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棣
此文寫于非常之年。那時,小說尚是秘密之事。
故事發(fā)生在異域。主人公是一位聲名顯赫的作家,他的歷史(包括三部小說,與一部神秘的遺著)只需幾行翻譯過來的中文便可交代:“幼年失怙,隨母生活至成年。十八歲生日當天,因某些不足信的坊間說法開始寫作,后神秘失蹤……”當然,作家文字生涯的結(jié)束與他的失蹤密切相關。此次,失蹤被定義為“西摩島神秘失蹤事件”。消息來自島上居民馬爾克斯的訴說,證據(jù)是其提供的一沓手稿,并且字跡已經(jīng)被筆跡專家確認為是馬奎斯的。遺稿中有一段文字是這樣的:“五十頁以前,是在描述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瘋狂復仇的故事。余下的九十二頁,皆被墨水浸透、結(jié)成污跡,令人吃驚的是,它們有著神奇的形狀……”我的身份是這個文本的研究者。這也是為什么我會在這時想寫點兒這位你可能并不熟悉的作者的文字?!叭绻?,講述本身不能帶來更多樂趣的話”,我做研究工作還有什么趣味可談?其實我覺得,對于這句話的意思,以后將會有更多作家繼續(xù)做出表述。
現(xiàn)在,我想講的是別的東西。這就要涉及到文本界深諳的講述策略。我套用作家遺稿的開頭文字,純粹是為了喚醒那個午后的記憶:M正躺在午后一片濃稠的陽光里。他的搖椅可沒閑著,光線織在上面,隨之吱呀吱呀地閃爍,我是說,晃動已有好一陣子了。此人雙眼半閉,卻睡不著。雖然,面對這片海域,完全可以像很多來觀海的旅客那樣,放眼去看海浪是如何撫摸沙灘的、潮汐在以多么迅疾的速度擦去剛才還在地平線上清晰的點點船帆……此刻,他只想讓自己沉浸在這段時光之中。其實,他們說得對,M難得停下來,像這樣躺在午后的陽光里,似睡非睡的,直至黃昏。若不是新書創(chuàng)作遇到瓶頸,M想他的編輯T(或者自己)是不會考慮這次出行的。
眾所周知,M初入文壇,因一本小說的暢銷而變得萬眾矚目。當然,你可以不知道這家伙是誰,但你一定聽說過《喚醒》這本書,即使你不關心文學。就連你打開娛樂頻道時,也會有笑容甜膩的姑娘向你播報《喚醒》電影版的拍攝進度。好了。你也可以像M一樣,對這些皆已膩煩。接下來,我就說說這個人的事情。
首先,必須說明一下M的狀態(tài)。他絕沒想過百萬讀者會蜂擁而至,像搶包子一樣搶光了他一版再版的小說。很多朋友對M的風行表示不解,包括他自己。比如說,在一個電視訪談上,M見到一直崇拜的那個女主持,雖然她的氣質(zhì)、學問多少已被時光消磨了一部分。但他只字不提,而且在見她時,還是本能的手心出汗,滿嘴的贊美之詞。M的母親得知要來參加節(jié)目時,是否還記得兒子寫作初始,曾指著電視說,你信么?有一天,我會坐到那里。結(jié)果本是吹噓的自言自語,變成此刻的現(xiàn)實。于是,除了懷疑者的身份,M也是自己的預言者。
才到現(xiàn)場,M便為女主持人和母親做了相互介紹。她們握手后,M的母親坐到了臺下。他看到母親坐下時,看了自己一眼,眼神中是掩飾不住的自豪。接下來四十五分種的談話里,除了印象中給M的母親五個特寫鏡頭外,他個人的言辭似乎被從天而降的憤怒籠罩了,完全走了火?,F(xiàn)在回憶起女主持人提的問題,其實還是中規(guī)中矩的,M完全可以熱忱以對,并回答她:是我高中時候的事情……我得感謝幾個人……我覺得還可以寫得更好……我覺得我寫的是自己,而且永遠是自己……我母親是一個故事作者……是的……我遺傳了我的母親……好啊,我們談談文學……但M沒有回答她,新書是不是要寫不下去了這個問題。他就是因為這個問題被憤怒挾持上了一條——在編輯T說來——十分偏狹的小路,以致我們看到了難得在鏡頭出現(xiàn)的一個場景:這個以氣質(zhì)和學識著稱的女主持人,先是坐不住,接著瞪圓眼睛,一言不發(fā)地背過臉去。后來,女主持人跟M說,你要對今天的言辭負責……你不過是個走運的作者而已……我采訪過誰,你知道嗎……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你這叫什么你知道嗎……
