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華
(江蘇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編輯部,江蘇鎮(zhèn)江 212003)
“為”與“不為”
——論蘇軾在元祐黨爭中的處境、操守與選擇
喻世華
(江蘇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編輯部,江蘇鎮(zhèn)江 212003)
元祐時期,蘇軾曾“三入承明,四至九卿”,進入過權(quán)力中樞,但在表面風光下他卻不安于朝,飽受政敵攻擊,始終處于政爭旋渦中,不得不多次自請外放。元祐政爭的原因是復(fù)雜的,從攻擊者的角度看,不能完全排除私人恩怨,但更重要的是與體制的變質(zhì)、與蘇軾特殊的政治地位有關(guān);從蘇軾的角度看,則與蘇軾不合時宜的政治取向、耿介的政治操守、真摯無飾的性格因素有關(guān)。蘇軾在元祐黨爭中的擔當精神、批判精神、強烈的主體意識以及光明磊落、淡泊名利的政治風范和人格風范,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選擇,對于我們了解蘇軾的人格、志趣、追求,對于今天的人們也具有啟示意義。
蘇軾;元祐時期;政爭;原因;選擇
元祐時期是蘇軾一生最為特殊的時期。一方面是政治上最為風光的時期,另一方面又是蘇軾遭受攻擊最多的階段。關(guān)于元祐黨爭的情況,已有一些研究成果,如王水照的《論洛蜀黨爭的性質(zhì)和意義》、諸葛憶兵的《洛蜀黨爭辨析》、李真真的《蜀黨與北宋黨爭》、張欣的《劉摯與北宋中后期的黨爭研究》、蔣啟俊的《元祐黨爭中的臺諫研究》等等。這些研究對于厘清元祐黨爭的實際情況、性質(zhì)和意義不無裨益,但從蘇軾角度立論,全面探討蘇軾在元祐更化時期的遭遇、操守、選擇的文章還比較少見。對此展開專題研究,對于更深入了解蘇軾的人格、志趣、追求,應(yīng)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蘇軾在元祐黨爭中的處境,用風光與無奈來概括較為準確。一方面,元祐時期的蘇軾風光無限:入為朝廷重臣——“三入承明,四至九卿”[1],出為方面大員——出知杭州、穎州、揚州、定州。與前代的司馬遷、東方朔、李白相較,蘇軾并非“倡優(yōu)蓄之”的弄臣或文學(xué)侍從之臣,而是真正進入過權(quán)力中樞的重臣,深得當時最高權(quán)力者高太后的賞識與特別保護,離相權(quán)僅一步之遙。另一方面,從元豐八年(1085年)十二月入朝直到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出知定州,蘇軾始終處于政爭旋渦中,是非和攻擊如影隨形,總是處于辯誣的境地,不得不多次上章辯白,也不得不多次自請外放,顯得頗為無奈。這些無奈的辯誣材料,是《蘇軾文集》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將這些無奈的辯誣材料,結(jié)合《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續(xù)資治通鑒》、《宋史》以及宋人的相關(guān)筆記進行疏理,大致可以發(fā)現(xiàn)圍剿蘇軾的一些特點。
攻擊的時間點一般都選擇蘇軾在朝的時間段上。每當蘇軾在朝,立即成為眾矢之的。具體說,蘇軾“三入承明”也就成了三次攻擊的高峰。
蘇軾“一入承明”時間最長,攻擊持續(xù)的時間也最長,從元祐元年(1086年)九月司馬光去世開始,直到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出知杭州為止,攻擊一波接著一波。
最先發(fā)難的是孫升。元祐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監(jiān)察御史孫升在例行上奏后的貼黃(秘密報告)里說:“蘇軾……德業(yè)器識,有所不足……為翰林學(xué)士……可謂極其任矣,不可以加矣。若或輔佐經(jīng)綸,則愿陛下以王安石為戒?!保?]卷388攻擊還算溫和,且是匿名的報告。爾后,圍繞蘇軾的攻擊就史不絕書了:
第一波攻擊針對蘇軾元祐元年十一月作試館職策問。十二月,左司諫朱光庭就學(xué)士院考試題直接站出來攻擊蘇軾語涉先帝,對蘇軾的正面攻擊正式拉開帷幕。如果說朱光庭是為其老師程頤報私怨,攻擊總還有點理由,后面的攻擊就耐人尋味了。御史中丞傅堯俞、侍御史王巖叟、司諫王覿、監(jiān)察御史孫升為此輪番進攻,以至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特別說明:“蓋此事所關(guān)甚大,不容草率。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堯俞第一奏,二十八日,巖叟繼之。二年正月八日,堯俞、巖叟再奏。九日,王覿奏,十一日,覿又奏。十二日,批出,令堯俞、巖叟、光庭不須彈奏,十三日,三人赴都堂受旨,十四日,三人又各上奏。十七日,蘇軾自辯。十八日,堯俞、巖叟同入對,十九日,待罪。二十一日,孫升奏。二十二日,進呈堯俞、巖叟所奏。二十三日,詔令各供職。是日,孫升又奏。二十五日,三人侍班次,二十七日,同見于紫宸殿門。此一段事方竟耳?!保?]卷404
