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莉
畢師傅拿來一把木勺。從竹篦子里舀出醬油來,灌滿了一木桶。泛天光的醬油翻騰出醬香,在隆冬中既濃郁又清冽,“這就是生抽,頂頂好的極品,味道最濃了?!?/p>
竹篦子是兩千年來中國傳統(tǒng)醬油釀造中抽油的專用器具。在烏鎮(zhèn)敘昌醬園的大曬場,齊齊整整的兩百多只大缸,每一只缸里都有一只竹篦子,就像一口深井,并外的豆瓣醬是大地,而井水,就是醬油,留守著夏日開釀以來的沉積。每只青灰大缸都戴有半米多高的斗笠,倒扣在缸上,猶如座座城堡,氣勢磅礴。
畢師傅取好了醬油,給缸口拉上尼龍網(wǎng)紗,再罩上斗笠。過去。網(wǎng)紗用蠶絲做,框在竹匾子上做紗罩,現(xiàn)在尼龍代替了蠶絲,斗笠還是一樣,每一個都寫有“敘昌醬園、咸豐九年”的字樣。160年前,一位名叫陶敘昌的烏鎮(zhèn)人以自己名字為號創(chuàng)立了敘昌醬園,是烏鎮(zhèn)有史記載以來最早的醬園,也是現(xiàn)在烏鎮(zhèn)僅剩的一個傳統(tǒng)醬園。在這里,畢師傅和另外幾位老醬人還沿襲著中國人兩千年來的古法釀造,依照農(nóng)歷時節(jié),做豆瓣醬、抽秋醬油,釀醬菜和醬肉。
說起來,中國醬油的發(fā)明和自古以來中國人的愛醬密不可分。早在周朝時,醬的生產(chǎn)就很發(fā)達?!吨芏Y天宮篇》中就有“膳夫掌王饋,食醬百有二十甏”的記載。那時,鹽很緊缺,即使貴族也惜鹽如金,倒是更愿意用鹽來制醬。無論肉醬、魚醬,鹽在其發(fā)酵過程中,不僅幫助其防腐,也增加了咸味和鮮昧。當時用醬豐富,食不同的肉,用不同的醬,最后延伸出一種美食的禮制和游戲,食者往往通過醬來判斷之后要上的菜,無怪,致力恢復(fù)周禮的孔夫子有所謂“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之言。
醬油在古代,則稱為“清醬”,大約是要從口感上與肉醬、魚醬的厚膩作區(qū)分,由豆瓣醬而來。沒有人知道,是誰最先將豆瓣醬的醬油過濾出來,成為一種調(diào)味料,即使不吃厚實的豆瓣醬,亦可嘗其鮮味。當古往今來的百姓們適逢高溫的三伏便熱衷于釀造一壇豆醬時,家釀醬油,成為不得不收獲的副產(chǎn)品。
醬園,即是在家釀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古時候,“醬園”又稱“醬坊”,舊稱“水”當鋪,亦有“荒年熟醬園”之說。這“荒年”和“熟醬”二字,即透露出釀造的苦熬,與成醬的稀微難以成正比。故此才有了集中釀造,并且通常以“前店后坊”,一家釀制,分銷鄰里。這就是“醬園”了。
醬園里的制醬設(shè)備主要有缸、灶,甑、竹篇、架、發(fā)酵間、園場,原料卻極其簡單,就是黃豆、面粉、鹽。最早的醬園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世紀,司馬遷《史記》所載漢代就有“通都大邑,酤一歲千釀,醯醬干現(xiàn)……蘗曲鹽豉千苔”的情景。之后的中華大地,各地的醬園不計其數(shù),凡數(shù)百家聚落的小邑鎮(zhèn),必有醬園的存在,以供百姓居家之需,通都大邑內(nèi)的分布則以道、里、街、區(qū)計。元代流行的民間俗語“早晨起來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可見必是以醬、醬油當做了經(jīng)濟商品,是為一種副糧,每日可以錢換得。
清朝規(guī)定,開辦醬園,業(yè)主得具監(jiān)生以上學銜,并由官署核發(fā)“醬幀”,也就是營業(yè)執(zhí)照,是一塊烙有“官鹽”兩字的木牌,意為“官準經(jīng)營,不用私鹽”。有了鹽幀,就可在醬園兩字前面冠以“官”字,官醬園的頭銜由此而來。
敘昌醬園便是一家官醬園。
快六十歲的畢師傅已有三十年制醬經(jīng)驗,算得上是老師傅了。他說,如今超市里賣的配制醬油,到室內(nèi)用蒸汽釀造,每天都可以釀,速度是快了,可味道上也就“過得去”而已,哪有傳統(tǒng)醬園里的日曬雨露來的好。十二道工藝全憑學徒時的“眼看、心記、手研、鼻嗅、口試”,從搬料、汰豆、浸豆、蒸豆、拌料、制曲、制醅、舞醬、榨油、曬油、釀成出缸,作頭師傅一道道把關(guān),出缸要憑鼻嗅曬油香味,手研醬汁厚度,口試醬油鮮度來定奪。這其中的過程之考究,兩千多年來,師傅帶徒弟,徒弟成師傅,代代皆如此。
