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信洪林
近代先進分子的苦澀心路
文◎信洪林
辛亥革命推翻滿清皇帝建立民國僅僅10年,就產生了社會主義革命的政治訴求。其間,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的傳播還是早期共產主者的成長,我們都可以在辛亥革命前的準備階段找到其發(fā)端之處。再深入延展開來,可以說,先進中國人自鴉片戰(zhàn)爭至辛亥革命的整個奮斗進程,本身就構成了創(chuàng)建中共的心理準備——為了拯救民族,中國人愿意接受并準備付諸實施所有的先進思想。
中國跨入近代后,一方面日益瀕臨亡國滅種的絕境,知識階層中以天下為己任的先進分子,無不以救亡圖存為壓倒一切的當務之急。另一方面,“西學東漸”,中國經歷了由被動向西方學習到主動向西方學習的過程,這個過程仍然主要是由知識階層中的先進分子在起引領作用。不同時期的先進分子在西方思想文化影響下,從自己所處的利益地位和文化傳承關系出發(fā),對于國家的未來發(fā)展模式不斷提出新的方案。這兩方面的結合,形成了近代一浪接一浪的政治運動。
太平天國起義領導者洪秀全借用與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相契合的某些基督教教義號召鄉(xiāng)村下層平民,并試圖以相似的宗教信仰取向來獲取西方列強的支持。洪秀全本質上是非主流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起義的目標是改朝換代,并沒有尋求借西方意識形態(tài)來推進或改變中國社會。
洋務運動可以看作為統(tǒng)治集團中部分實力派因應時局的措施。洋務派意識到列強“船堅炮利”,因此“購買外洋船炮,為今日救時之第一要務”;并認為“師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遠之利”,是自立自強之道。但洋務派對“西學”的認可僅限于“西文”、“西藝”,并不想引進西方政治學說來指導中國政治制度改革。
洋務派的“自強”之道經甲午戰(zhàn)爭便告破產,先進分子們意識到不改變政治體制是沒有出路的,于是以變法為號召的維新運動迅速發(fā)展起來。維新派成員原為傳統(tǒng)文化飽學之士或官宦之后,總體上仍屬于統(tǒng)治集團的社會基礎——士紳階級。因此,維新派屬意于英國、日本式的君主立憲體制,主張學習西方法度政令以變“官制”,設議會以興民權,改君主乾綱獨斷為議會政治,預期以此可使“國家無難決之疑,言路無壅蔽之患,內政既清,外侮不作”。維新派的主張一時為愛國知識界(士紳階級)人人贊同,但由于變法的實質是弱化、虛化皇權,而當時的皇權體現者卻不愿意放棄“家天下”的利益。維新派在與以西太后為首的強大利益集團的斗爭中,不幸遭遇失敗。1901年,清廷被迫實行“新政”,并宣布“預備立憲”。但鑒于國家危機日益加深的緊迫形勢,人民已不能容忍步履遲緩的變革,君主立憲已然不能成為中國的政治選項。
體制內的漸變改良既然行不通,要改制就只有革命一條路了。早在甲午戰(zhàn)爭時期孫中山等即已洞察清朝不可救藥,戊戌變法失敗和八國聯軍之役后,對清廷失望已極的先進分子紛紛加入革命派行列。革命黨人鼓吹武裝反清的同時,對中國政治的未來發(fā)展提出了新的目標:“革命成功之日,效法美國,選舉總統(tǒng),廢除專制,實行共和”,并預期“一旦我們革新中國的偉大目標得以完成,不但在我們的美麗的國家將會出現新紀元的曙光,整個人類也將得以共享更為光明的前景”。
甲午戰(zhàn)后,中國還有兩種政治體制可供選擇——君主立憲和共和制,而君主立憲派初遭失敗便失去再次入局的機會,當辛亥革命成功,革命派興高采烈之余,卻很快發(fā)現革命成果在迅速變質,革命派先前的所有政治設計幾乎都付之東流。由此,革命派群體陷入迷惑之中。此時的外部世界尚沒有新的制度模式可作為備選,唯一的選擇似乎只能是設法矯正非驢非馬的民國,途徑就是從改造人們的思想意識著手。于是以科學、民主的名義否定本土文化的新文化運動興盛起來。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俄國革命給中國送來了前所未見的新制度選擇。先進的中國人看到了一種可以使弱小落后國家迅速崛起的政治制度樣式,而指導這種政治體制的社會主義思想、馬克思主義理論,似乎與中國傳統(tǒng)的“大同”“均平”價值取向相當接近。僅僅兩三年間,借助新文化運動的潮頭,中國掀起了研究宣傳社會主義思想、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熱潮。而一些參加過辛亥革命又對革命結局郁悶糾結的革命黨人,與新滋生的先進青年知識分子結合,形成了謀求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早期共產主義者群體,并最終創(chuàng)建了中國共產黨。
