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祥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學者的副業(yè)與革命者的事業(yè)
——王了一和秦似1940年代散文創(chuàng)作比較論
彭林祥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王了一和秦似父子二人在20世紀40年代的散文領域都取得了成功。學者王了一的小品文主要從身邊瑣事談起,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的社會正義感和責任心。而青年秦似視雜文創(chuàng)作為一種革命工作,是革命者對政治、社會等不平現(xiàn)象的一種宣戰(zhàn)。王了一的小品文以知識性見長,在幽默、含蓄中見真意,而秦似的散文則以戰(zhàn)斗性為主,在明白曉暢、嬉笑怒罵中見尖銳。父子二人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差異體現(xiàn)了中國兩代知識分子在風云激蕩的年代面前所作出的不同的人生選擇。
王了一;秦似;散文創(chuàng)作;比較
王了一是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從事文學活動用的名字。秦似是王輯和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筆名。王了一和秦似是父子關系,父子二人在1940年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主要以散文為主。王了一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以一個知識分子的立場,批評時政及社會習俗,瑣事瑣議,設喻巧妙,做到了學問和趣味上的兩重統(tǒng)制,成為與梁實秋、錢鐘書并稱的三大學者散文家之一。秦似因主編《野草》而成為1940年代雜文作家群中的重要作家,他的雜文熱情奔放、思想深刻、鋒芒畢露、尖銳潑辣。父與子,兩代人,盡管別居各處,在1940時代動蕩的時局中,各自拿起了手中的筆,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為讀者所稱道的散文作品,取得了為文壇所矚目的成就,這在中國漫長的文學史上都極為罕見。但不同的生存境遇、學習經(jīng)歷以及年齡的差距造成了藝術趣味和思維方式等多方面差異,他們二人的散文在精神取向、藝術構成以及語言特色等方面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本文擬就他們1940年代的散文創(chuàng)作進行比較研究。
一
1940年代的大后方,普通的工薪人員生活困難。遷往內(nèi)地的大學也時常得不到政府的按時供給,教師工資時時發(fā)不出來,加之物價飛漲、通貨膨脹,教師的薪水大大貶值。許多教師不得不在教學之余,賺些外快,補貼家用。此時的王了一是國立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的語言學教授,為了躲避日軍飛機的空襲,搬到昆明遠郊龍頭村賃房居住。盡管是教授,工資比普通老師要高,但此時的他,家庭負擔重,除現(xiàn)有的三口人外,老家還有三個孩子需要他寄錢回去撫養(yǎng),真可謂條件艱苦,生活清苦。對于他這樣的知識分子來說,除了能用筆寫寫文章外,無其他生存技能。所以,為了開源,他還要利用業(yè)余時間寫點小文,賺點外快。從1942年開始,他在重慶的《星期評論》、《中央周刊》上開設小品文專欄《甕牖剩墨》。1943年5月,又因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以接替費孝通先生在《生活導報》上開設一個隨筆專欄《龍蟲并雕齋瑣語》。因為是專欄,報刊需要定期出版,所以,他的散文也就源源不斷地問世。正是這一次的隨筆專欄寫作,使得“整個的導報都變了作風”,[1]讀者樂意讀,不時還有報刊轉(zhuǎn)載,他的隨筆小品很快獲得了文壇的注意。所以,他的專欄生意也就源源不斷地來了。1944年5月,他應《中央日報》增刊之請,為該刊開設《棕櫚軒詹言》。1944年9月開始,他在《自由論壇》又以《龍蟲并雕齋瑣語》為題開辟隨筆專欄。1945年10月,他又在《獨立周報》開辟了《清囈集》小品文專欄。昆明時期的王了一,他的專欄生意可謂紅火。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西南聯(lián)大奉命結束。1946年6月,王力赴中山大學講學,后留在中大任文學院院長,由于有行政、教學和科研等各種事物,他抽不出時間來繼續(xù)小品文的寫作,小品文創(chuàng)作的高潮到此結束。