第二波攻擊是對蘇軾的間接攻擊,針對的是蘇軾在臺諫的朋友呂陶、孔文仲。先是呂陶事件。元祐二年五月,御史中丞傅堯俞、諫議大夫梁燾、侍御史王巖叟、左司諫朱光庭、右司諫王覿、侍御史孫升、監(jiān)察御史韓川借張舜民罷御史呂陶答應(yīng)救援而不救援而攻擊呂陶(這本身就違反成規(guī)),而其真實原因是呂陶“自辨明朱光庭奏蘇軾策題,后來傅堯、巖叟常懷恨怒?!保?]卷400元祐二年八月,右司諫賈易又言“呂陶黨軾兄弟。而文彥博實主之”[2]卷404。賈易語侵彥博外任,呂陶亦離開臺諫外任[2]卷406。再是孔文仲事件。元祐二年八月,諫議大夫孔文仲彈劾程頤,元祐二年十一月,尚書右仆射呂公著、中書侍郎呂大防、尚書左丞劉摯、尚書右丞王存等執(zhí)政大臣罕見地聯(lián)合上奏:“諫議大夫孔文仲累有文字論列左司員外郎朱光庭除太常少卿不當,其言殊為乖謬”。其矛頭暗指蘇軾,“借使程頤、賈易復(fù)至朝廷,于國家豈有所害?只是文仲黨與自以為不便耳”[2]卷407。
第三波攻擊是針對學(xué)士院策試廖正一館職。元祐二年十二月,監(jiān)察御史楊康國,特別是趙挺之上奏,指責“近日學(xué)士院策試廖正一館職,乃以王莽、袁紹、董卓、曹操篡漢之術(shù)為問”[2]卷407。元祐三年正月,侍御史王覿又上奏:“蘇軾去冬學(xué)士院試館職策題,自謂借漢以喻今也。其借而喻今者,乃是王莽、曹操等篡國之難易,縉紳見之,莫不驚駭?!保?]卷408
第四波攻擊是針對元祐三年正月蘇軾知貢舉。元祐三年二月,監(jiān)察御史趙挺之上奏:“貢舉用三經(jīng)新義取人近二十年。今聞外議,以為蘇軾主文,意在矯革,若見引用新義,決欲黜落?!边B《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編者對蘇軾還未就職就予以攻擊的做法都看不下去了:“軾初無此意,挺之因浮議以獻言,用情誣實……存之乃所以見是非也?!保?]卷408
第五波攻擊雖是對蘇軾的間接攻擊,但針對胡宗愈的攻擊都牽涉到蘇軾。該次攻擊從元祐三年三月一直延續(xù)到元祐四年三月,持續(xù)了整整一年。首先發(fā)難的是諫議大夫王覿:“宗愈自為御史中丞,論事建言,多出私意,與蘇軾、孔文仲各以親舊相為比周,力排不附己者,而深結(jié)同于己者。”[2]卷411監(jiān)察御史趙挺之、楊康國出面為王覿罷言職不平,左司諫韓川、右正言劉安世則對胡宗愈發(fā)起了持續(xù)不斷的攻擊,特別是被稱為“殿上虎”的劉安世對胡宗愈發(fā)動了高達21次彈劾,所列罪狀都牽涉蘇軾:“……蘇軾撰試館職策題,乃引王莽依附元后,傾覆漢室之事,以為問目,議者莫不罪軾非所宜言,臺諫官亦嘗論奏。而宗愈不惟無所彈劾,又止同列使勿上疏。背公私黨,其事六也。”持續(xù)一年的攻擊直到將胡宗愈趕離朝廷才罷手:元祐四年三月“己卯,尚書右丞胡宗愈為資政殿學(xué)士、知陳州”[2]卷411-423,蘇軾也于是月出知杭州。
余波是在元祐四年二月,監(jiān)察御史王彭年上奏:“近者論奏翰林學(xué)士兼侍讀蘇軾,多以漢、唐人君殺戮臣下,及大臣不奉法令,欲以擅行誅斬小臣等事上進,仍于講筵讀史書之際,懷挾私意,妄論政事?!保?]卷422是時距蘇軾離開朝廷赴杭州任職只有1個月。
蘇軾“二入承明”時間最短,入朝只有短短3個月,但攻擊更加無聊和惡毒。元祐六年(1091年)正月,蘇軾被任命為吏部尚書;以蘇轍執(zhí)政故,二月改命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蘇軾時在杭州,左司諫楊康國就開始“彈奏尚書右丞蘇轍不可為執(zhí)政者,其事有六”并兼及蘇軾[2]卷455。三月蘇軾離開杭州,途中又遭到侍御史賈易彈劾蘇軾在“杭州不當法外刺配顏章、顏益父子”。五月蘇軾到京師,七月侍御史賈易、楊畏疏論蘇軾浙西災(zāi)傷不實。八月,侍御史賈易、御史中丞趙君錫彈劾“蘇軾頃在揚州題詩,以奉先帝遺詔為‘聞好語’,草呂大防制云‘民亦勞止’,引用厲王詩,以比熙寧、元豐之政”[2]卷464。八月蘇軾不得不再次自請外放,出知潁州。
蘇軾“三入承明”期間,局勢似乎相對平靜。元祐七年(1092年)八月,蘇軾以吏部尚書兼南郊鹵簿使被招回;十一月,遷端明殿學(xué)士兼翰林、侍讀學(xué)士,守禮部尚書(這也是蘇軾一生最高的官階了)。元祐八年(1093年)二月,御史黃慶基上疏,列范百祿五罪,又言“洛黨雖衰,川黨復(fù)盛,請早賜罷黜以離其黨與”[2]卷482。元祐八年五月御史董敦逸四狀言蘇轍,御史黃慶基三狀言蘇軾?!芭_官黃慶基復(fù)祖述李定、朱光庭、賈易等舊說,亦以此誣臣,并言臣有妄用穎州官錢、失入尹真死罪,及強買姓曹人田等。”[3]1014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哲宗親政,蘇軾以端明殿學(xué)士兼翰林、侍讀學(xué)士,守禮部尚書出知定州,其時已到國是將變的時候了。
關(guān)于攻擊的對象,大致包括三個方面:
一是直接關(guān)乎蘇軾的。用蘇軾自己的話說就是“發(fā)策草麻,皆謂之誹謗”[3]828。政敵直接指控蘇軾最主要的罪狀也就是所謂“發(fā)策草麻”而已,這反而證明蘇軾的確沒有什么把柄被政敵抓住。
二是涉及蘇軾的同鄉(xiāng)、朋友的。如呂陶(“呂陶黨軾兄弟”)、孔文仲(“只是文仲黨與自以為不便耳”)、胡宗愈(“與蘇軾、孔文仲各以親舊相為比周”)、范百祿(“洛黨雖衰,川黨復(fù)盛”),指責其朋比為周。
