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敏

（山西大學文學院，山西太原030800）

1881年，美國歐柏林大學的冕路德牧師夫婦將美國公理宗①美國公理會差會，全稱是美國公理宗海外傳道部，簡稱美部會，是第一個美國基督教海外傳教機構(gòu)，信奉基督新教公理宗。美國公理會強調(diào)個人信仰自由，尊重個人理解上的差異；主張各個堂會獨立，會眾實行自治，即公理制。傳入山西，在太谷建立了總堂。隨后，文阿德夫婦、丁嘉立夫婦、魏祿義夫婦、德富士夫婦和貝如意女士、露美樂西女士等也相繼來到太谷傳播福音?！豆嚷暋肥翘裙頃?923年創(chuàng)辦的刊物，主要刊登講經(jīng)文稿、宗教修養(yǎng)體會文章，記載教會的各種重大活動、起草文件，有時也刊登詩歌、散文等文藝作品。

1932年～1934年，《谷聲》刊載了大量的詩詞等文學作品，本文將從比較文化的視野研究這些詩詞，分析異質(zhì)文化的作者共同選擇詩詞寫作的原因，詩詞的特點，給古典詩詞加入了哪些異質(zhì)文化，以及異質(zhì)文化在詩詞這一形式中融合的形態(tài)。

一、在背離與融合中詩詞呈現(xiàn)多樣性

《谷聲》在第38期刊載了美國傳教士作的詩詞，與中國傳教士和基督徒作的詩詞相比，內(nèi)容上都是以基督教為主，但美國傳教士詩詞中的象征和意象運用更多一些，如 《天仙子》；有很大一部分中國傳教士與基督徒作的詩詞往往運用更多的直接與基督教有關(guān)的詞匯，顯得艱深，如《詠圣餐》；②《詠圣餐》全文為：面餅腐分即香糈，男也徐茹，女也徐茹；葡萄血汁勝醍醐，你飲一盂，我飲一盂；與主同工罪惡鋤，冤也消除，債也消除；歡聲載道頌恩殊，拋了塵途，步武神途。有一些中國傳教士作的詩詞則很好地將詩詞性與基督教融合在一起，如 《春曉》。③《春曉》第一部分內(nèi)容：太陽哥哥仍在東海里洗澡尚未出浴，麥子已經(jīng)穿上滿身鑲著珍珠的綠衣了。極勤謹?shù)男▲B弟弟也早已離開暖被熟床，跑到楊柳枝頭，上去下來地唱歌舞蹈。一邊溝水源源地奏他節(jié)拍不紊的樂曲，一邊挑妹披著粉紅的衣裳逢人就嫣然一笑，充滿大地清新爽朗的空氣時時撲鼻，飽含醉意芳菲幽妙的花香陣陣襲人，在這種天堂似的境界里，未來一個極粗俗且不善領(lǐng)略自然美的窮酸——我，??！這是上帝的賞賜的 “殊恩”！上帝啊，小子萬分感激你！你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這么完美瑰麗的世界，教我們展大感官暢開胸懷盡量地享受，我們?nèi)绾文懿幌蚰闱ツ兀克麄兌挤謩e背離了自己的文化，而試圖與異質(zhì)文化相融合，在背離與融合中呈現(xiàn)出多樣性?！白o衛(wèi)小羊誠善牧。道貌有如主面目。濟貧憐困愛無垠，拋骨肉，情深篤。節(jié)食縮衣多養(yǎng)良”，這首 《天仙子》①《天仙子》下闋為，卅載樹人幾滿谷。絞腦耗心頭已禿。老當愈壯善修身，勤沐浴，居鰥獨。舍卻大樓租小屋。是康保羅 （美國）所作，載于1934年的 《谷聲》第38期。詞中描述了傳教士的生活，他們以一個牧人的心腸，濟貧憐困；為了傳福音，拋骨肉；節(jié)衣縮食，希望能培養(yǎng)更多的傳教士。

這首詞分為上下闕，嚴格遵循了 《天仙子》的格律與用韻?？当Ａ_用詞的形式來描述傳教士的生活，一方面是自己對傳教生活的體會，另一方面則是用詞來表達對傳教士奉獻精神的褒揚。詞中 “小羊”、“善牧”都是象征意義的詞匯，行動則化在 “濟貧憐困”、“節(jié)衣縮食”等詞義中；詞中主語始終沒有正面出現(xiàn)，而是在字里行間若隱若現(xiàn)，這些構(gòu)成了詞的意境。