從王了一的小品創(chuàng)作過程看,他最初寫作的初衷確實是以文換錢,改善全家人物質(zhì)生活。他曾自述道:“我開始寫小品的時候,完全是為了幾文稿費,在這文章不值錢的時代(依物價三百倍計算,我們的稿費應該是每千字一千五百元),只有多產(chǎn)才不吃虧?!盵1]“老實說,我之所以寫‘小品文’,完全是為了自己,并非為了讀者們的利益”。但作為一名大學教授,處在抗日戰(zhàn)爭的大后方,時時擔心空襲所帶來的生命危險,遭受著物質(zhì)生活的貧乏、顛沛流離的苦衷,而后方社會上又時時有種種不平之事發(fā)生。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對國家、社會的正義感和責任心自然而然地流入筆端,他要在文中對種種人和事有所表現(xiàn)和抒發(fā)。而這些報刊開設的專欄,正是他“發(fā)牢騷”的地方。所以,他說:“感謝《生活導報》給了我一個發(fā)牢騷的地方,以后恐怕不免還要在發(fā)幾次牢騷。”[1]從另一個角度看,正如他的專欄取名曰“龍蟲并雕齋瑣語”,“雕龍”指他的語言學研究,而雕蟲則是在研究之余寫寫小品?!暗衿瘕垇?,姑勿論其類蛇不類蛇,總是差不多與世絕緣的。有時一念紅塵,不免想要和一般讀者親近親近。因此,除了寫一兩本天書之外,不免寫幾句人話,如果說我們寫小品文不單為了賣錢,而還有別的目的的話,這另一目的就是換一換口味。這樣,就是不甘寂寞,是尼姑思凡,同時,也就是不專心耕耘那大可開墾的園地,到反跑到粥少僧多的文學界里去爭取一杯羹了”。[1]在我看來,如果研究語言學是王了一謀生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那么小品散文的寫作則是他主業(yè)之外的副業(yè)。既然是副業(yè),就帶有玩票的性質(zhì),寫得也很隨意,但也往往受主業(yè)的影響,即只有抽余暇寫作。盡管他自己說寫這類小品文字可以是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但是,從他四年多的小品創(chuàng)作數(shù)量看,從1942年到1946年離開昆明為止所寫的小品散文總共只有65篇,①1949年1月上海新觀察社把他在昆明時期寫的小品散文結集出版,題為《龍蟲并雕齋瑣語》,按不同的專欄分為五個部分:甕牖剩墨(12篇);龍蟲并雕齋瑣語(《生活導報》時期,19篇);棕櫚軒詹言(17篇);龍蟲并雕齋瑣話(《自由論壇》時期,11篇);清囈集(4篇)。加上1943年11月為《生活導報周年紀念文集》所寫的《生活導報與我》,此外,還有未收入初版本的一篇《津門小厄》,共計65篇,13萬余字。數(shù)量確實不多。
秦似的雜文寫作是從閱讀魯迅之后開始的。1939年6月,他在協(xié)助生活、新知書店轉(zhuǎn)運圖書的過程中,讀到了生活書店發(fā)行的《魯迅全集》,“幾個月之間,全讀完了。尤其喜愛那些雜文,有的讀幾遍還戀戀不舍。不知不覺間受了感染”。[2]由于桂南會戰(zhàn)爆發(fā),失業(yè)在家。1940年年初,他創(chuàng)作出了自己的第一篇雜文《作家二例——談佛列達屋地利與塞珍珠》,投往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的機關報《救亡日報》。此時的《救亡日報》才從廣州遷移到桂林不久,郭沫若任社長,夏衍任總編輯、主編。沒想到就是這次投稿改變了他的命運,也使秦似找到了新的工作。1940年4月,秦似應夏衍之約前往文化城桂林,從此開始了用筆從事抗日的工作。此后,他的文章就源源不斷地問世了。據(jù)統(tǒng)計,僅1940年3月到8月,他就在《救亡日報》、《力報》、《中學生》、《廣西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了雜文、隨筆15篇。[3](P41)隨著報刊發(fā)行范圍擴大,秦似在文壇、讀者中有了影響。孟超的一段回憶可說明秦似當時在作家、讀者中的影響:“我在夏衍兄那里會見他(秦似),那時《野草》雖然還沒有入地下種,但這一最辛懇、最適宜的園藝家,是早已使我未曾見面而先認識了,因為在報紙上,時??吹剿碾s文,而為我們大家互相稱許的?!盵4](P44)1940年8月,雜文月刊《野草》的問世,作為該刊的主要編輯、臺柱,他的雜文、隨筆出產(chǎn)更多,逐漸成長了1940年代文壇中重要的雜文作家之一。