首先要保證用具。立夏一開始,要趕在三伏之前,洗凈大缸。這是成敗第一步,“忌缸罐泡洗未凈”,還要確保無漏,《齊民要術(shù)》中說,“用不津甕,甕津則壞醬”。用水亦然,古時的辦法是取大清早的井水,也就是“井花水”、“五更水”,這樣一天的取水還未開始,井中水經(jīng)歷了一晚的沉靜,也最清凈。還可以用冷開水,清朝李化楠《醒園錄》就記錄:“做醬用水,須臘月內(nèi)擇極涼日,煮滾水放天井空處,冷透收薦,待又泡醬及油用,此水量益人,夏不生蛆蟲,且經(jīng)久不壞”。
器具完備后,制曲便開始了。畢師傅說,之所以要將制曲放在立夏以后,是因為這時日夜的溫差已經(jīng)縮小,利于發(fā)酵制曲。大豆洗完后,高溫蒸煮過,須煮8小時,才能吸飽了水。蒸煮時豆料須逐層加入,熟時方能上下一致。蒸料不均,則醬必敗。之后在制曲的小屋子里鋪上竹簾子,將豆子連汁帶湯裹上面粉,撒在竹簾子上。加入適量種曲,稱之為拌料。豆面充分拌合后,均勻裝入竹匾中發(fā)酵,這過程就是制曲了,需要三十幾天時間,其間須嚴格控制溫度,并經(jīng)過兩次翻曲,方能成熟。
這時的豆子就叫醬粞,看著極像魚皮花生。之后,便只等那股難忘的潮熱來臨,下入缸中。不是每個三伏天都能下醬粞。據(jù)說在沿海地區(qū),老一輩人們堅持說,斷不能在漲潮的時分下醬粞,不然就要壞事,以后每日潮來,醬缸里也會不斷吐泡翻沫,對于曬醬和日常生活,都是忌諱的。
一切安置停當,把長滿綠衣的豆瓣捏碎,取來“井花水”,倒入鹽,攪勻澄清,取清汁泡黃蒸,用手搓揉,將黃色濃汁倒進缸里。這一步,用鹽是關(guān)鍵,漢代《風俗通義》有“醬成于鹽而咸于鹽”之說,畢師傅介紹,一斤醬粞,兩斤鹽水最為宜。之后,便是整整一個夏日三伏的“念念不忘”。醬犧在向陽通風處接受“日曬雨露”,潛心發(fā)酵,這“日曬雨露”并非虛講,伏天里艷陽高照,需在缸口上蓋一塊薄紗布,擋蠅塵,且不影響日照。晚間天降夜露,需事先揭去紗布,讓夜露降到缸里,按傳統(tǒng)的說法,醬是要受得夜露精華,味道才可上佳。還須恐淋雨。夏日雨多急,一有風起云涌,得趕在落雨前給缸蓋上蓋子,即使上蓋,也不能密封,需留出氣縫,否則醬面便悶黃了。《齊民要術(shù)·作醬法第七十》中寫道“雨,即蓋甕,無令水入,水入則蟲生”。所以,在白天,醬園總有老師傅的看護,晚上老師傅們回家之前,也會因為夜來陰晴、是否需要加蓋而躊躇,想必,如果有人值夜班,也必然睡得警醒些。
初曬十天須每日攪動幾遍,十天后每天攪一遍,到滿三十天時不再攪動了。這滿滿的缸,每一天都在烈日下發(fā)生改變,現(xiàn)代人說的微生物,就是釀醬的法寶,除了鹽的咸味之外,鮮味、甜味、酸味、酒香、醋香的形成,全都靠它們。入缸后一百天,出三伏、醬、熟透了。這便是醬油的底子。
立秋一過,夜露顯降,可以抽醬油了。立秋這天要抽的油,《齊民要術(shù)》中稱為“秋油”。豆瓣醬此時可部分收缸,經(jīng)過研磨成細醬,剩余的就用來抽油、腌菜。
竹篦子的樣子其實和竹簍子差不多。古人們把它說成篦子,取自古代女性梳頭用的那種梳子,那時的女性洗頭不頻繁,用梳齒細密的篦子可以梳掉頭發(fā)上的塵屑。竹篾編成的竹篦子也同樣紋理極細,方便攔截醬醅,又能讓醬油自由通過。不消片刻,竹篦子就滿是醬油了,這便是兩千年古法釀造的中國醬油中,生抽、老抽之“抽”字的生動由來。
除了抽取之外,醬園里還有木頭做的壓榨機,把醬醅裝進布包內(nèi),放在壓榨機內(nèi),用杠桿原理壓榨,一頭是大而沉的石塊,另一頭,就有醬油緩緩流出了,省時也省力。畢師傅介紹,木榨機實則是抽油的末端,已經(jīng)過幾抽的醬醅,不能再用做豆瓣醬,再泡上鹽水,灌入白布帶,用榨汁機炸出最后的白原油,自然質(zhì)量不如抽油。
回過頭來,“抽”字當然也有“提取”之意,不需任何抽取外力。抽出的醬汁舀出注進潔凈的缸,撈出豆渣,加水加鹽熬煮,在太陽下再曬半月,生抽醬油經(jīng)過沉淀后,取底部的深稠部分,即為老抽,口感更為濃郁、鮮美,自不是如今的配制醬油中,加了焦糖的可比得了。還可以二抽、三抽,不過,自然是頭抽質(zhì)量最佳,倒入白碗中,再倒出來,頭抽的碗壁上還掛有一層油光,就像瓷器上的“掛釉子”一般,光燦燦的。把腌過的蹄髓、雞、鴨、魚置于醬油中,再過一星期后風干,醬雞、醬鴨也是醬濃至極。
這才是古之所謂“八珍之首”的醬油——沒有醬油,任由美味皆不成昧。
只可惜,像畢師傅這樣幸運的老制醬人,如今已所剩無幾。上世紀下半葉,近代工業(yè)科技的引用和工廠化生產(chǎn),使依照傳統(tǒng)古法釀造的官醬園漸漸落伍,生產(chǎn)跟不上,紛紛倒閉。即便是如此日曬雨露,不含防腐劑和添加劑的古法釀造醬油,除了在烏鎮(zhèn)的旅游景區(qū)被當做民俗項目保護下來的敘昌醬園,其他的醬園公司,似乎只有在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里,還能尋得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