三是涉及蘇軾的門生、故舊的。用蘇軾自己的話說就是“臣所薦士,例加誣蔑”[3]828。趙挺之言:“蘇軾專務(wù)引納輕薄浮誕,有如市井俳優(yōu)之人以在門下,取其浮薄之甚者,力加論薦。前日十科,乃薦王鞏;其舉自代,乃薦黃庭堅。二人輕薄無行,少有其比。”[2]卷407黃庭堅“虧損名教,絕滅人理”[2]卷411,秦觀“素號薄徒,惡行非一”[2]卷442。
從攻擊的對象分析,雖然五花八門,但真正所謂罪狀,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并不多,大多流于情緒化的攻擊,也經(jīng)不起推敲。比如針對蘇軾本人的,如果不存偏見,在當時還是在今天也實在看不出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錯誤。
攻擊的手法,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
一是無限上綱,深文周納。縱觀對蘇軾的攻擊,對先皇帝不忠是政敵攻擊的重點所在。無論是蘇軾的發(fā)策制麻(如學(xué)士院考試題、學(xué)士院策試廖正一館職、草呂大防制等),還是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如揚州竹西寺題詩),臺諫無一例外地攻擊蘇軾對先皇帝不忠,用意非常明顯——蘇軾政治上不可靠。作為先皇帝處理過的政治犯,蘇軾可能對神宗皇帝心存怨恨,是高太后對蘇軾唯一不放心的地方。攻擊者抓住蘇軾的歷史問題做文章,這種被蘇軾稱為“陰中之害”的手法極為陰險而惡劣,不但想讓蘇軾在政治權(quán)力斗爭中出局,而且欲置蘇軾于死地,蘇軾在紹圣、元符時期的被貶,以及后來的入“元祐黨人碑”,都緣于朱光庭、趙挺之、賈易、黃慶基的政治陷害:“此風萌于朱光庭,盛于趙挺之,而極于賈易,今慶基復(fù)宗師之,恐陰中之害,漸不可長,非獨為臣而言也?!保?]1015蘇軾其實深諳政敵的攻擊手段和目的。
二是信口雌黃,無中生有。如蘇軾知貢舉,趙挺之攻擊“蘇軾主文,意在矯革”,蘇軾自謂“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3]828,的確是實情。另外如賈易指責蘇軾“杭州不當法外刺配顏章、顏益父子”,賈易連顏章、顏益是兄弟還是父子都沒有搞清楚就信口雌黃,進行無中生有的攻擊、陷害,只能說明攻擊者的不擇手段。
三是指鹿為馬,指黑為白。如為了政治斗爭的需要,疏論蘇軾浙西災(zāi)傷不實,置百萬生靈于兒戲:“只如浙西水災(zāi),臣在杭州及替還中路并到闕以來,累次奏論,詞意懇切。尋蒙圣慈采納施行。而易扇搖臺官安鼎、楊畏,并入文字,以謂回邪之人?;蟪?,乞加考驗,治其尤者……易等但務(wù)快其私忿,茍可以傾臣,即不顧一方生靈墜在溝壑?!保?]934-935這就不只反映了政治斗爭的丑惡,更反映了攻擊者已經(jīng)失去起碼的良知,近乎喪心病狂了。
四是采用漫罵手段,進行人身攻擊。以王覿、趙挺之等最為典型。趙挺之言:“按軾學(xué)術(shù)本出《戰(zhàn)國策》蘇秦、張儀縱橫揣摩之說?!保?]卷407王覿言:“軾習(xí)為輕浮,貪好權(quán)利,不通先王性命道德之意,專慕戰(zhàn)國縱橫捭闔之術(shù)。是故見于行事者,多非理義之中,發(fā)為文章者,多出法度之外……學(xué)術(shù)不正,長于辭華而暗于義理?!保?]卷408王彭年言:“其學(xué)乃學(xué)為儀、秦者也。其文率務(wù)馳騁,好作為縱橫捭闔,無安靜理政,亦類其為人也。”[2]卷455對蘇軾縱橫家似的為文到輕浮的為人,進行全面的人身攻擊。
五是株連附會,構(gòu)陷其結(jié)黨營私。從弟弟蘇轍,到門生黃庭堅、秦觀,故舊王鞏、孔文仲、胡宗愈,以至于同鄉(xiāng)呂陶、范百祿,無不在攻擊之列,上文已有論述,此不贅言。
六是輪番進攻,制造強大的輿論壓力。特別是“一入承明”時期,發(fā)動的五波攻擊都帶有明顯的預(yù)謀和目的性。
綜上所述,蘇軾“三入承明,四至九卿”時期絕不像表面上那樣風光。從遭受攻擊的時間點、攻擊內(nèi)容、攻擊手法諸方面分析,蘇軾絕大多數(shù)時間成為眾矢之的,處于四面受敵的狀況,更多的是無奈的辯白。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蘇軾陷于這種狀況的呢?筆者認為,原因固然復(fù)雜,但大致可以從兩個方面展開分析,一是可以從攻擊者的角度(外部的客觀因素)分析,一是可以從蘇軾的角度(行為主體本身的主觀作為)分析。
攻擊者為什么對蘇軾進行圍攻,原因是多方面的,且頭緒繁多,撲朔迷離。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對蘇軾展開直接或間接攻擊的,有孫升、朱光庭、傅堯俞、梁燾、王巖叟、王覿、韓川、賈易、楊康國、趙挺之、劉安世、王彭年、楊畏、趙君錫、黃慶基、董敦逸等。這些人中部分與蘇軾有個人恩怨,但絕大多數(shù)則并非如此,牽涉到更為深刻的體制原因和諱莫如深的權(quán)力斗爭。