桂林時期的秦似,文學創(chuàng)作十分活躍。據(jù)當年的《大公晚報》副刊《小公園》編輯史復回憶,秦牧與秦似是當時桂林寫得最勤的作家,差不多隔天就有一篇稿子交來,《小公園》幾乎成了“秦家天下”,“他們兩人的文章像是兩根臺柱,支撐著我把這個刊物遍了下去,贏得贊賞”。[5](P87)1944年6月,隨著桂湘大撤退開始,秦似留在廣西,轉(zhuǎn)入了抗日武裝斗爭,參加了桂東南武裝起義,失敗后被迫隱匿避難近兩年。1946年6月赴香港,此后,他的雜文、隨筆又陸續(xù)在《華商報》、《文匯報》、《野草》等報刊上刊出。直到1949年11月,秦似從廣州回南寧,參加接管廣西政權,他的雜文創(chuàng)作暫告一段落。筆者曾據(jù)《秦似年譜》統(tǒng)計過他從1940至1949年間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雜文、隨筆的數(shù)量,高達200余篇,還不包括翻譯和詩詞、作家傳記等。出版的雜文集有三部,分別是《感覺的音響》(桂林文獻出版社1941年版)、《時戀集》(桂林春草書店1942年版)和《在崗位上》(1948香港求實出版社出版1948年版)。秦似四十年代的雜文創(chuàng)作可謂碩果累累。
與父親王了一視散文創(chuàng)作為副業(yè)不同,年輕的秦似則把散文創(chuàng)作作為一件重要的工作來做。1980年代,他在回顧自己的雜文創(chuàng)作道路時,曾這樣說:
青年時代,沒有讀過多少書,又沒有什么實踐經(jīng)驗,那時所憑的是兩樣東西,一叫信仰,一叫熱情。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約略近之。古人云:“談何容易”。這個“談”,就指的發(fā)表言論、意見。寫雜文者,又無不帶有言論的性質(zhì),所以正屬于“何容易”的“談”。但那時并不知道這一些,而是幾乎想到就寫。而且,我只是當作一件工作來做,算不算文學什么玩意兒,是不大管的。[2]
在秦似看來,他的雜文創(chuàng)作不是副業(yè),而是把它作為一件嚴肅的工作來對待。在去桂林前,秦似就已經(jīng)投身到了社會的洪流之中,走上了參加實際斗爭以行動救國的道路,他一邊在《貴縣日報》擔任編輯,宣傳抗日救國,一邊積極與廣西學生軍的地下黨員取得聯(lián)系。后來,他又開設“抗戰(zhàn)書報供應社”,代理發(fā)行《新華日報》《救亡日報》和生活書店等的進步書刊。直到轉(zhuǎn)去桂林之后,他在夏衍、廖沫沙等共產(chǎn)黨人的直接領導下,以筆做武器,寫雜文、編刊物,走上了革命斗爭之路。所以,在他去世之后發(fā)布的《秦似同志生平簡介》就有“1940年4月參加革命工作”[6](P236)一句??梢?,他寫散文就是他做的一種革命工作。
二
眾所周知,“五四”文學革命時期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散文的兩大類型,一是批判性的隨感錄即雜文的前身,以魯迅為代表。一是藝術性的美文,又稱隨筆或小品,以周作人為代表。而在1940年代的散文創(chuàng)作領域,以揭露抵制社會弊端為主要內(nèi)容的雜文卻成為主角,以淪陷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兩大雜文群體為主要代表,但各種風致的小品散文也次第出現(xiàn),并呈現(xiàn)較高的藝術水準,以蕭紅、巴金、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等的散文為主要代表。具體到王了一和秦似本時期的散文,正如王了一在《生活導報與我》中一再聲稱自己寫的是小品文,而秦似則是圍繞《野草》形成的雜文作家群中的重要作家,他在《〈秦似雜文集〉前言》中也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雜文。所以,筆者認為,王了一的小品文和秦似的雜文仍大致分屬于現(xiàn)代散文的兩大類型。
