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江
(北京師范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5)
江永的古音學開創(chuàng)性辨析
王樹江
(北京師范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5)
江永是清代有名的古音學家之一,但是前人的研究大都認為他是繼承顧炎武而來的,通過分析江永的聲、韻、調(diào)研究來探究他的古音學思想,考察江永在古音學上的開創(chuàng)性,認為江永對古音的研究是古音學研究上的關鍵。
古音學;江永;開創(chuàng)性;地位
朱曉農(nóng)在其《古音學始末》[1]中明確提出:“我們把顧氏以前的古音學叫做‘古韻學’,顧氏到高本漢之間的古音學叫做‘古音學’,高本漢以后的研究稱為‘音韻學’。”但朱先生并沒有具體展開。通過考察吳棫以來的古音研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古韻學”的研究對象是以《詩經(jīng)》、《楚辭》等群經(jīng)韻文為主;所謂的“古音學”,是除了韻文研究之外,還包括聲紐研究和聲調(diào)研究在內(nèi);所謂“音韻學”,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通過與現(xiàn)代語音學的結合,使用了內(nèi)部構擬法來研究古音。朱先生的觀點在傳統(tǒng)古音學史研究中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
古音學研究始于宋代吳棫,明代陳第為一變,后經(jīng)昆山顧炎武,清代學者研究都宗顧炎武。顧炎武固然是開了清代古音學研究的先例,但是從他的考證內(nèi)容來看,還是注重于韻文的押韻情況,并沒有注意古聲的情況。雖然李葆嘉說顧炎武有古無輕唇的觀念,但是我們不認為顧炎武是有這個觀念的。首先,顧炎武的例子都是零散的,沒有系統(tǒng)地來論述。這正如我們說雖然許慎已經(jīng)注意到了聲兼義的情況,但是真正要提出右文現(xiàn)象的只能是像楊泉的《物理論》中的類聚以明才能算作明白了聲兼義的規(guī)律,所以我們不認為零散的例子能夠支持顧炎武的“古無輕唇”觀點。其次,雖然羅常培說“黃先生謂:古聲數(shù)之定乃今日事,前者顧亭林知古無輕唇……(?)”但是這個問號說明了是有問題的。要么就是羅認為黃侃有誤,要么就是羅對此記不太清,故疑之。最后,顧炎武的說法都是以隨文作注的形式出現(xiàn)的,對他的處理只能說如同鄭眾的六書理論不為后世所采用一樣,是不能歸于理論層次上的??傊覀兛梢再澩S侃在《爾雅略說》里所言的“古聲類之說,萌芽于顧氏”,但是顧氏沒有進行古聲紐的考究是十分明了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顧炎武還屬于古韻學研究階段。真正對古音學進行系統(tǒng)性的研究始于顧炎武之后的江永。江永是清代古音學研究局面的真正肇始者,他的著作宏豐,最著名的有《古韻標準》、《四聲切韻表》和《音學辨微》等,在這三部著作里,江永系統(tǒng)地闡述了自己的古今音觀念以及聲紐、韻部、等第與古音的關系。
前人的古音學研究只是重視韻文的采集和一部分諧聲方法的運用,這樣的研究方法是每一個考古派都利用的,但是到了顧炎武時代,他已經(jīng)基本上做到了古韻學的極點,如果再有研究者尋這條路,那么勢必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了。江永率先確定了對古韻進行審音的研究方法。
江永《古韻標準》里系統(tǒng)論述了顧炎武的得失,認為顧炎武“考古之功多,審音之功淺”。顧炎武是考古派的代表,他在《音學五書》里已經(jīng)把《詩經(jīng)》、《周易》的古音進行了系聯(lián),并且以此來考證《唐韻》里的韻字歸類問題,最后形成了自己的古韻十部,這是他的考古結果,而沒有從音理上離析他們。但是顧炎武的考古結果中對《唐韻》的離析都是正確的,例如:他把平聲支韻析為二,一屬歌部,一屬脂部;尤韻析為二,一屬脂部,一屬蕭部;麻韻析為二,一屬魚部,一屬歌部;庚離析為二,一屬陽部,一屬耕部。這些離析結果都為后來學者所承認。顧氏又將入聲韻離析:
屋分三支,一歸脂部入聲(職部),一歸魚部入聲(屋部),一歸蕭部入聲(藥部);
沃分二支,一歸魚部入聲(屋部),一歸蕭部入聲(覺部);
