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到一股滋潤的氣息。走進我的少年,懸鈴木萌葉的翠春,輕微雨和紫閣,調(diào)制一杯絕妙的具人生況味的三色酒。
晚潮急,淹沒我和巴黎臉上的表情。唉,我和少年時的已故的友人,從滬上四明邨石庫門老屋走來。三月雨蒙蒙,我如今獨自跨越,是睡與醒、生與死、現(xiàn)在與過去的臨界線么?
調(diào)車車場裸露著無數(shù)交叉又分岔開的鐵路線,詩人稱“命運的落實點”和“愿望的十字路口”。長長的隧道一連串汽車尾燈,如等距離的火焰和芳唇和玫瑰;燈的連綴串點勾勒羅馬式哥特式建筑的輪廓。循著這線軸逆行,守夜的老人一一點燃凋殘的街燈,從公元三世紀始,遂化成高盧人的石雕魅影。舊市街石板路上馬車轔轔;車夫的嗆咳似發(fā)潮的爆竹。大仲馬的俠隱三劍客會占領我今宵夢的城堡。
蘇州河和塞納河,拉丁區(qū)和法租界。我聞到少年時遺忘在潛意識里的氣息。成熟漸衰老,像酸腐果實一樣發(fā)酵的氣息。勞特累克的“紅磨坊”,羅奧筆下的基督與妓女。那皮肉松弛的、脂肪沉積的腹部,那肌理粗糙的、塌陷坑洼的乳房;畫室里蒸焙人體的氣息,暗示著生命過程的悲壯的進行。
生命的揮霍曾在巴黎的每條街壘背后。自由女神飛翔在硝煙中揮舞旗幟。馬克思稱呼的“波希米亞人”和“煉金術土”,“使革命成為毫不具備革命條件的即興詩”。
惟有“二戰(zhàn)”時抵抗運動戰(zhàn)士的晚餐桌上僅有的奶酪是法蘭西的榮光。勝利的狂歡節(jié),人群之上浮動的氣息像雨前的云層般強烈翻騰。
投宿在郊外一棟鄉(xiāng)間別墅式的精舍,睡得和在家一樣沉。次日嫩晴,花園里櫻花杏花云縵錦簇;小徑兩旁的紫羅蘭、蝴蝶花、郁金香綴著的未唏的露晶。我聞到那邊吹來馨香的微風。巴黎最真實的氣息是青春的氣息。
塞納河畔
米拉波橋阿波里奈爾的一首詩。
歌他的瑪麗?羅郎香,一個據(jù)說生來色盲因而色調(diào)極其豐富的女畫家。
紫灰、銀灰、灰綠、粉紅里還攙雜一種淡淡的琥珀色;畫面上色如薔薇受風雨驚嚇而容顏慘白或瑪格麗特胭脂褪盡若病的茶花……
在米拉波橋頭分手。阿波里奈爾俯望塞納河很久。
他聽到鐘聲——日常的又是歷史的,像月光攪動逝波。
塞納河將世間的貧富一刀切開,右岸住著富豪,左岸住著窮光蛋。
我的朋友是寄讀生、藝術學徒,住在圣塞蘭教士街的公寓里,欠房東的房租。計算著把木棒似的長面包一截截吃完便跳塞納河。
塞納河,無數(shù)法國的流亡者將你視為故鄉(xiāng),你仿佛不是一條河而是花的賦格曲。
全世界失意的“波希米亞”,但求摟你入懷,得到一剎那做愛人高潮的快樂。
包括米蘭?昆德拉也在左岸,背叛者撰寫《被背叛的遺囑》。
塞納河中央圣路易島上,迷離羅丹的卡米葉,有一天將她偉大的雕塑作品都砸爛,精致的頭顱隨著紊亂的思緒粉碎。一場自我謀殺的瘋狂,悲劇是用撫愛的手將美摧毀。
來自安達魯西亞的老頑童那多毛的斗牛士畢加索,年輕時披著斗篷在塞納河岸徘徊,他所有的畫都是審丑的詩,也是不可實現(xiàn)的烏托邦。
歷史系的小伙子到河邊橋堍著名的舊書攤去淘取歷史,能不能找到八世紀北非摩爾人闖到此地的具體細節(jié)?個個像奧賽羅,馬背上綁著盧本斯畫上的雪白的肥碩女人。
十九世紀的塞納河,奧爾賽碼頭盡是公共浴堂。男人們得到那里洗澡。吃水要雇人提送。送水女人和浮浪子弟纏軋不清。窮學生請剛到巴黎的鄉(xiāng)村姑娘花六個蘇坐大馬車逛街,去珠寶店、香水店、箱包店、鞋店……錢只夠買一小瓶劣質香水和一條花邊送給她。
馬車擠進暗而狹窄的小街,委實考驗那駕轅的馬,擠到油燈換了汽燈的小酒店門口不動了。汽燈光使店招女郎的臉發(fā)綠。
喂,下車!記我的賬!和小販、搬運工、洗衣女工共同喝一杯!喝一杯帶渣的黑咖啡。
1858年,塞納河上駛過拉著砂石、木材和飲用水的駁船。河畔的七葉樹開滿紫色的花。
畫家柯羅凌晨三點多起床,他等待,大自然隱隱地顯露美妙的曲線,然而掩藏著。
他說:我們像河上的捕魚人,恰好抓住時機讓魚落網(wǎng)。時機很重要。
他所有的畫都是審美的詩,他所有的詩也就是魚。
我們可以棄埃菲爾鐵塔這龐然大物于不顧。
只珍惜從法布爾家鄉(xiāng)飛來的一只蜜蜂。
選自《鹿鳴》201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