誠如毛澤東所說,中國向西方學習很多。以甲午戰(zhàn)爭為界,向西方學什么和什么人學,前后有很大不同。甲午戰(zhàn)爭前主要學習西文西藝,且是被動的、片面的。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人的救國責任心急劇提升,知識分子大批走出國門,尋求強國之道,除了學習自然科學外,許多人認識到只知“練兵”、“置器”而不明“本原”的教訓,轉而學習西方人文學說典章制度,因此是主動而全面的。
伴隨著國人對“中學”的日益失望和對“西學”認識的深化,“西學”的作用逐漸由“用”向“體”轉化。戊戌變法時,維新派還有抱殘守缺的心態(tài),從傳統(tǒng)典籍中拼湊變法的理由。至辛亥革命及之后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和中共創(chuàng)建時,先進分子日益傾向于全盤西化,即準備完全以“西體”取代“中體”。
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除去進步意義不大的太平天國,洋務運動、立憲改良、反清革命建立民國再到中共創(chuàng)建,各種政治主張由溫和到激烈依次進行,全都付諸實踐,且絕無跳越之可能。沒有洋務運動的破產,就不會有維新變法的機會;沒有戊戌六君子的犧牲,就不會有辛亥革命的爆發(fā);沒有民國的諸般缺陷,就不存在建立中共的內在動因。
盡管“中學”受到“西學”的沖擊,在中國政治中的主導作用一再下降,但仍然具備強勁的反彈力量。一方面,長期以來,“中學”在中國人的意識形態(tài)中規(guī)范了中庸而保守的行事原則,舊意識影響著人們因應任何新事物的態(tài)度。近代之初,一些進步思想家如魏源、馮桂芬、洪仁玕等已經表示過非常向往美國式的民主共和政治制度,但這種觀點在當時來說是超前衛(wèi)的,當時主流社會能容忍的是前提為“中學為體”的洋務運動。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派與康梁維新運動幾乎同時形成,維新運動因愿意保留君主而為社會主流所接受,為統(tǒng)治集團所容忍,得以先聲奪人;而革命派最初的反清起義卻被國人視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漫罵之聲,不絕于耳”。這樣就形成了各種政治模式按部就班進行的局面。另一方面,當形勢到了必須改弦易轍時,舊觀念也總要施以不同程度的修正,使新的政治進程變形走樣,甚至遭致失敗。如洋務運動建立的近代工廠企業(yè)被施以衙門式的管理;維新運動推行君主立憲是自上而下的;在傳統(tǒng)官本位主義的影響下,辛亥革命建立的民國遠不是革命派理想中民有民享民治的共和體制。
由于政治預期未被實現或實現的不徹底性,先進分子在心理上存在一種沒有得到釋放的沉重焦慮和巨大的不滿足感,正是這種感覺的持續(xù)發(fā)展,演變成提出新解決方案的原動力。新解決方案通常在前一次政治運動興盛時已有萌芽,或同時存在而先前不被主流社會接納,對于舊方案不能解決的問題有極強的針對性。因此近代政治運動指導思想的更替,總體呈否定之否定的形態(tài)。這種由感性追求到理性實踐的再認識過程,其背后的推手是中國面臨的嚴峻形勢,形勢逼迫先進分子必須不斷學習西方新思想新學說直至馬克思主義。
自1894年興中會成立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孫中山領導的民族民主革命運動經歷了一個較長的組織準備和思想準備時期。革命派思想準備的主要活動,是與康梁維新派進行“革命”還是“改良”的論戰(zhàn)。為了完善“打倒君主專制,建立民主共和體制”的革命理論,革命派認真學習了西方各種政治學說,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接觸到了流行于西方的社會主義思想。一些社會革命訴求在辛亥革命準備時期即已初見端倪。
