“那個人被抓住了么?”
“抓住了,那個人頂命了,他的婆姨坐了一年監(jiān)回來了?!?br/>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法院也判了,你不要再想這一件事了?!?br/> “噢?!?br/> 怎么能不想呢。
一個盲少年,唯一的依仗是父親,父親命歸黃泉,姐姐未嫁而遭殺害,母親重傷,只剩了二姐和兩個妹妹,個個如傾巢之下的驚弓之鳥。
秋風起,身上涼,
想起了我大親哎——
呃,呃,呃,
嗨,老天!
陜北的爺爺們最愛說一句話:“十個桃花女,不如一個踮腳兒?!眱耗?,在陜北人眼里是多么金貴的一脈根;只一個兒子,偏偏是胎里帶來的看不見道兒,那為父為母者是怎樣的傷情,這死不能忘卻的傷情在十四年之后還要更添上一重。那黃泉之下的父親,能放心得下他看不見道的兒男么。
“那年,我媽硬引我到清涼山上,讓我跟那里的人學唱道情,我說我不會,我生來也沒唱過個歌;人家說,無根道情,無根道情,你只管隨心唱吧;我口一張,“哇”一聲唱出去,就成了,就學會了個唱道情?!?br/> 他是從未唱過道情,但他早已耳濡、心染這一悲愴憂傷的曲調(diào),音未出喉前,他已是一個歌者。
“你跟師傅學過道情么?”
“基本沒,沒人教我,無根道情么,隨人唱哩,各人的唱法不一樣?!?br/> 盲藝人也許真的不會一個完整的道情小戲,但其言至此,我已明白:盲藝人是一個真正的道情演唱者。
二十二歲的盲藝人,外公稱其為這孩兒,臉上沒有歷經(jīng)世事同齡青年的成熟,其音也似清水一般,透徹嘹亮,歷經(jīng)了這樣的悲情,其聲音里卻少有滄桑,那一聲聲呼喊,還定格在一個十四歲少年向蒼天討還父親的悲情呼喊中;呃呃呃,那一聲聲抽泣,是真切的淚堵喉頭。
也許,黑暗的世界是純粹的世界,悲情的心田是單純的心田。
人家夫妻雙雙去上墳,
我光棍一人誰心疼。
叫聲爹爹喊聲娘,
為何撂下兒一人。
人生的悲情,人心的傷懷,如何是一個“道”字能夠化解;更何況,不識字的盲藝人并不了解道家的法自然,出塵世;只有將一腔不得不拉長了的憂傷在暮色里盡情攤開、慢慢風干。
暮色四合,我在盲藝人的歌聲里一時傷心,前思后想,萬體同悲,直到淚止心靜,方轉(zhuǎn)過神來:
虧得是有陜北道情,盲藝人可以將悲情訴說,消減,放飛;虧得是有盲藝人的悲傷長歌,讓塵世里煩膩、麻木的人一時警醒,知道生命的真色,生活的本來。
選自《榆林日報》2011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