關于什么是小品文,梁遇春在《〈小品文選〉序》中談到了自己對小品文的看法:“小品文是用輕松的文筆,隨隨便便地來談人生,并沒有儼然地排除冠冕堂皇的神氣,所以這些漫話絮語很夠分明地將作者的性格烘托出來,小品文的妙處也全在于我們能夠從一個具有美好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盵7]小品文的寫作,作家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大,主要體現(xiàn)個人的筆調(diào),如林語堂就認為“可以發(fā)揮議論,可以暢泄衷情,可以摹繪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記瑣聞,可以談天說地,本無范圍”。[8]在1940年代那種時局動蕩、物質(zhì)匱乏、精神貧乏的生活環(huán)境里,作為知識分子的王了一對種種現(xiàn)實深有感觸,在報刊開設的專欄使他有了說話的機會。在《龍蟲并雕齋瑣語》中,涉及的題材范圍比較大,可謂無所不包。如《書呆子》、《領薪水》、《寫文章》、《看戲》、《開會》、《寄信》、《苦盡甘來》、《五強和五霸》等篇,從篇名就可知道,主要以談普通人遇見的日常生活瑣事為主,但作者在談瑣事的同時,卻有所思考,以小見大,是他所歷所閱所思的藝術結晶。如《領薪水》中寫出了公教人員(包括自己在內(nèi))在戰(zhàn)時的艱苦日子里薪水的微薄、他們盼望薪水的神態(tài)以及領回薪水之后的無奈。但是,文章最后卻宕開一筆,有所引申:
這七年來,多少原來領薪水的人轉(zhuǎn)入了別的地方去分紅,又有多少人利用他們的職權,獲得比薪水高出千萬倍的“油水”,只有一部分公教人員,在貞節(jié)牌坊的獎勵之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月去領那份不夠買薪買水的薪水!顯然,這對國統(tǒng)區(qū)的社會黑暗面作了真實而深刻的描繪,對戰(zhàn)時腐敗的政治統(tǒng)治有所揭露和指斥。在《結婚》一文中,作者從男女之間婚姻的必要性談起,進而論及結婚所等登的廣告、辦的酒席以及結婚所舉行的儀式。特別對結婚的儀式給予了生動的描繪,認為是一場滑稽的表演。所以,最后他主張婚禮,少做一些把戲,多做一些率性的熱鬧的事情。
王了一在《生活導報與我》中說得非常清楚:“不管雕得好不好,在這大時代,男兒不能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而偏有工夫去吊蟲,恐怕總不免有一種罪名。所謂‘輕松’,所謂‘軟性’,和標語口號的性質(zhì)太相反了。不過,關于這點,不管是不是強詞奪理,我們總得為自己辯護幾句:世間盡有描紅式的標語和雙簧式口號,也盡有血淚寫成的軟性文章,瀟湘館的鸚鵡雖會唱兩句葬花詩,畢竟他的傷心是假的;倒反是‘滿紙荒唐言’的文章,如果遇著了明眼人,還可以看出‘一把辛酸淚’來!”[1]在他看來,他的作品表面上有給人輕松的感覺,實際上文中也包含了自己是非分明的愛憎??v觀他1940年代的小品文,應該說,作者在看似玩世、輕松、幽默、含蓄的筆調(diào)中,其實隱晦曲折地包含了自己心中的憤世,體現(xiàn)出一名知識分子的社會正義感和責任心!但需要指出的是,盡管作者在一些文章中對社會現(xiàn)實、政府當局有所揭露、暗諷,是《龍蟲并雕齋瑣語》的主流,卻也有不少篇章如《姓名》、《勸菜》、《辣椒》、《騎馬》、《虱》、《小氣》、《西餐》等篇,與當時嚴峻的政治形勢格格不入。難怪聞一多批評他,認為他“不該寫那些低級趣味的文章,消磨中國人民的斗志”。[9]
由于作者是語言學家,又是海歸博士,可謂學貫中西。在他的小品文中,中西古今融于一爐,體現(xiàn)出作家廣博的知識情趣。如在《窮》一文中曾回憶自己處于貧苦的時期的情狀,大秀其古文功底:
居乏媧爐,空羨季倫之金谷,食無螬李,將隨梁武于臺城。寒毛似戟,欲穿原憲之衣;蜷體如弓,猶失黔婁之被。日日送窮,人誰慰藉,朝朝避債,鬼亦揶揄。
在《西餐》一文中,又玄其域外知識:
真正的西餐,豬雞鴨鴿之類是熟的,至于牛羊之類,除了紅燒之外,多半是半生不熟的。英國的“北夫司提克”,法國的“莎多不利陽”,都是黑表紅里。顧客們還常常吩咐要吃“帶血的”。