覺分二支,一歸魚部入聲(覺部),一歸蕭部入聲(藥部);
麥分二支,一歸脂部入聲(職部),一歸魚部入聲(鐸部);
昔分二支,一歸脂部入聲(錫部),一歸魚部入聲(鐸部);
錫分二支,一歸脂部入聲(錫部),一歸蕭部入聲(藥部);
藥分二支,一歸魚部入聲(覺部),一歸蕭部入聲(藥部);
鐸分二支,一歸魚部入聲(鐸部),一歸蕭部入聲(藥部)。
江永沒有滿足于前此研究,而是通過審定音讀的侈弇,將顧炎武的真部,分為“口斂而聲細”的真部和“口侈而聲大”的元部,將顧炎武的宵部分為“口開而聲大”的宵部和“口弇而聲細”的幽部,同樣和真元問題一樣的侵、談二部也一樣依這個原則分成了兩部,同時在他的《四聲切韻表》里明確地標明了古音的等次在今音中的演變規(guī)律,這是顧炎武之前所有的古韻學家所沒有考慮到的問題。在江永之后的戴震就利用這個原則,他在《答段若膺論韻》中曾經(jīng)提到江永的分韻方法,又據(jù)此方法而批評段玉裁①,從而又進一步提出了“同呼而具四等者二”的理論,并且還在《四聲切韻表》的基礎之上,進一步審音,從而單獨列出了更加系統(tǒng)化的古音等次,后人在研究古音學時,無不考慮中古音與上古音的等次對應關系,這不得不說是江永的一大開創(chuàng)。
江永的開創(chuàng)性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古韻學原則上,更重要的是他的著述中所反映的古聲學思想。江永在《古韻標準》和《音學辨微》中都闡明了很多古聲鈕的相互關系。這對后人的古聲研究具有很大的啟發(fā)作用。
1. 關于輕重唇關系
江永《音學辨微》對輕重唇的關系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
輕唇重唇,音每相轉?!安弧敝疄椤案ァ?,邦、非轉也;“勃”之為“艴”,滂、敷轉也;“馮依”之“馮”為姓氏之“馮”,“風帆”之“帆”今讀如“蓬”,並、奉轉也;“無”之為“沒”,《春秋》“筑郿”亦作“筑微”,釋氏有“南無”之“無”音“?!保础赌绿熳觽鳌分澳ぐ荨?,皆明、微轉也。[2,p70]
傳統(tǒng)認為錢大昕是最早提出“古無輕唇音”學說的,但是在他之前,已有人認識到了輕重唇之間的關系,江永就是其中之一。李葆嘉《清代上古聲鈕研究史論》指出江永之前的顧炎武就有“古無輕唇”的觀點,但是我們不認為他已經(jīng)有了這個觀念,上面已經(jīng)說明。另外,江永在以《切韻》系統(tǒng)為基礎的基礎之上來論證他們的關系,這點在系統(tǒng)性上要比錢大昕高明。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所舉的例子,江永所指出的都在其中,可見錢大昕是繼承了江永的這個觀點,只不過在此基礎上明確提出了“古無輕唇音”的說法而已,卻也沒有證明為什么。其實對照這個觀點,我們寧可說是輕重唇有密切關系,而且我們現(xiàn)在用的也是這個關系,不是他的結論。
2. 關于舌頭舌上關系
劉熙《釋名》云:“天,豫司兗冀以舌腹言之,‘天,顯也,在上高顯也’;青徐以舌頭言之‘天,坦也,坦然而高遠也’?!鄙喔?,今人所謂舌上也?!疤臁弊址置魇巧囝^,乃有以舌上呼之,方音之不正者也。朱子《楚辭辨證》“論九歌靈何為兮水中”之“中”,云:“此處人以‘中’為‘當’”,是呼“東”韻為“陽”,“知”母為“端”,舌上如舌頭也。安溪李文貞公光地謂閩廣人知徹澄猶作舌音,意其如此類耳?!秲x禮·覲禮》“匹馬卓上”,注:“卓”讀如“卓王孫”之“卓”。蓋馬之“卓”者其顙白,即《易》所謂“的顙”。古音“的,都藥切”,而姓氏之“卓”,漢人亦讀為“都藥切”,不如今音“竹角切”也。明朝李贄字“卓吾”,其鄉(xiāng)人呼之為“篤吾”(見《李氏文集》),此亦以“知”母為“端”母,而“篤”字方音亦有“都藥切”之音也。又《詩》“伐木丁丁”之“丁”,轉“都經(jīng)切”為“知經(jīng)切”。田齊本陳氏,后改姓為田,此音舌頭舌上音相互。而唐人反切有“類隔借母”之法,以“長幼”之“長”為“丁丈反”,亦此類也[2,p70]。