首先,不能排除個人恩怨因素。比如朱光庭,特別是賈易,攻擊蘇軾的確有為其老師程頤報怨的成分,蘇軾自己對此也很清楚:“臣與賈易本無嫌怨,只因臣素疾程頤之奸,形于言色,此臣剛褊之罪也。而賈易,頤之死黨,專欲與頤報怨?!保?]930賈易把為老師程頤報怨作為政治使命,近乎喪心病狂,前文已有論述。另外,像趙挺之攻擊蘇軾,也的確與蘇軾存在個人恩怨:“其后挺之以大臣薦,召試館職,臣實對眾言,挺之聚斂小人,學(xué)行無取,豈堪此選?!保?]828攻擊蘇軾最為厲害的王覿、黃慶基也大致可以從個人恩怨找到蛛絲馬跡。王覿為韓維所推薦,黃慶基為王安石親戚,蘇軾與韓維、王安石存有政見分歧,引起他們的攻擊,勉強也可以說存在個人恩怨因素。但另外的人,用通常流行的私人恩怨造成的意氣之爭來解釋是缺乏說服力的。有的學(xué)者對此曾有比較深入的探討,如王水照的《論洛蜀黨爭的性質(zhì)和意義》認為,即使在表面?zhèn)€人恩怨的意氣之爭下,其實也包括“思想、志趣和性格的分歧”[4]。
第二,更深層次的原因牽涉到當時的體制。從攻擊蘇軾的構(gòu)成人員的公開身份分析,無一不是臺諫人員。臺諫制度是宋代立國的根本性制度,在宋代立國的權(quán)力架構(gòu)中,臺諫被賦以風聞言事的特權(quán),對于相權(quán)起到一定牽制作用,主要是利用輿論牽制宰相執(zhí)政的權(quán)力,是維持權(quán)力制衡的的一項重要制度,蘇軾曾在熙寧年間的《上皇帝書》[2]739-748中對臺諫制度做過充分肯定。從法理上說,臺諫對蘇軾的攻擊是具有合法性的。這既是他們的權(quán)力,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但問題是,任何好的制度都需要人去執(zhí)行。自熙寧時期王安石首開利用臺諫驅(qū)逐、清除政敵的先例后,到了元祐時期,司馬光、呂公著、劉摯、呂大防以至于蘇轍,這些執(zhí)政大臣都或多或少利用臺諫打擊政敵。王安石、司馬光利用臺諫驅(qū)逐、清除政敵主要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主張;而到了元祐時期,臺諫則成了鞏固權(quán)力、打擊政敵的工具。臺諫從“君主之耳目”逐漸演變?yōu)椤按蟪贾饺恕薄!芭_諫權(quán)重,發(fā)空言而不負言責,互薦互引,黨禍遂起。”①梁天錫《北宋臺諫制度之轉(zhuǎn)變》,載《宋史研究集》第九輯,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印行,1977年。臺諫已經(jīng)從權(quán)力制衡的工具演變?yōu)闄?quán)臣打擊不同政見者的利器,作為工具性的負面影響日益顯現(xiàn)。呂陶作為臺諫人員道出了其中的黑幕:“今臺官以阿附彈奏,而執(zhí)政應(yīng)之于內(nèi);講官以怨仇欲報,而諫臣助之於外?!保?]卷404蘇軾在元祐時期的遭遇,最為明顯地反映了臺諫的這種變質(zhì)。特別是劉摯,“與同列議論,多瀉其語,與言事官相表里”[2]卷430,“引趙君錫為中丞”,趙君錫又“薦葉伸為臺官,以合摯意。陰與賈易相結(jié),摯所不悅,則奮力排擊”[2]卷467。有的研究者認為,“從元祐更化到車蓋亭詩案這一段時間內(nèi)基本上是朔黨臺諫左右著政局的發(fā)展,朔黨臺諫在整個臺諫力量構(gòu)成中最有發(fā)言權(quán)和對統(tǒng)治者決策所起的作用無疑是最大的。”[5]而這段時間正是臺諫對蘇軾攻擊最劇烈的時期,臺諫中的多數(shù)人都列名摯黨或朔黨②《續(xù)資治通鑒》載:“摯黨人姓名:王巖叟、劉安世、韓川、硃光庭、趙君錫、梁燾、孫升、王覿、曾肇、賈易、楊康國、安鼎、張舜民、田子諒、葉仲、趙挺之、盛陶、龔原、劉概、楊國寶、杜純、杜纮、詹適、孫諤、硃京、馬傳慶、錢世榮、孫路、王子韶、吳立禮,凡三十人?!保ó呫渥独m(xù)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2081頁。)中,諸葛憶兵的《洛蜀黨爭辨析》對朔黨在洛蜀黨爭中的作為做過精彩的分析[6]。
第三,更為諱莫如深的也是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權(quán)力爭斗。司馬光去世后,舊黨由誰來挑頭支撐大局,是當時急需解決的問題。蘇軾深諳歷史,吏事精通,才華出眾,深得最高權(quán)力者賞識,無疑是最有可能出任執(zhí)政或者宰相的人選。因此,筆者根據(jù)史料分析認為,從元祐元年九月司馬光去世到元祐三年四月,執(zhí)政大臣調(diào)整到位為止,在這一年半時間內(nèi),蘇軾出任執(zhí)政或者宰相可能已經(jīng)在圈內(nèi)人士中成為公開的秘密。只有在這個基礎(chǔ)上,才能解釋臺諫對蘇軾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元祐元年九月二十八日,孫升的“蘇軾……若或輔佐經(jīng)綸,則愿陛下以王安石為戒”[2]卷388的秘密報告已經(jīng)透露出這種信息;元祐二年九月侍御史王覿的“前者,頤敗而言者及軾,故軾乞補外,既降詔不允,尋復(fù)進職經(jīng)筵,而又適當執(zhí)政大臣有闕,士大夫豈得不憂?雖臣亦為朝廷憂也”[2]卷405,更是把這種可能的人事調(diào)整的秘密公開了;元祐二年十二月,趙挺之 “使軾得志,將無所不為矣”[2]卷407,指向也非常明確。