看重播時,M確認一共有母親的五個特寫鏡頭。最后一個是導播走上臺,把他身上的麥克風拿掉時錄的。然后,他走下臺,迎上了母親……這期節(jié)目完全可以不播出,因為,M內(nèi)心堅持認為自己的無足輕重。那么多新聞,完全可以覆蓋“很無禮貌”的這條;但節(jié)目還是被播了出來,而且在晚間黃金時段。M的過激言行帶來了很高的收視率。編輯T當時坐在他身邊,看了看電視,又看了看M,問出了一句和女主持人同樣的問題:你這叫什么你知道嗎?M不知道一夜乍富是否必然導致小人得志,但他知道,可愛的大眾都想替他回答:“……”
現(xiàn)在,你該知道M是誰了。第二本書的依舊暢銷,導致一切更加美好。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表現(xiàn)得小人得志了,而是安心地把第二本書《你們》寫完,然后,按著出版社的安排出席幾個簽售活動。和上本書一樣,M的書桌上,同時擺出五個影視版權(quán)的合同書。這些選擇在過去是很少的。
他還能想起自己坐在小屋里幾天幾夜無眠寫小說的情景。那時,M的小說通過郵局分散到全國各地,經(jīng)過對方選擇后,很多又返回到了他手中,有的則石沉大海。M不覺得這是抱怨,他認為只是在陳述,這是陳述記憶。其實,他已經(jīng)不再想寫,總有一天思維會枯萎,寫不下去。但每當M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又都會做出一副“能一輩子寫下去”的模樣;但有人認為M并不頑強。“這是一個夢?!本庉婽說,“你寫了一個夢”。
M的名作《喚醒》寫的是現(xiàn)實。但他的強調(diào),對那些社會評論毫無價值。多數(shù)人以為電影拍出了他書里的精髓。電影畫面華麗迷幻,故事乍看支離破碎,與原著如出一轍,可后來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足以拼貼出一樁很現(xiàn)實的愛情故事。對時間的提示在第一段即使閃爍其詞,畫面也做出了最好的交代:在一個夏日黃昏。地點的部分,M滿意于導演對文字迷幻的描寫手法,晃動跟拍。這段里的天空,時而瓦藍、時而漆黑,偶爾被樓房阻隔時,就出現(xiàn)于曠野。但你依然會注意到有一個人坐在窗前,看向?qū)γ鏄琼敗H宋锲鋵嵅皇浅霈F(xiàn)在樓頂?shù)暮芏嗳?,而是一個長發(fā)女人,她端著酒杯,朝對面樓走去,并在護欄的缺口處沒有一絲遲疑,一步邁下去,就像蹦極一樣。整個事件將從這個死去的女人開始。她在那個夏日午后無聲無息地消逝,接著又有幾個女人從這里——她消逝的地方,邁了下去。M描寫她們時,用了幾乎一模一樣的筆觸。他覺得,不知所以的死亡發(fā)生在美麗的女人身上,也許最好的閱讀帶入方式不過如此。
電影開始時是黑暗背景。而后是天空、海浪、飛鳥,鏡頭旋轉(zhuǎn)、推進、拉遠……M至今記得她們邁下屋頂?shù)牟椒?。電影就是電影。忽然,他覺得把這種畫面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是需要勇氣的,像寫作。M的母親最清楚兒子是個膽小的人,很小的時候就懂得趨利避害,可后來卻身陷種種困苦局面之中。也許是麻木吧,他后來竟有點兒幸災樂禍地,把筆下的人物依次推下了屋頂,一個、又一個、再一個……