這些文字,如果不加以詳細的注釋,對于普通讀者是很難理解的(作者后來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從《龍蟲并雕齋瑣語》第二版開始,大量注釋,共計550余條)。對于這一點,作者自己也不無得意地承認:“有時候,好像是洋裝書給我一點兒煙土披里純,我也歐化幾句;有時候,又好像是線裝書喚起我少年時代的《幼學瓊林》和《龍文鞭影》的回憶,我也就來幾句四六,掉一掉書袋?!盵1]
盡管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有《論語》派的幽默小品文,周作人的閑適小品文,京派的抒情小品文等多種風致,但王了一1940年代的小品文則可謂學者化的知性小品,其特點是:從知識分子的立場出發(fā),從身邊瑣事談起,對現(xiàn)實、當局有所針砭,在中西、古今上交融相通,體現(xiàn)作家的智慧、學問和書卷氣,突出了小品的知識性特色。
而秦似1940年代的散文創(chuàng)作大多屬于雜文一類。他從《魯迅全集》中吸取營養(yǎng),創(chuàng)作伊始就以魯迅的雜文為仿效法的對象。瞿秋白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中以魯迅的雜感為對象總結了雜文的特征,認為雜感其實就是一種“社會論文”,戰(zhàn)斗的“阜利通”。而雜感產(chǎn)生的原因,他則認為在急遽的社會斗爭中,作家不能夠從容的把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熔鑄到創(chuàng)作中去,表現(xiàn)在具體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時,殘酷的強暴的壓力,又不容許作家的言論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只有通過幽默、諷刺反語等表現(xiàn)形式來表現(xiàn)自己的政治立場,對于社會的觀察,以及對民眾斗爭的同情。[10]作為進步青年的秦似,在雜文創(chuàng)作中,貫注了年輕人所特具的熱情、激情。在他看來,雜文就是要與當前的政治、社會怪象、亂象做斗爭,對一些人、一些事要堅決抨擊、批判和揭露。具體來看,他1940年代的雜文主要包含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揭露國際法西斯的侵略罪行,熱情頌揚反法西斯的正義斗爭;一是對戰(zhàn)國策派展開針鋒相對的論爭;一是批判國民黨反動派黑暗腐敗和倒行逆施的罪行;一是促進民主、團結、進步。他在《惡魔與瘋狗》報道了德軍在斯大林格勒的暴行,歌頌了蘇聯(lián)紅軍誓死保衛(wèi)祖國的英勇事跡,在《觀察家透視》中否定陳西瀅的判斷,在《斬棘錄》中嘲笑沈從文的“偉大的捕風”,在《論死節(jié)》中要揭露國民黨政府所宣揚的“城市共存亡”和“戰(zhàn)至最后一人”的死節(jié)觀的虛偽,等等。在作者看來,這些怪論、怪象背后存在很荒謬的本質(zhì),要與之做堅決的斗爭,需要通過雜文及時地加以揭露、批判,以正視聽。
與父親小品文的知識性特色相比,秦似的雜文更多地是戰(zhàn)斗性、尖銳性。作為一個大學未畢業(yè)就走上革命道路的文藝青年,在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開展文化斗爭。他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沒有懾于政治的高壓,文網(wǎng)的森嚴,而是“把握時代的脈搏,反映時代的呼聲,以作品的思想光輝推動時代潮流向前發(fā)展”。[3](P58)如對“戰(zhàn)國策”派人物陳銓、陳西瀅、林同濟等人的一些言論,他寫了《策士的面目》 《剪燈碎語》《觀察家的透視》《不同的利弊》等雜文,直接點名批判,揭露其漢奸文人的嘴臉。如在《斬棘錄·“把船頭掉轉(zhuǎn)”》中,針對陳銓在《尼采的道德觀念》中提出“主人道德”,即“強者行動,弱者服從”,如弱者反抗強者。那便是“奴隸道德”。他反駁道:
可惜我們目前正是羊,不是鷹。我們又不曾好好地給鷹啄去,而在反抗。但也不要緊,因為可以照薩拉圖斯達(雖然他不過是凱撒大將的小幫閑)的辦法,“把船頭掉轉(zhuǎn)”的,這一掉自然需要非常的勇敢,因為他絲毫不怕可以預測的暴風雨的襲擊,而且即使最后掉不轉(zhuǎn),沒在“寥遠的海里”,也不失其為“主人的道德”。阿門!