江永認識到了舌頭舌上是有關系的,又認為二者是可以轉化的,具體轉化的方向,現(xiàn)在學者一般認為江永的轉化沒有代表他的觀點是上古沒有舌上音,是一種不科學的“音轉”觀。但是仔細閱讀他的這段論述以及全書的體例,我們就可以明白,江永確實是認為古今音舌頭是轉舌上的。首先,他的這個論述是在正音,具體說就是在糾正當時方音的讀法,遵從韻書系統(tǒng)來讀,是想統(tǒng)一學人的研究辨音方法,并不是在討論古今轉變的問題的,學者認為他泥于“三十六字母”而不知聲之流轉,這是沒有明白他這段論述的目的的緣故。其次,我們從他所說的“古音‘的,都藥切’”,“轉‘都經(jīng)切’為‘知經(jīng)切’”中不難看出,他是承認古音是端之類的舌頭音的,而現(xiàn)在讀音是知類的舌上音,并沒有明確指出古音也有舌上音。另外,在他的《音學辨微》的“十一辨嬰童之聲”條下說:“能呼媽,唇音明母出矣;能呼爹,舌音端母出矣;能呼哥,牙音見母出矣,能呼姐,齒音精母出矣”,再加上“影”“喻”二母是人之元聲,可以推想,江永為什么不言“非”組、“知”組、“照”組呢?比較合理的推論是,江永知道人初之元聲應該是有上面幾組音,而不是有下面幾組音,這也可以印證他不是不知道“舌頭舌上”有相當密切的關系的。江永的這個思想對后代的戴震、黃侃影響很大,黃侃在對古聲紐的研究過程中,始終沒有把喻四拿出來歸入定,而是附著于影,就是篤信江永之論述的結果②。
從錢大昕的《十駕齋養(yǎng)新錄》中也都能看到江永舉的例子。在此之后,研究古音大都是審音考古并重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江永對于“舌頭舌上”的論述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
3. 關于照系二、三等的問題
關于照系二、三等的問題,一般而言,都認為是陳澧的《切韻考》才始分開,但是在江永的音學觀念里,照系二、三等已經(jīng)有了分別,這和他分析《廣韻》的《四聲切韻表》是分不開的。江永《音學辨微》反復強調(diào)照系二、三等應該分開的問題。他說“照穿床審禪之二等三等不相假也,喻母之三等四等亦必有別也”[2,p73]又在所列常用反切上字表照組下注曰:“右正齒音唯禪母專三等,照穿床審四母二三等不通用?!盵2,p75]這說明江永在照系二三等問題上是十分清晰的,后來陳澧的《切韻考》從實踐上證明了他的觀點。陳澧影響了黃侃,在江永明確區(qū)分照系二三等問題的同時,也看到了照二與精組的關系以及照組與知組的糾葛,他說:“方音呼二等之照穿床審似精清從心者非正音”,“知與照,徹與穿,澄與床,易混者也”。這兩條加之上面力主照系二、三等分開,另外,前文已經(jīng)說到的他于人之元聲根本沒有提及照系,對于后人研究照系有很大的啟發(fā)性。黃侃雖然師從章太炎,但是治學風格完全不同于其師。所以說,江永在解決照系問題上,有著不可磨滅的啟發(fā)性功建。
江永在對待古代聲調(diào)的問題上,認為“四聲雖起江左,案之實有其聲,不容增減,此后人補前人未備之一端”,而且他認為四聲是可以通押的,出現(xiàn)通押現(xiàn)象的原因是因為“隨其聲諷誦詠歌”。在江永之前陳第已經(jīng)指出前人在押韻的韻腳字上隨葉改定音讀的做法是錯誤的,但是江永是第一個明確提出古人四聲通押的現(xiàn)象和原因的。
另一方面,江永在對待陰聲韻、陽聲韻、入聲韻的關系上比顧炎武之前發(fā)生了質變。顧炎武之前的古韻學者認為,陰聲韻和入聲韻是一樣的,因此他們往往是把入聲韻附屬于陰聲韻,因此造成之前和之后的考古派學者大都是只明白陰聲、陽聲的對轉,而不知道入聲應該對立和陰聲也是對轉關系,當然這和他們的考古作風是分不開的。江永在《音學辨微·凡例》里指出“數(shù)韻同一入,猶之江漢共一流也,何嫌于二本兮”。他的這個思想,使他在考察古今音的時候,十分注重陰陽入三聲的相配。于是江永就把《廣韻》中無入聲的韻配以陰陽聲,如在他的《四聲切韻表》里把“祭”配“薛”“仙”;“泰”配“曷末”和“寒桓”;“夬”配“轄”“山”;“佳”配“麥”“耕”;“皆”配“黠”“刪”等等,這樣江永利用這個原則就把《廣韻》里的陰聲韻全部配有了入聲和陽聲,這是前代研究者所沒有認識到的。但是,十分遺憾的是,江永沒有來得及思考或者沒有人和他討論,使他沒有能夠徹底貫徹這種想法到他的《古韻標準》里,從而使他的入聲分部里的“錫”部、“質”部、“職”部、“月”部找到相應的陰聲韻和陽聲韻。