一波接一波的攻擊應(yīng)該說達到了目的。元祐三年四月,高太后宣諭蘇軾“直須盡心事官家,以報先帝知遇”①《續(xù)資治通鑒》載:元祐三年(1088年)四月,“是夕,軾對于內(nèi)東門小殿,既承旨,太皇太后急問曰:‘卿前年為何官?’曰:‘臣前年為汝州團練副使。’‘今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學(xué)士?!唬骸我藻嶂链??’軾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唬骸且??!Y曰:‘豈大臣論薦乎?’曰:‘亦非也?!Y曰:‘臣雖無狀,不敢自它途以進?!侍笤唬骸四讼鹊壑庖病O鹊勖空b卿文章,必嘆曰:“奇才,奇才!”,但未及用卿耳?!Y不覺哭失聲。太皇太后泣,帝亦泣,左右感涕。已而命坐賜茶,撤御前金蓮燭送歸院?!保ㄇ濉ぎ呫洹独m(xù)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2035頁)。這則出自蘇軾朋友王鞏《隨手雜錄》的事例,透露了多方面的信息:一方面透露了太后希望蘇軾對神宗皇帝感恩戴德,另一方面表現(xiàn)了太后對蘇軾的器重,而更為重要的信息是安慰和補償——蘇軾在政治上進位宰執(zhí)的安排破局(此時正式宰執(zhí)班子完全調(diào)整到位)。巧合的是,臺諫對蘇軾的直接攻擊也從此偃旗息鼓,轉(zhuǎn)為攻擊出任執(zhí)政的胡宗愈,蘇軾只是遭受胡宗愈的池魚之殃。
因此,從權(quán)力爭斗角度分析臺諫攻擊蘇軾的動機,才可能避免“意氣之爭”、“洛蜀黨爭”的認識誤區(qū),權(quán)力才是爭斗最為核心的因素。蘇軾與劉摯在權(quán)力上存在競爭關(guān)系,因此蘇軾在“一入承明”時期遭到的攻擊,幕后都有劉摯的影子。元祐二年十月,劉摯上奏:“知陳州傅堯俞,知齊州王巖叟,知潞州梁燾,通判虢州張舜民,知廣德軍賈易……皆忠直之臣,守正不撓……愿召入備任使,以慰公議?!保?]卷406上述諸人都是攻擊蘇軾的主力,劉摯上奏急于招回,其用心昭然若揭。劉摯之所以如此,其原因與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有關(guān),也與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封建政治生態(tài)的金字塔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決定了這種競爭的性質(zhì):你上我就不能上,只有你下我才能上。因此,阻止蘇軾進位宰執(zhí),才演出了一幕幕連續(xù)攻擊蘇軾的活劇。
外因取決于內(nèi)因,性格決定命運。導(dǎo)致蘇軾在元祐黨爭中四面受敵,除了上述客觀原因外,還與蘇軾不合時宜的獨立政治取向、耿介的政治操守、真摯無飾的性格等主觀因素有關(guān)。
首先,與蘇軾“不合時宜”的獨立政治取向有關(guān)。從熙寧王安石變法開始,統(tǒng)治集團就分裂為新舊兩黨;元祐司馬光執(zhí)政“盡廢新法”,打擊、排斥新黨人員,更加劇了這種分裂的趨勢。在當時的政治格局中,新舊兩黨已經(jīng)勢如水火,按照政治潛規(guī)則,牽涉到站隊問題,站隊已經(jīng)高于是非,政治取向成為第一考量因素。
一方面,蘇軾反對新法,對王安石路線始終持保留態(tài)度,這一政治立場是一貫的,這也是元祐時期司馬光重用蘇軾的原因。蘇軾的老朋友和政敵章惇看得最為清楚:“元祐初,司馬光作相,用蘇軾掌制,所以能鼓動四方。”[7]卷343司馬光重用蘇軾、蘇轍兄弟有著重要的政治考量。蘇軾也的確不辱使命,《呂惠卿責授建寧軍節(jié)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是蘇軾寫得最為滿意的公文,也大致能夠反映蘇軾對新法、新黨人員的態(tài)度和真實想法:“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茍可蠹國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稱首。”[3]1100這必然招致新黨人物的集體反感,蘇軾自己也很清楚知道這一點:“只因任中書舍人日,行呂惠卿等告詞,極數(shù)其兇慝,而弟轍為諫官,深論蔡確等奸回。確與惠卿之黨,布列中外,共仇疾臣。近日復(fù)因臣言鄆州教授周穜,以小臣而為大奸,故黨人共出死力,構(gòu)造言語,無所不至?!保?]838
另一方面,蘇軾反對盡廢新法,并與當時“政治正確”的司馬光因為役法問題由私下討論發(fā)展到朝堂里的正面沖突。當時整個政治形勢是“其意專欲變熙寧之法,不復(fù)校量利害,參用所長也”[3]792。蘇軾反對盡廢新法,在黨同伐異的保守的臺諫看來,蘇軾就成了“比王安石則不及,當與章惇、蔡確、呂惠卿相上下”[2]卷455的另類和異類。因為“好同惡異”是當時政治,也是中國幾千年封建政治的特色,蘇軾必然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獨立不倚的政治取向,使蘇軾成了政治上的另類。蘇軾在黨爭中的站隊既得罪了新黨,也不見容于舊黨,舊黨和新黨都將其視為異類。有主見、不盲從、不附和的政治取向和政治人格,是不為任何當政者所喜的,蘇軾一生的政治浮沉大致都能從其獨立不倚的政治取向找到答案:熙豐黨爭遭遇“烏臺詩案”和黃州流放,元祐黨爭中成為舊黨內(nèi)部打擊的目標,紹圣、元符時期成為唯一貶到海外的大臣。