對于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腐敗和到行逆使,秦似更是不放過,寫了《急事閑談》、《在春天里》、《談文化界的“紊亂”》、《看粵劇歸來》等,對國民黨的達官貴人的種種行為給予及時的抨擊和揭露,使民眾看清了政府當權者的嘴臉。如在《羅斯福之女敵》中,狠狠地諷刺挖苦了當時的第一夫人宋美齡:
在這之前,我們都不很了解“很久以來”的美齡女士,飛來飛去做些什么事情,現(xiàn)在“她說”了,“目的”在于“男人”。唉唉,辦外交,講基督,開雞尾酒會,“很喜歡和丈夫在前線”,都不過美齡女士即蔣夫人的第二第三以致第n天性,真使她有興趣,“她的第一天性”是男人,男人,男人……
總之,秦似在1940年代的雜文主要站在革命者的立場,以政治、社會性事件和反動人物為對象,突出雜文的批判色彩,是革命者的政論文。
三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文學的外在形式,是文學作品的重要因素,要比較父子二人的散文,語言也應該是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作家柯靈對1940年代學者散文的語言特色作了比較:“錢鐘書和王(了一)、梁(實秋)都學貫中古今,博通中西,而文字雅馴,合乎中國民族傳統(tǒng),不見‘五四’以來泛濫成災的西化影響,不過王梁是文白交融,流轉(zhuǎn)圓熟,而錢作則是精純透明,富有表現(xiàn)力的白話,三者都顯示白話文的成熟程度。”[11]作為語言學家的王了一,本身對語言具有精深地研究。在從事小品文創(chuàng)作的時候,無不處處體現(xiàn)自己對語言運用的專業(yè)素養(yǎng),他的小品文語言呈現(xiàn)出雅馴融合、幽默含蓄的特點。
王了一的小品文古今貫通處隨處可見。如《姓名》、《書呆子》、《辣椒》、《簡稱》、《回避和兜圈子》、《著名》、《說話》等篇,作者對個別字詞的源流、含義以及運用等的解釋說明,本身就可以作為語言學論文看待。如《辣椒》一文中,他對“辣椒”的考證,發(fā)揮了他的特長:
辣椒作為食品,不知起于何時。只聽說孔子“不撤姜食”,卻不曾說他吃辣椒。《楚辭》中“椒”字 ,《離騷》中有“雜申椒與菌桂兮”,有“懷椒醑而要之”,《九歌》中有“奠桂酒兮椒漿”。祭神的東西也該是人吃的東西,恰巧屈原又是湖南人,若說他吃辣椒,是可以說得通的。但是,依考據(jù)家的說法,《詩經(jīng)》所謂“椒聊之實”,《離騷》所謂“申椒”、“椒醑”、“椒漿”,《荊楚歲時記》所謂“椒酒”,都只是花椒,不是辣椒。由此看來,中國吃辣椒的習慣并不是自古而然的。
這段文字文白夾雜,化俗為雅,轉(zhuǎn)雅為俗,雅俗交融,使“辣椒”這個日常的事物在作者的手中申發(fā)出如此多的稱謂,這不但要有專業(yè)的語言學知識,更要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
作者在海外生活了五年時間,在歐風美雨中浸染日深。在他的散文中也不時顯露出自己域外的知識,實現(xiàn)了中西融合。還是在《辣椒》一文中,他從中國的辣椒談到西方咖啡,又從辣椒的功用談及西方的胡椒:
從前有些荷蘭人和葡萄牙人知道胡椒是好東西,就視為秘種,在南洋偷著種,把他磨成粉末,帶到歐洲買大價錢。至今法國還有一句俗語,形容物價太高就說“像胡椒一樣貴”!后來到了十八世紀有個法國人名叫丕耶爾?浦華佛爾的,他想法子得到了些胡椒種子,才把它公開了。所以,法國人就把胡椒叫做“浦華佛爾”?,F(xiàn)在西餐席上,胡椒和鹽瓶并列,西洋人認為“不可一日無此君”,至于辣椒呢?在西洋的菜場上雖偶然可以買到,但是歐洲人是不喜歡吃的。