1895年廣州起義失敗后,孫中山流亡到英國,實地觀察了西方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并系統(tǒng)閱讀了西方政治、經濟書籍。他敏銳地覺察到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存在著陰暗面,認為歐美資本主義體制沒有解決土地問題,結果“文明進步,地價日漲”,“貧民無田可耕”,造成貧富懸殊的社會問題。因為社會內部矛盾日益尖銳,“始知徒致國家富強,民權發(fā)達如歐洲列強者,猶未能登斯民下極樂之鄉(xiāng)也。是以歐洲志士,猶有社會革命之運動也”。
稍后,革命派中的激進分子——無政府主義者對資本主義制度作了更深刻的揭露。他們列舉大量事實和數據,證明經濟上的不平等決定了所謂政治民主的虛偽性——即政權由富人掌控的實質。他們指出:“國會議院,均以有財產者充其選”,“多數之貧民,雖有選舉之名,實則失選舉自由之柄”,也就是說,歐美國家人民表面上號稱有選舉權、有罷工自由、有生命財產保障,實際上設置規(guī)定限制或剝奪許多人的選舉資格;警察“關于公眾之利益,漠不關情”,“僅保全在上者數人之安寧耳”;政府則“一罷工而捕者千百萬人”。
國內報刊也發(fā)表文章對歐美資本主義體制嚴詞批判。1910年,上?!睹窳蟆?、《天鐸報》載文指出,西方國家“資本益發(fā)達者,社會之程度階級懸隔益甚,富者愈富,貧者益貧”;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宣揚的文明,僅僅是“特少數人之安寧幸福而已”,“今世之所謂文明者,實最野蠻之別號耳。夫世界文明之中心點,非彼所謂巴黎、倫敦、鈕育(紐約)乎?然試觀此各大都會之現狀,實有令吾人不堪回首者。巴黎則淫奢絕世,鈕育則金錢專橫,倫敦則窮民盈市”。
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美資本主義進入帝國主義時代,列強通過資本輸出加緊控制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經濟命脈。對此已學會關注世界大勢的革命派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的危機。1901年,革命派報刊《開智錄》發(fā)表《論帝國主義前途及二十世紀世界之前途》,指出:“今日之世界是帝國主義最盛而自由敗滅之時代也”,“今世界之帝國主義……即強盜主義也”。革命派還指出了經濟侵略與政治控制的關系:“未有經濟之權既占,而政治上之權乃猶能以人者也。蓋其資本所在之地,即其政治能力所到之地”,“經濟上之競爭,其禍乃毒于政治上”。就當時國人的學識而論,這種對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認識是相當深刻的。
1903年12月,孫中山致某人函說:“所詢社會主義,乃弟所極思不能須臾忘者。弟所主張在于平均地權,此為吾國今日可以切實施行之事?!边@是已知的孫中山最早提到社會主義的地方。
1905年同盟會成立前后,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理論已基本齊備。其中的“民生主義”,核心是取自于美國經濟學家亨利·喬治的“平均地權”思想,孫中山認為這是社會主義性質的經濟政策。這年5月,孫中山在布魯塞爾拜訪第二國際執(zhí)行局主席王德威爾德和書記胡斯曼,請求第二國際接受興中會為成員。他表示自己的目標是想“防止往往一個階級剝奪另一個階級,如像所有歐洲國家都曾發(fā)生過的那樣”,并預期“幾年內我們將實現我們夢寐以求的理想,因為屆時我們所有的行會都是社會主義的了。那時,當你們還在為實現你們的計劃而努力的時候,我們將已生活在最純正的集體主義制度之中了”。這是孫中山自我認定為社會主義者和國際社會主義運動成員的明確表示。
1905年11月,同盟會機關刊物《民報》創(chuàng)刊,孫中山在《發(fā)刊詞》中再次表示要趁中國資本主義“禍害于未萌”,發(fā)動“政治革命、社會革命”,力求“畢其功于一役”。孫中山認為這是“一勞永逸之計”,可以將社會問題(即貧富懸殊階級矛盾)與“民族、民權問題同時解決”。而且一旦實現這樣的目標,中國的社會進步就將超越西方,先于西方達到社會主義社會的理想境界,“環(huán)視歐美,彼且瞠乎后也”。
孫中山關于社會主義的表述和追求只是代表了革命派中的一部分。1903年至1910年間,可以算是中國社會主義思潮流傳的濫觴之時,當時在日本、歐美和國內上海等地的革命黨人中還有許多人極為贊同社會主義理想,他們成立了以社會主義名義組織的團體,出版宣傳社會主義的報刊和書籍。當然,他們所說的社會主義,流派紛雜,且多為無政府主義,但他們對未來社會主義前景的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的部分刊物:《民報》、《天義報》、《浙江潮》、《新世界》等。這些刊物曾積極介紹和宣傳馬克思主義