第二,與蘇軾“不合時宜”的耿介性格有關(guān)。負責地表達自己的政見,勇于為義,不患得患失,蘇軾耿介的性格是其遭受攻擊的又一重要原因。與司馬光為役法問題爭論特別彰顯了他這一個性特點。在反對王安石變法中,蘇軾與司馬光曾是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烏臺詩案蘇軾貶謫黃州,司馬光曾被牽累:“端明殿學(xué)士司馬光、戶部侍郎致仕范鎮(zhèn)……各罰銅二十斤?!保?]卷301蘇軾的復(fù)出也與司馬光的推薦有關(guān)。論公誼與私交,蘇軾與司馬光都是同一戰(zhàn)線的同志,但牽涉到國計民生的役法存廢問題時,由于蘇軾參與“同定役法”,役法存廢利弊就由最初的朋友之間的私下討論變成了政策走向爭論。司馬光既不合法也不合理更不理智的盡改新法的做法,導(dǎo)致了蘇軾與其在朝堂上發(fā)生了公開爭執(zhí)。蘇軾耿介的個性使他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樹敵不少:“始論衙前差顧利害,與孫永、傅堯俞、韓維爭議,因亦與司馬光異論……而臺諫諸人,逆探光意,遂與臣為仇?!保?]913蘇轍對此也曾有論述:“公知言不用,乞補外,不許。君實始怒,有逐公意矣,會其病卒乃已。時臺諫官多君實之人,皆希合以求進,惡公以直形己,爭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則因緣熙寧謗訕之說以病公,公自是不安于朝矣?!保?]
這種耿介的個性,不僅表現(xiàn)在與司馬光的役法爭論,還表現(xiàn)在另外一些問題上:如其后“又于經(jīng)筵極論黃河不可回奪利害,且上疏爭之,遂大失執(zhí)政意?!保?]913筆者特別要提到蘇軾寫于元祐三年的幾篇論奏:《轉(zhuǎn)對條上三事狀》[3]819-823、《述災(zāi)沴論賞罰及修河事繳進歐陽修議狀札子》[3]823-827、《論邊將隱匿敗亡憲司體量不實札子》[3]834-836。當政者是需要歌功頌德的,蘇軾暴露當時存在的大量問題,其耿介的個性必然招致“當軸者恨之”[9]2049,而當時的臺諫與當軸者又互為表里。
第三,與蘇軾“不合時宜”的真摯個性有關(guān)。真摯、外露、嫉惡如仇的個性,也是蘇軾易于招怨使其成為政治對手攻擊的重要原因。如 “臣又素疾程頤之奸,未嘗假以色詞,故頤之黨人,無不側(cè)目”[3]913,公開指斥趙挺之“聚斂小人,學(xué)行無取”[3]828以及 “軾在翰林,頗以言語文章規(guī)切時政”[9]2036等等。這種真摯無飾、“剛褊疾惡”的個性,當然會“見疾于群小”,蘇軾比蘇轍更容易招致政敵攻擊,就在情理之中了。
綜上所述,蘇軾在元祐政爭中四面受敵,成為眾矢之的,既與其處于眾所必爭的政治地位等客觀因素有關(guān),更與其政治取向、性格等主觀因素有關(guān)。
就像筆者前面分析的,元祐時期是蘇軾政治上最為風光也最為無奈的時期,蘇軾由此面臨多重矛盾,并由此面臨兩難選擇。
從現(xiàn)實層面說,高太后的知遇之恩與臺諫不依不饒的圍剿,盡忠國事與明哲保身的不能兩全,耿介的個性與政治上必須的妥協(xié)退讓,致君堯舜的理想與不能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諸如此類的現(xiàn)實矛盾,使蘇軾面臨兩難選擇:“臣欲依違茍且,雷同眾人,則內(nèi)愧本心,上負明主。若不改其操,知無不言,則恐怨仇交攻,不死即廢?!保?]829從思想層面說,思想深處進取與退隱、出世與入世的深刻矛盾伴隨著蘇軾一生,元祐時期這種矛盾更為尖銳,使蘇軾同樣面臨兩難選擇。
在現(xiàn)實與思想的多重矛盾中,蘇軾“為”與“不為”的選擇無疑具有特殊的意義。
蘇軾在黨爭中的“為”顯示了儒家積極用世的陽剛精神,也就是擔當精神、批判精神、強烈的主體意識。
首先,是擔當精神。為了報答高太后的知遇之恩,蘇軾盡忠國事 ,不但在其位謀其政,而且不在其位也謀其政——“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明確的是非觀可能招致的麻煩和帶來的后果,蘇軾清楚,蘇軾的朋友也清楚:“畢仲游以書戒之曰:‘夫言語之累,不特出口者為言,其形于詩歌,贊于賦頌,托于碑銘,著于序記者,皆言語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則見是者喜;非其所非,則蒙非者怨。喜者未必能濟君之謀,而怨者或已敗君之事矣。官非諫臣,職非御史,而好是非人,危身觸諱,以游其間,殆猶抱石而救溺也。’軾不能從。”[9]2036這種擔當精神,顯示了宋代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宏大胸襟和豪邁情懷。這與范仲淹、歐陽修等前輩“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一脈相傳,也踐行了早年與母親對話做范滂的諾言。
其次,是批判精神。為了實現(xiàn)致君堯舜的理想,蘇軾決不粉飾現(xiàn)實,是永遠的不滿現(xiàn)狀者,也是永遠的持不同政見者。對元祐時期“上之所可,不問其是非,下亦可之,上之所否,不問其曲直,下亦否之”[3]790的狀態(tài),蘇軾“深慮數(shù)年之后,馭吏之法漸寬,理財之政漸疏,備邊之計漸弛,則意外之憂,有不可勝言者。雖陛下廣開言路,無所諱忌,而臺諫所擊不過先朝之人,所非不過先朝之法,正是‘以水濟水’,臣竊憂之。故輒用此意,撰上件《策問》,實以譏諷今之朝廷及宰相臺諫之流,欲陛下覽之,有以感動圣意,庶幾兼行二帝忠厚勵精之政也?!保?]790這與當時認為元祐更化開辟了一個新時代的既得利益者當然不同道。