由于知識分子的立場,現(xiàn)實生活的磨難使作者郁積在心理的許多話不得不說。但鑒于刊載小品文的報刊大多是政府當局所辦,他不敢公然對抗。只有在文中用些曲筆,來點插科打諢,以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所以,語言的幽默含蓄也是其小品文語言的另一個特色。如在《寡與不均》中,針對大學教授、海關職員、職業(yè)工會等紛紛要求加薪,文中他模擬一個國家銀行職員來反駁教授們的加薪要求,揭示出社會還有更大的不平現(xiàn)象——軍政界要人的財產(chǎn)更多。最后,他開了一個玩笑,說是要把國內(nèi)二三十個胖子的拿來處理,但他忽然一轉(zhuǎn):
不過……不過誰來把這二三十個胖子開刀呢?假使叫老百姓自己來執(zhí)行這件事,這是叫大家做黃巢,這個斷斷乎不可。假使叫政府來執(zhí)行這件事,這是希望政府成為替天行道的梁山泊,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政府如果一向替天行道,王倫們早已身首異處,決不至于縱容他們成為胖子;等到縱容他們成為胖子之后,也就決不會在替天行道了。
作者在一種插科打諢、幽默的語言中迂回曲折地對那些軍政要員聚集的巨大財產(chǎn)表示了不滿,對那些不勞而獲的人表示憤懣,揭露了當局社會的黑暗面。對政府不但坐視不管這些軍政大員的財產(chǎn),反而沆瀣一氣的腐敗政治行為進行了尖銳的隱諷。
與父親相比,青年秦似學養(yǎng)不夠深厚。他在求學階段的學習內(nèi)容主要以新式教育為主,接觸更多的是白話文,古文功底自然不及父親,對語言還談不上有專業(yè)的研究,更沒有域外求學的經(jīng)歷。但在祖父、父親的熏陶下,他具有極高的文學才華,學生時代的詩歌、散文寫作練習使他提高了語言運用能力,輟學后的社會活動實踐鍛煉又增加了自己的生活閱歷。所以,一個年僅23歲的大學肄業(yè)生,僅憑一篇1500余字的小文就贏得《救亡日報》全體編輯人員的一致贊賞,由此叩開文壇的大門,改變個人的命運。盡管這是一篇思想制勝的雜文,但作者語言運用上能力也非一般人所能及。這篇文章是這樣開始的:
對于一個人,特別是一個作家,如果僅僅由于一個時期內(nèi)的著作便承認他的品質(zhì),是不可能的,他整個品質(zhì)的變革或暴露,都必須依據(jù)于歷史的實踐底考驗上,證實于他對某一歷史階段的政治策略底具體愛憎上。歷史惡作劇,它鍛煉人而又是那些受不起鍛煉的人在它前面動搖,迷失,至于反叛。
這段文字邏輯嚴密、通俗易懂、明白曉暢,在鏗鏘的語氣中給人一種高屋建瓴的氣勢,難怪《救亡日報》的主編夏衍讀了此文,大為贊賞,說文字很像老作家寫的,馬上感覺到這位作者的才華和潛力,為了聯(lián)系上作者,以至于在《救亡日報》兩次刊出尋人啟事。
由于雜文本身所具有的戰(zhàn)斗性,它對語言還有特殊的要求。具體到秦似的雜文,除了文筆的通俗、流暢之外,其雜文語言另一特色就是犀利、尖銳,多諷刺。在《后方的捷報》的文末,作者這樣寫到:
暴君的臣民,比暴君更暴君,獨裁者的軍兵,比獨裁者更兇殘。而且這不僅在內(nèi)線的前線,凡有人民的地方,就有悲??;凡有國軍的地方,就有殺害。可以統(tǒng)計的話,我想每天在“平和的”省份地區(qū)犧牲于暴力統(tǒng)治的人民恐怕不會少過前線的傷亡的。如果有一天還是這樣的“國”,一天還是這樣的“國軍”,人民命也保不住了,還說什么“民主”?前線不知怎樣,在后方,你們的捷報是傳遍的了,英勇的國軍呀!
作者直接用了“暴君”、“獨裁者”“國軍”等詞對國民黨的反動統(tǒng)治進行了抨擊,揭示出這些國軍在前線打敗仗,而在后方大肆欺壓老百姓的現(xiàn)實。這種以人民為敵的政權、軍隊怎能指望它的民主?作者以“英勇的國軍呀”并加嘆號結尾,可謂意味深長,鮮明地表達出對獨裁者倒行逆施的憤怒。又如在《廣州的坦克車》中,作者先擺出“最近廣州世面上出現(xiàn)坦克車橫沖直撞”的事實,接著他對此現(xiàn)象加以分析,認為大概這是政府不得已采取的變通之法,權宜之計。然后,他就開始發(fā)議論:
“誰謂天下闊?應知井中寬!”趁還有著廣州的柏油路可供馳騁的時候,這些美式坦克車非出風頭不可了!何況用來“戡亂”雖然吃敗仗,用來協(xié)助薛伯陵開賭的新政,這批坦克車還大可勝任裕如的。行將見五羊城內(nèi)坦克車與番攤子齊飛,司令部共天九牌一色,氣勢豪壯,小百姓有膽敢違抗開賭法令者,看車!