革命派在宣傳社會主義的過程中,視馬克思主義為社會主義中的重要流派。“馬克思”的名字,中國人雖然已從1899年李提摩太的文章中獲知,但馬克思主義的內涵,卻主要經由革命黨人的介紹,逐漸為中國人所知。
20世紀初,日本社會主義運動大發(fā)展,著名社會主義者村井知至、幸德秋水、福井準照等撰寫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神髓》、《近世社會主義》等著作相繼面世。這些著作用大量篇幅介紹馬克思主義學說?!渡鐣髁x神髓》則完全依據《共產黨宣言》和《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兩書寫成。這些著作很快被譯成中文,由留日學生組辦的報刊轉載印行。幾乎同時,上海廣智書局等機構也正式出版了上述各書。
這些書籍在中國國內尚未發(fā)現引起思想波瀾。而在日本,求知若渴的中國留學生閱讀這些書籍的則不在少數。老革命家吳玉章曾回憶說:“1903年我在日本東京曾經讀過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神髓》,感到這種學說很新鮮,不過那時候一面在學校緊張地學習,一面著重從事革命的實際活動,對這種學說也沒有進行深入的研究,就放過去了?!边@應該可以代表當時的普遍現象。
中國人自己撰文介紹馬克思主義,應首推朱執(zhí)信在《民報》第2號發(fā)表的《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小傳》。文中介紹了馬克思的生平和《共產黨宣言》的要點,并特別以“自草味混沌而降,至于吾今有生,所謂史者,何一非階級斗之陳跡乎?”表述馬克思的名言——“至今所有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文中朱執(zhí)信還表示希望這些學說“溥遍于吾國人士腦中”,在社會革命中用為指導。
1906年,廖仲愷(署名淵實)把英文《社會主義史大綱》譯成中文,刊載在《民報》第7號上。文中把社會主義思想分為五大時期,從空想社會主義起敘述到1848年《共產黨宣言》發(fā)表以后。指出社會主義運動是麥喀氏(馬克思)、英蓋爾(恩格斯)在“導其先路”?!睹駡蟆泛髞黻懤m(xù)發(fā)表過多篇介紹歐美社會主義流派的譯文,這些文章在介紹馬克思主義時,多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主義若論實際,則比無政府主義時更可使其明確立個人之自由”。由于《民報》在國內外廣泛流傳,經由《民報》的推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思想界開始有了初步的影響。
還須提及,作為革命黨人一部分的無政府主義者在鼓吹其理論的同時,也引介了馬克思主義的部分經典。曾是同盟會成員的無政府主義者劉師培(劉光漢)和他的妻子何震等在日本創(chuàng)辦《天義報》,組織“社會主義講習會”,宣講各種社會主義學說。1908年,《天義報》第15期譯載了恩格斯在1888年為《共產黨宣言》英文版所作的序言。此后該報還譯載過《共產黨宣言》第一章《資產者與無產者》以及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第二章中的部分內容。
辛亥革命準備時期,無論是在中國國內還是在海外中國人中,馬克思主義的流傳已初具規(guī)模,它為日后新文化運動中馬克思主義的進一步傳播預備了傳主和受眾。創(chuàng)建中共的部分發(fā)起人陳獨秀、李大釗、李漢俊、戴季陶、沈玄廬和先期參加時期黨組織的董必武、林伯渠等,或多或少都與辛亥革命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也都是因辛亥革命結局不符所望而最終選擇俄式革命道路。由這兩點意義出發(fā),辛亥革命與中共創(chuàng)建的內在因果關系顯而易見。
(本文作者系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副研究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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