第三,是強烈的主體意識——堅定、獨立。蘇軾具有堅定的政治操守和獨立的人格操守,決不是攻擊者所謂的縱橫家。蘇軾早在熙寧時期就被王安石冠以 “縱橫家”的惡名,神宗皇帝當時就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的矛盾,如果真是所謂縱橫家,就像蘇軾自己所說“王安石新得政,變易法度,臣若少加附會,進用可必”[3]912。元祐時期,如果蘇軾真是所謂縱橫家,作為被司馬光迅速提拔的政治人物,只要惟政治正確的司馬光馬首是瞻,不批評時政,做到明哲保身,是可以避免成為眾矢之的的。從熙寧到元祐,蘇軾之所以成為當政者打擊的重點對象,除了前述的擔當精神、批判精神,更為重要的一點就是蘇軾具有堅定的政治操守和獨立的人格操守。所謂堅定,就是不因政治形勢、政治利益計較“貪得患失……改其常度”;所謂獨立,就是決不“隨世俛仰,改其常度”[3]914。蘇軾曾在《杭州召還乞郡狀》對此有自述:“惟有獨立不倚,知無不言,可以少報萬一。”[3]913“自陳入仕以來進退本末,欲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獨立不回,以犯眾怒者,所從來遠矣?!保?]914這應(yīng)該是蘇軾對自己一生操守最好的詮釋。
元祐時期雖被后人冠以“賢人政治”,但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其實是惡劣的,從政諸公的政績也乏善可陳。舊黨政治人物先是極力打擊新黨,后是舊黨內(nèi)部的黨爭,而舊黨內(nèi)部的黨爭又主要集中于人事糾葛、個人攻擊、權(quán)力斗爭。蘇軾想辦的事總有人反對,爭論一番之后結(jié)果多是不了了之。面對這樣惡劣的政治生態(tài)和無聊的政治環(huán)境,蘇軾除了不得不作出辯白外,基本上沒有熱情去參與,經(jīng)常充滿無可奈何的厭倦之感,這種被動應(yīng)付與熙豐時期的主動出擊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當然,蘇軾在元祐黨爭中選擇“不為”,并非如有的論者所說是“既欲參政又畏禍及身”[10]的被動選擇,而是當時形勢下的主動選擇。如果蘇軾在元祐黨爭中主動投入、積極作戰(zhàn)的話,蘇軾自己也成了無聊游戲的制造者,也會成為悲劇中的喜劇人物或者喜劇中的悲劇人物。因此,蘇軾主動選擇“不為”自有其特殊意義。
蘇軾在元祐黨爭中的不為,有兩點特別值得一說,一是政治上的光明磊落,一是個人進退上的淡泊名利。
首先,絕不效法當時流行的惡劣政治手法,如對政治對手進行深文周納、利用臺諫打擊政治對手、為了權(quán)利死纏爛打等等,政治上光明磊落,維持了政治斗爭的品位和作為士大夫的尊嚴。
對政治對手進行深文周納,是熙豐到元祐流行的打擊政治對手的慣用手法,蘇軾經(jīng)歷過“烏臺詩案”,是該案最大的受害者。元祐二年十月,當趙君錫等人對葉祖洽熙寧三年(1070年)三月策問進行歷史清算,惡意構(gòu)陷其有“譏訕之言”時,蘇軾作為當事者(熙寧三年時期葉祖洽策問的編排官),不以自己當年的個人好惡為依據(jù)(蘇軾當時認為“祖洽詆祖宗以媚時君”),實事求是地對葉祖洽廷試策狀進行分析:“臣愚今詳君錫所駁,極未為允。臣取祖洽印本試策尋究,即無譏訕之言,不知君錫何以見其譏訕也。士之論事,必欲究極始末,其語或及祖宗,事有是非,義難隱諱,但當考其所言當否,以為進退,不可一一指為謗訕。顯是祖洽學(xué)術(shù)淺暗,議論乖繆,若謂之譏訕宗廟,則亦不可?!保?]804-805對蔡確車蓋亭詩案也反對類似的構(gòu)陷:“臣與確元非知舊,實自惡其為人。今來非敢為確開說,但以所系國體至重”[3]837。
利用臺諫打擊政治對手,同樣是熙豐到元祐流行的政治手法。元祐初,張商英請?zhí)K軾推薦他入臺,為其充當政治打手,事見朱弁的《曲洧舊聞》:“元祐間,東坡在禁林,無盡以書自言曰:‘覺老近來,見解與往時不同,若得一把茅蓋頭,必能為公呵佛罵祖。’蓋欲坡薦為臺諫也。溫公頗有意用之,嘗以問坡。坡云:‘犢子雖俊可喜,終敗人事,不如求負重有力,而馴良服轅者,使安行于八達之衢,為不誤也。’溫公遂止?!保?1]《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續(xù)資治通鑒》、《宋史》也有相關(guān)記載,可見并非朱弁虛構(gòu)。張商英后來出任宰執(zhí),是有相當能力的。蘇軾沒有像劉摯或者蘇轍一樣籠絡(luò)、借助臺諫打擊政治對手,政治上的確光明磊落。
為了權(quán)利死纏爛打,更是王覿、賈易、趙挺之、劉安世等人的慣用手法。蘇軾不愿陷入無聊的、特別是為權(quán)力展開的惡斗,更不愿“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多次主動請求外放。蘇軾不愿做政治動物,更不愿做權(quán)力動物。