作者把王勃的詩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改寫成“坦克車與番攤子齊飛,司令部共天九牌一色”,形象地揭示出坦克車在廣州城內(nèi)的丑陋行脛。在這蔣家王朝行將傾覆的時刻,廣州當局政府卻正加緊守刮民脂民膏,甚至不惜動用本該在前線作戰(zhàn)的坦克來協(xié)助廣州城最高長管薛岳開賭的新政,對付手無寸鐵的普通市民,憤怒地諷刺了這些統(tǒng)治者內(nèi)心的虛弱與無能。
總體上看,王了一和秦似二人在語言的運用上各有自己的特色。秦似以年青人朝氣和激情,用通俗易懂、明白曉暢的白話文擺事實,講道理,文筆犀利尖銳、多諷刺,繼承了魯迅雜文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他的雜文讀后快感淋漓,笑中帶怒。而父親王了一則以一個中年人的穩(wěn)重,以身邊瑣事、小事談起,娓娓到來,語言雅馴融合、幽默含蓄,他的小品文回味悠長,笑中帶苦。父子二人散文中呈現(xiàn)的語言特色豐富了1940年代散文語言的風格。
四
《孔叢子?居衛(wèi)》:“有此父斯有此子,人道之常也?!盵12](P95)如果從文學才華上看,真可謂“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是,由于特殊的家庭環(huán)境的原因,秦似8歲時,父王力外出求學、留學,18歲時,父母協(xié)議離婚,子女隨母,父子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很少,兒子直接受父親影響的機會也不多。1938年,由于秦似輟學和結婚的事沒有征求父親的意見,王力曾寫信痛責兒子,并宣布斷絕父子關系,父子之間一度中斷了長達8年的聯(lián)系,直到1946年,秦似到香港后,父子二人才和解。雖然是父子,但可算是兩代知識分子,由于各自的生存處境、人生機遇以及知識學養(yǎng)等差異,他們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又分別選擇了小品文和雜文作為自己主要的寫作樣式,是中國兩代知識分子在風云激蕩的年代面前所作出的不同的人生選擇。
由于抗戰(zhàn)以及內(nèi)戰(zhàn)的進行,整個1940年代,政府當局忙于應付戰(zhàn)爭,文化戰(zhàn)線上的相對寬松狀態(tài)給了作家自由發(fā)言的機會,不同創(chuàng)作主張、創(chuàng)作潮流的出現(xiàn)使得文壇上的多元創(chuàng)作局面得以形成,這也培養(yǎng)了不同立場、層次、審美水平的讀者的不同的接受趣味,而不同讀者的閱讀需求又促進或加速了不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潮流的發(fā)生。就散文領域而言,盡管政治性極強的雜文契合了廣大讀者對政府當局、現(xiàn)實社會等種種不滿,從而擁有了廣大的讀者群。而學者所寫的中西交融、古今貫通的知性小品同樣有自己的市場。父子二人各自在散文中呈現(xiàn)出的立場、藝術旨趣以及語言等的不同,并不影響不同讀者的自由接受。他們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被廣大讀者接受和歡迎,從而確立起作為散文家的文壇地位,這不能不說是20世紀四十年代文壇的一道亮麗的景觀。
[1] 王了一.生活導報與我(代序)[A].龍蟲并雕齋瑣語[M].上海:上海新觀察社,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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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小莘,吳智棠.疾風勁草——秦似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4] 孟超.一年容易又秋風[A].轉(zhuǎn)引王小莘 吳智棠疾風勁草——秦似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5] 史復.懷念秦似[A].秦似紀念文集編委會.回憶秦似同志[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
[6] 秦似紀念文集編委會.回憶秦似同志[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
[7] 梁遇春.《小品文選》序[A].小品文選[M].上海北新書局,1930.
[8] 林語堂.《人間世發(fā)》刊詞[J].人間世,1934,(1).
[9] 王了一.我所知道的聞一多先生的幾件事[A].聞一多紀念文集[M].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1980.
[10] 何凝.《魯迅雜感選集》序言[A].魯迅.魯迅雜感選集[M].上海:上海青光書局,1933.
[11] 柯靈.《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卷》序(1937-1939)[A].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卷(1937-1939)[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
[12] 孔鮒撰.王均林 周海生校注.孔從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9.
責任編輯:馮濟平
The Avocation of a Scholar and the Cause of a Revolutionary:a Comparison of the Essay Writings by Wang Liaoyi and Qin Si before 1940
PENG Lin-xi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4, China)
Wang Liaoyi and Qin Si as father and son succeeded in writing essays in the 1990s. Wang Liaoyi as a scholar based his essays on trivialities that happened around, revealing his sense of social justice and responsibility. Qin Si regarded essay writing as a revolutionary task and declaration of war against political and social inequalities. The former infused his essays with knowledge while the latter endowed his with combativeness. The differences in their essay writings embody the different life choices of two generations of intellectuals in years of turmoil.
Wang Liaoyi; Qin Si; essay writing; comparison
I207
A
1005-7110(2011)06-0057-08
2011-06-22
彭林祥(1978-),四川廣安人,廣西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