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
論點摘編
詞不是語言
——讀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自1979年3月》
李笠
自1979年3月
〔瑞典〕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厭倦所有帶來詞的人,詞不是語言
我走入白雪覆蓋的島嶼
荒野沒有詞
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
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跡
是語言而不是詞
(李笠 譯)
《自1979年3月》像一份電報,寫得簡潔扼要,嫻熟老辣,體現(xiàn)了“隱喻大師”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的另一大特點:濃縮。
詩開門見山,推出兩個詩歌關(guān)鍵的概念:詞和語言,并把它們當作兩個對立物排在一行詩句里,從而增加詩歌的張力,或現(xiàn)代詩不可缺少的元素——戲劇效果。整首詩雖然才短短六行,五十六字,但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嶄新的視角:語言是自然,是雪覆蓋的島嶼上的動物的蹄跡,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它召喚你去發(fā)現(xiàn),感受,感悟,讀解……
我們知道詞是最小的能夠獨立運用的語言單位,語言則是用來表達或交流思想和感覺的一套聲音及這些聲音互相結(jié)合的系統(tǒng),系統(tǒng)的文字表達,表達或交流的任何方式,如手勢、標記,或動物的聲音,等等。顯然,同語言比起來,詞顯得過于渺小、褊狹、支離破碎。詞不是語言。
《自1979年3月》一詩從具體事件(場景)出發(fā)(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大多都這樣),即從“詞而不是語言”的激憤狀,走向“是語言而不是詞”的雪覆蓋的島嶼和寧靜。全詩具有濃厚的實證主義的特征,依靠 “白雪覆蓋的島嶼……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 這一精準的隱喻,構(gòu)建出一個堅實鮮活的世界。詩中沒采用現(xiàn)代詩一般使用的直抒胸臆,借景抒情,或邊敘邊議,而是把深沉的思想和感情埋藏在對事物(自然)的描述之中,即中國古人說的“寓情于景”。它體現(xiàn)了二十世紀初受日本俳句和唐詩影響的龐德所倡導的“意象主義”的精髓,即摒棄詩中的敘述和議論,追求意象的精準和精煉,通過令人震驚的意象,讓日常普通的、缺少表達能力的語言顯現(xiàn)奇跡。
冬天的荒野是寂靜的,尤其在人煙稀少的瑞典更是如此。寂靜是一種完整的狀態(tài),一種無詞的語言,一種無聲勝有聲的語言,一種讓人走入冥想的境界,簡單地說,一個等待被揭示的宇宙。注意,詩人在白雪覆蓋的島嶼,即向四方展開的空白之頁一句后加了一個驚嘆號。對于一個冷靜客觀、善于制約的詩人,這一亢奮的標點符號無疑表達了一種東西:空白的重要,或者說,留白的重要。這與中國詩歌美學主張的“言有盡而意無窮”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這一技法在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里始終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詩人曾在一個采訪中,談到短詩的優(yōu)勢:“詩是以一當十的文體,它包容了感覺、記憶、直覺等一切元素……詩歌的對立面,是松散的語言,比如發(fā)言時的滔滔不絕的高談……”
《自1979年3月》幾乎一筆勾出了一個肅穆的冬景。雪覆蓋著島嶼,對帶來詞的人感到厭倦的詩人獨自在那里走著,大自然——荒野——敞開著,如空白之頁,并向四方展開。荒野,完整的體系,神秘的現(xiàn)實,在這里被看作語言的誕生地,和穿越它的動物發(fā)生感應,就像象征派詩人波德萊爾穿越一座林子時體悟到的 《感應》,一個神秘、包容一切的世界。當詩中主人碰到麋鹿的蹄跡,作為自然之魂的語言出現(xiàn)了。它充滿了神性、啟迪,與詞的孤立、褊狹形成強烈對比。如果詞象征缺少生命的灰色理論,那么,語言——自然,就是一個無所不包的詩作,一種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感悟的神秘。
《自1979年3月》無疑闡述了詩人對詩的觀點:詩是對事物的感受,而不是再認識(如雄辯、分析、夸夸其談等),它揭示神秘。
我們突然也置身在一個雪覆蓋的寂靜的荒島上。我們在大師構(gòu)建的場景或中國古代詩人所推崇的意境里。我們相信荒島上麋鹿的蹄跡是一首偉大的詩。它來得如此純粹、自然,就像李白說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們突然在充滿靈性語言的荒野遇到唐代詩人王維,一個造境大師,他說著二十世紀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語言:“我常常從一個景物或意象著手,為詩建造一個平臺,詩從意境中漸漸誕生……我用透徹的方法描述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現(xiàn)實世界。詩是神秘!”
這現(xiàn)實世界就是語言,語言而不是詞。
(摘自《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6期)
李笠,詩人,翻譯家?,F(xiàn)居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