若不是第二本書《你們》的再度熱銷,以及獲獎,M想,自己的文學命運就斷送在了那次鬧得沸沸揚揚的電視訪談中了。那時,當他的編輯T告訴他有很多人在罵他時,他十分坦誠地說,罵就罵吧。但第二本書出版了。在新書發(fā)布會上,他揚言第三本書《蜂巢》將創(chuàng)出新的文學奇跡,并且數(shù)次強調(diào)“寫作順利”“不日完成”等等,其實已有人知道他寫不下去了。倘不如此,M是不會給自己放假的。
眾所周知,你是闖入文壇的黑馬,那就應該馬不停蹄地一直跑下去,直到死在賽馬場上。M需要做的,就是把現(xiàn)有的人生盡快囊括到小說中。是第三本書的難產(chǎn),讓M幸運得得以逃脫媒體糾纏。寫小說不是打仗,編輯T告誡他說,你不是海明威!你去島上住一段吧,我這就去給你聯(lián)系……
M對他的編輯T是信任的。因為是T把M從廢稿堆中攙扶起來,走到如今的。上船吧。編輯T與M在碼頭分別。他的船向西航,直到看不見T揮起的白手套,M才轉(zhuǎn)身進了船艙。慢慢靠近島的駁船,在日光出現(xiàn)二十五度傾角時,開始慢下速度。島后面幾座山的模糊輪廓,漸次顯現(xiàn)而出。
■美術(shù)作品:胡安·米羅
是后來島上的生活讓他覺察了疲憊的悄然開始。面對屏幕,敲出一行自以為動人的描寫;面對眾人,說出幾句小人得志的言辭……M的母親說,以后不能再這樣下去。的確,日復一日的寫作,對自己生活的覆蓋會變得無孔不入。直到那一天到來,被虛構(gòu)擊敗,M跟編輯T說起在船上的回憶。
他每天來回在梅雨之夕與涸澤之野,停泊起航,為那些懷揣異域獵奇想法的旅客解釋本無任何意義的名稱。還好,可以只取梅雨之夕至涸澤之野航行中的一段來說——你知道海上的孤寂比想象中難耐。它會隨著海浪聲一寸一寸滲進你的皮膚里。所以,你得用和身邊觸手可及的隨便某個人攀談,來與那份孤寂抗衡。你我都清楚無話可說的尷尬,都比孤寂來得舒坦些。
他在那個島上受到了馬爾克斯一家人的招待,一個人的旅行因此變得熱鬧起來。你感到孤寂來襲時,就喊一聲,嘿,馬爾克斯!馬爾克斯如是說。但夜夢初醒的M聽著海潮聲穿過窗戶、蕩漾耳畔時,又搞不清是該接受孤寂,還是該沉默下去。喊一聲其實不難,唇舌相碰、聲帶拉伸而已。可四顧之下,他發(fā)現(xiàn)獨自居住的漁屋,在蒼茫海夜間,異常的孤立。假如屋子的孤寂與他的孤寂兩兩相抵,是否他們可以一同迎向遠去的那艘駁船?可船上也許載著的是更孤寂的個體。
M理想化的毛病又在發(fā)作。在這樣的設想中,第三部小說里大概需要出現(xiàn)這樣的描述:馬爾克斯一家的居所,距離漁屋其實很遠。再大的喊聲,估計也沒人聽得見。嘿,馬爾克斯!但他還是心滿意足地喊了一句。此刻,所用聲音的大小,已不重要。M想在午后把身體放置在濃稠的陽光下,半閉著雙眼,面對一片曾出現(xiàn)過行星一樣繁多的小島的海域。他完全可以讓自己在梅雨之夕與涸澤之野那里停下,將午后的時光統(tǒng)統(tǒng)消磨。然后,在黃昏深處,當一艘駁船經(jīng)過島畔最終消失于天際后,獲得心中的一份安慰。這種安慰,后來被M轉(zhuǎn)移到另一個背景中,他的小說經(jīng)過《喚醒》《你們》,此次返歸鄉(xiāng)村。
那里的東西都是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回家找不見我,她就穿過村西的荒野,站到一堵高墻下。我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在那段記憶里,總是在正午時分爬上一堵插滿玻璃片的墻。那時,陽光滿溢,尤其照在五顏六色的玻璃片上,折射出的光線十分油膩。你會看到千奇百怪的光斑,在草尖上熠熠閃爍。而我需要抬頭才能看見一個少年正全神貫注地掰斷那些垂直的玻璃片。碎裂之聲如此清脆,慢慢在陽光中飄蕩逝去。消失前,聽到過這聲脆響的人,早已無法向我描述那是種什么感覺……