“走路踉蹌花甲媼，由晨到晚多言笑。城市鄉(xiāng)間都喜劇，為主道——無窮福壽常歡樂。體健身強頭發(fā)皓，兒孫數(shù)百塵寰少，性肖孩童衷似表，天國實——犧牲為主人無老?！边@首 《漁家傲》由貝露女校校長賀芳蘭 （美國）所作，載于1934年的 《谷聲》第38期。這首詞描述了作者在傳教過程中的所見所聞。走路不穩(wěn)、搖搖晃晃，已過六十歲的一位婦女，從早到晚都很開心?？吹竭@樣的情景，作者的感受是：鄉(xiāng)村和城市是一樣的，都沉浸在一種歡樂的氣氛中。緊接著，作者找到了原因，是主道賜予了人們福壽與無窮的歡樂。下闋寫道，白發(fā)蒼蒼卻身強體壯，兒孫滿堂，人世間是少有的，性情和孩子一樣，內(nèi)心與外表一樣，這里是天國，為主犧牲，人怎么會老呢？

其實，在1934年，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安定。作者見到這樣一位老人時，感慨油然而生，并由這一形象延伸出一個群體，蘊含著作者對天國的憧憬和希望。詞中滲透著一種神秘的宗教感召力。

《詠圣餐》使用了一剪梅的詞牌名，刊載于1934年的 《谷聲》第38期，作者為秋江。詞中，“面餅腐分即香糈”、“葡萄血汁勝醍醐”等是對圣餐的頌揚，這是主耶穌的身體，領(lǐng)圣餐時須恭敬虔誠，領(lǐng)圣餐后當過圣潔生活。作者運用詞的形式，表達了對主的敬意。刊載于第38期的秋江的 《南柯子》， “禱語傳天界，歌聲達帝都；時時信靠主門徒，問道： ‘圣靈迎得人心無？’欲窒精神健，忿征德不孤；等閑識得性真如，笑指：“樂園天境是吾廬”。采用一問一答的形式，傳達了信主、靠主可以將吾茅廬變?yōu)闃穲@的愿望。詞中的詞匯大部分與基督教有關(guān)，與美國傳教士所作詩詞相比，更直白地傳達了作者傳福音的意圖與對上帝的敬仰。

春天萬物復蘇，被瑰麗的大自然感動的時候，基督徒們很容易將這些美好的事物與上帝聯(lián)系起來。于是，有了前人在1934年3月20人作于開柵的 《春曉》。這是一首自由詩，前面部分對早晨太陽出來之前的景色做了描寫，陽光、小麥、小鳥、流水、空氣、花香，再配上粉紅衣裳的挑妹，動靜結(jié)合，顏色調(diào)配諧和，好一幅晨景圖！后面筆鋒一轉(zhuǎn)，將這大自然的瑰麗歸于上帝的賞賜。這種崇拜與感激，是感受到自然的美好之后，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達，不是福音單張上口號式的宣傳—— “朋友們哪！快信耶穌吧。信了耶穌，福氣真多呀！心中有平安，罪過得赦免，終身有依靠，死后進樂園”，讓人生厭。作者不自覺地將上帝融入詩中，將神創(chuàng)造天地的思想融入到了詞中，融合了異質(zhì)文化。

二、詩詞借鑒 《圣經(jīng)》題材與形式

基督教有很多教義，需要大家心領(lǐng)神會，傳教士們便將 《圣經(jīng)》上的教義寫成詩歌，發(fā)表在雜志上?？d于1932年的《谷聲》第36期的《兩個兒子》②《兩個兒子》部分章節(jié)：知非，你干什么？你若沒事作，可進葡萄園去。葡萄園是咱家底葡萄園，你在里邊滿可以自由，工作得多，固好；少，老父也歡喜。葡萄園工作是很吃苦的，父親，我不去！不去！??！父親豈可違拗？我知罪了！遂即肩負鋤頭進葡萄園去了。語蜜，你干什么？你若沒事作，可進葡萄園去。葡萄園是咱家底葡萄園，你在里邊滿可以自由，工作得多，固好；少，老父也歡喜。葡萄園是咱家地葡萄園，父親，我去！我馬上就去！葡萄園作工是很吃苦的！我去？我絕地不去！就是取材于 《圣經(jīng)·馬太福音》中 “兩個兒子的比喻”的一首詩歌，二者的主題都是表現(xiàn) “順服”的，但寫作方式不同?！秲蓚€兒子》增加了兩個兒子的名字，一個叫知非，一個叫語蜜，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 《圣經(jīng)》中是第三人稱。