其次,在個人進退上,蘇軾淡泊名利,不以個人進退介懷,不戀棧,更不汲汲于功名富貴:“夫君子之所重者,名節(jié)也。故有‘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可殺不可辱’之語。而爵位利祿,蓋古者有志之士所謂鴻毛敝屣也?!保?]838-839蘇軾重視“名節(jié)”,視“爵位利祿”為“鴻毛敝屣”。當政治斗爭淪落到個人攻擊、權(quán)力角逐時,道家的“不為”思想無疑成了蘇軾的主導(dǎo)思想。遠離朝堂,出任地方官;遠離官場,回鄉(xiāng)、歸隱。蘇軾在元祐時期多次主動選擇請求外放,就是為了避免陷入這種無聊的政治斗爭使自己淪為笑柄,成為喜劇人物:“臣若守其初心,始終不變,則群小側(cè)目,必無安理。雖蒙二圣深知,亦恐終不勝眾。所以反復(fù)計慮,莫若求去。非不懷戀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余,恥復(fù)與群小計較短長曲直,為世間高人長者所笑?!保?]914從出知揚州開始,蘇軾開始寫作和陶詩,更加明顯地透露出歸隱田園的信息,甚至做好了回鄉(xiāng)的具體規(guī)劃。家鄉(xiāng),是蘇軾在血腥、冷酷的政海浮沉中內(nèi)心深處保留的一塊凈土和圣地,是蘇軾在近乎荒漠的政壇中的心中綠洲,更是蘇軾靈魂皈依的精神家園,筆者在以前的論文如《執(zhí)著與曠達:蘇軾詩詞的還鄉(xiāng)情結(jié)》[12]、《蘇軾詩詞的兄弟心結(jié)》[13]、《生不同歸死同穴——論王閏之在蘇軾婚姻生活中的地位》[14]多有論及,此不贅述。
綜上所述,蘇軾在元祐黨爭中的處境是極其尷尬的,一方面是朝廷重臣,另一方面是倍受臺諫攻擊的目標。之所以成為眾矢之的,既有主觀原因,也有客觀原因。蘇軾在元祐黨爭中的擔當精神、批判精神、強烈的主體意識以及光明磊落、淡泊名利的政治風范和人格風范,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選擇,對于我們了解蘇軾的人格、志趣、追求,對于今天的人們也具有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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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Do”or“Not To Do”——On Su Shi’s Plight,Integrity and Option in Party Struggles in Yuanyou Period
YU Shi-h(huán)ua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Jiangs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Zhenjiang 212003,China)
In Yuanyou period,Su Shi once came to the center of power,three times becoming the emperor’s close minister and four times taking the positions of the nine chief ministers.While in the vortex of political struggles,Su Shi suffered from his political opponents’attacks constantly and had to ask for exiles repeatedly.The causes for the political struggles in Yuanyou period are complex.From the attacker’s perspective,the political struggles in Yuanyou period were related to personal resentment,and,more importantly,to the social system deterioration and Su Shi’s special political status.From Su Shi’s perspective,his independent political orientation,integrity and personality contributed to the political struggles in Yuanyou period.During this particular period of time,Su Shi displayed his responsible and critical spirit,his strong self-consciousness,his openness and honesty,his indifference to fame and profit and his option“to do”or“not to do”which help us to understand Su Shi's personality,aspiration and pursuit and serve as an inspiration to people today.
Su Shi;Yuanyou period;political struggles;causes;options
K244.05
A
1009-105X(2011)04-0086-08
2011-08-04
喻世華(1959-),男,江蘇科技大學(xué)副教授、副編審,《江蘇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