大概這是很多讀者第一次看到M筆下的鄉(xiāng)村。之前的《喚醒》寫罪惡的大城市,《你們》寫偏遠小城,都很暢銷。編輯T這時說,你現(xiàn)在可以寫鄉(xiāng)村試試看。M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可以寫,而此刻卻開始可以試試。但他對T的話都會去實踐。聽信是一種神性的需要。
M躺了一會兒。馬爾克斯的兒子在不遠處吹著口哨。這孩子常用一個鐵碗舀一點兒海水,然后在沙灘上點火烹煮那些碗中的石蛋兒。M不曉得他為什么對這項游戲樂此不疲。而且這孩子還一面忙著扇風,一面咧著嘴直樂——就好像正盼著看到幾枚美味的海鷗蛋飛入碗中。但M覺得這個小孩以后的人生,會像他的父親馬爾克斯跟他聊天時說的那樣:我恨透了現(xiàn)在的生活。M還記得他對生活的修飾詞,用的是窒息。我有這種感覺,馬爾克斯說,你沒有,因為你能書寫。書寫空氣?M拍了拍他的肩膀,無以排解他的苦困。也許是因為編輯T早在M來到以前透露了他的身份。
馬爾克斯開始講述他讀過的小說,當說到“梅雨之夕”時,對此地的小巷、山巒、迷霧、碼頭、棧橋、深巷盡頭的馬尾……還有空氣中始終不散的發(fā)霉味,他露出了滿足的表情,仿佛被說出的景象會出現(xiàn)在他的某次旅行中。M保持沉默,只是看著馬爾克斯,M不忍破壞他的美好愿望,太殘忍了。后來,馬爾克斯問他寫過什么書。編輯T沒告訴你?M問。他說,沒有。其實,我正在寫。說著,M看了一眼屋里書桌上被風翻開的本子。你什么時候?qū)懲辏縈指了指屋里若干瓶鋼筆水說,等把它們用完吧。馬爾克斯忽然大笑,揉搓起了雙手說,能給我看看嗎?他們似乎都聽見巨大的輪船的鳴聲,并同時把頭轉(zhuǎn)向?qū)拸V蔚藍的海面。后來馬爾克斯說,還是先不看你的書啦,等以后再看。然后,他站了起來,意思是此刻要回家看看他夫人了。他的兒子還在鼓搗那堆火,火焰似乎總那么一點兒。下午即將結(jié)束,夕陽正朝海角落去。這樣的時刻,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足以勾起他的久遠回憶,回憶若干次旅行當中留下的蒼白。
男孩的燃火游戲讓M回想起自己這么大時,母親告訴他的一些故事。M強調(diào)過她是個故事專家,她深諳講述之道,而她的兒子只是遺傳了她的才能。M不覺得這些話是小人得志后的妄言。幾年前面對那個女主持人時,他就是這么想的,所以他才會反問女主持人:我能坐到這里被你訪問,是不是就證明了我的價值?哪怕是新聞價值?那次風波早已過去了。后來,那節(jié)目又邀請了他一次。編輯T告訴他是因為第二本書高居各地書店排行榜榜首已一個月。M沒有去。每當“小人得志之心”死灰復燃時,M都會去旅行一番。他愛上了坐船??梢哉f,M的書本就是他的旅行。
M要做的,只是在小說中用文字頒布意義。其實,我一直干的就是這種活兒。有時想,星球既是圓形,那么為什么沒人把相同屬性的人聚到一個六棱的區(qū)域中,進而使我們的星球像一個蜂巢?恰巧,蜂巢是M第三本書里的一個暗喻。我一度認為,某些觀點是不能被闡述的。即使,我們都是背負著幻想名義的作者。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星球略顯凌亂,只有鄉(xiāng)村含有最多的和諧……
馬爾克斯的孩子把剛剛瞇著的M晃醒,小手托著涼下來的鐵碗,送到他嘴邊說,來,你嘗嘗!他說話時的笑容,神秘而充滿著期待。M接過碗,捏起一粒略大的石子,慢慢往嘴邊移動。這時,孩子的父親馬爾克斯喊道:嘿,馬奎斯!M一愣。其實,他沒有在意自己和馬爾克斯的兒子竟然同名!孩子轉(zhuǎn)身跑去,飛快的奔跑把沙揚到了背上。他的身影在M的視線里劃著,記憶中珠簾般的梅雨又跌落下來。
天不早了,M想,恐怕母親此時也會叫自己一聲:嘿,馬奎斯!呼聲給人一種遙遠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