在處理韻尾的問題上,江永起到示范性作用的是他把入聲獨立出來,放到陰聲、陽聲的后面,形成入聲八部,段玉裁為《音學十書》作序曰“婺源江氏又析為十三部,其入聲八”,王力、李葆瑞都認為江永其實已經(jīng)把入聲獨立出來了[3],尤其王力直接講明,江永的古韻分部其實是二十一部。雖然現(xiàn)代學者研究認為江永的入聲是不獨立的,理由可能是江永把入聲放在后面,沒有像顧炎武那樣直接給出明晰的表來表示,實在是在討論韻字的問題,有點像顧炎武的《唐韻正》??墒牵覀兛梢钥闯?,江永確實又把某韻該分,某幾韻當合標得很清楚,而且顧炎武的《古音表》討論時也有列字情況,江永只不過是把這兩個工作合在一起做而已。因此我們認為,江永的入聲確實已經(jīng)獨立出來了。退一步講,就算是沒有獨立出來,也不能否定江永在入聲處理上的開創(chuàng)性,因為顧炎武之前是沒有任何學者將入聲獨立作為一部分進行考察的。江永的入聲獨立,給后人以很大的啟發(fā),戴震就是在江永的啟發(fā)下,又進一步使陰陽入三聲形成對轉的局面。段玉裁的“支”、“脂”、“之“三分,除了他具有的考古之功以外,我們認為,未必不是在江永的基礎上看到三部入聲韻的區(qū)別才將三部相分離的。從以上幾個角度來看,江永在古音學上確實具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我們認為,前人對江永的地位認識得還很不夠。
綜上所述,江永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利用了自己的審音原則,為古音學的研究打開了全面研究的局面,從前人的韻文韻腳歸納泥淖里仗著審音的拐杖走出來的江永,實在一個偉大的古音學家。他開啟了古音學研究的新天地,為后世古音研究者提供了治古音學的途徑,使得“后學轉精”,使乾嘉一派音韻學者不斷得以完善,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學術高峰。我們可以說,江永是古音學研究史上的一個具有里程碑性質的著名古音學者,他對后人研究的啟發(fā)性還很多,但是對于江永的研究還很不夠,我們真心希望學者再來重新認識這個古音學史上的巨人。
[注釋]
○1 戴震的《答段若膺論韻》說:“仆謂:‘審音本一類,而古人之文,偶有相涉,有不相涉,不得舍其相涉者而以不相涉為斷。審音非一類,而古人之文,偶有相涉,始可以五方之音不同,斷為合韻?!痹谶@里戴震明確提出了審音應當是前提,不同意段氏的考古觀,是為江永審音方法之影響。
○2 見《黃侃聲韻學未刊稿》。按其所說,黃侃在同曾運乾進行討論之后,同意了喻三與匣紐的關系,但是直到最后,黃侃也沒有把喻四分出來放入定,我認為原因大概是一是因為喻四和定之間還有未定的疑案,二是受江永人之元聲之影響,喻確實和影是人的原初聲紐。
[1] 朱曉農(nóng).古音學始末[EB/OL].http://www.pkucn.com/ viewthread.php?tid=5122.
[2 ] 江永.音學辨微[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3] 王力.王力文集[C].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304.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The Pioneering Study of JIANG Yong's Ancient Phonology
WANG Shu-ji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Jiang Yong i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phonologists in the study of ancient phonology in Qing Dynasty. But most previous researchers say that his study inherites from GU Yan-wu. Jiang Yong’s pioneering thought in ancient phonology is studied by analyzing his theory about the consonant, rhyme and stress. It draws the conclusion that Jiang Yong’s research is a key factor in the research of ancient phonology.
ancient phonology; JIANG Yong; pioneering; status
2009-11-06
王樹江(1984-),男,河北涉縣人,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訓詁學。
H109.2
A
1009-9115(2011)06-002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