詩歌最后一段總結(jié)，是在前面敘述的基礎(chǔ)上得來的。知非說不去葡萄園，可是想起父命不可違拗，還是去了。語蜜雖然答應(yīng)，卻認為吃苦而不去。詩中總結(jié)說，到底是那一個遵行父命呢？答案自在其中?！妒ソ?jīng)》中的敘述，最后給出了明確的回答，是大兒子更遵行父命。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們：稅吏和娼妓倒比你們先進神的國。因為約翰遵著義路到你們這里來，你們卻不信他；稅吏和娼妓倒信他。你們看見了，后來還是不懊悔去信他?！雹佟妒ソ?jīng)·新約》馬太福音第21章，第31節(jié)-第32節(jié)，p25不同結(jié)尾方式的處理，正是作者詩歌寫作的用意所在。因為“神的國”對于老百姓而言是陌生的概念，不容易理解和接受；而“稅吏娼妓”突然出現(xiàn)在詩中，也顯得突兀。作者省略了耶穌話的內(nèi)容，符合詩的特點和當?shù)乩习傩盏乃季S習慣與閱讀習慣。而且，“順服”這一主題與儒家文化耦合，起到了傳教的作用。

《憶內(nèi)子》②《憶內(nèi)子》前兩節(jié)內(nèi)容，自從民國十一年六月十日你我結(jié)婚，我們便開始互助，努力建設(shè)家庭，你的志氣雄壯！你的毅力堅強！你立意奮斗到底不肯稍形退縮，整日私事公事堆積一身，常是興高采烈地去作；你的志氣雄壯！你的毅力堅強！是一首現(xiàn)代詩，和 《圣經(jīng)》中的詩篇在形式上有相似之處?！妒ソ?jīng)·詩篇》第136篇 《稱謝耶和華之慈愛永存》，一共26句話，每一句的后半句都在重復 “因他的慈愛永遠長存”，表示強調(diào)。《憶內(nèi)子》則在每段結(jié)尾處使用 “你的志氣雄壯！你的毅力堅強！”表示強調(diào)。

《憶內(nèi)子》從1923年6月10日的新婚之日開始回憶。他們互相幫助，努力建設(shè)家庭，整日里，妻子都在為公為私而努力奮斗。自己吃苦，為別人謀得幸福，這種克己愛人的精神，真是趕得上耶穌了，更成了兒女們的榜樣?；貞浽谄拮右徊〔黄穑E返天堂時停止。這是一種以時間為軸，以事件為線的敘事。在中國的古典詩詞中，也有大量的悼亡詩，如蘇軾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以情感為軸線，“小軒窗，正梳妝”以事件為點綴。整首詞沒有出現(xiàn)妻子二字，卻通過孤墳、白發(fā)與短松岡幾個意象，寫出了對妻子無盡的思念，聲淚俱下，痛留在了心底?！稇泝?nèi)子》中也有意象，同樣讓人深感痛心，是說出來的痛。

三、中國傳教士詩詞風格回歸本土

《谷聲》還刊載了這樣一部分詩詞，從內(nèi)容看，有父愛、中秋月、小市民，更多的是一種心情的描述與宣泄，是對親人的懷念，對家國的感懷，和對自己努力工作的鞭笞。盡管其中有些詩詞與外國傳教士所作詩詞刊載時間相同，時代背景相同，但是基調(diào)與心情卻是完全不同的，更多的是陰沉和憂郁。

秋江是變化最為明顯的一位作者。其詞 《悲時》這樣描寫，“清雪紛紛落凡塵，窮黎苦吟呻！重重災(zāi)劫，層層債壓，不忍聽聞！”他以前所寫的詩詞，大部分是對基督教內(nèi)生活的描寫，而且認為要 “拋了塵途，步武神途”、“樂園天境是吾廬”或是 “天國永生共建，同赴龍華宴”，充滿了對天國的憧憬和向往?！侗瘯r》的結(jié)尾是 “凄涼塵世，人生如夢，早覓救恩”，沒有了昂揚的斗志，雖然還盼望著耶穌的救恩，但是心中已是一片凄涼，感覺人生如夢。

前人的詩詞連續(xù)出現(xiàn)在 《谷聲》第37期（1933年）和第40期（1934年）中，《山行偶感》“荒僻的芳徑，映著孤單的人影。日郎風清，愈顯得荒山寂靜”中透露著一位傳教士凄涼的心境。《雜感》則用 “垃圾充盈腦海，荒蕪滿披心田”、“刮垢刷汙日日，披荊斬棘年年”描述了作者心中充滿荒蕪，想用努力來戰(zhàn)勝卻步履維艱的焦灼?！陡笎邸分?，作者用 “快更衣屢，抱首先親嘴；宰殺肥牛，吃喝饑寒止”寫出了心底藏著的一份彌足珍貴的感情——父愛。 《中秋玩月》中 “席設(shè)院中央，賦韻稱殤”，進一步表達了作者對往昔的懷念?？墒?，現(xiàn)在陪伴自己的，卻是“沉沉秋夜伴孤燈”、“窗里鐘聲窗外雨”，猛然間醒來發(fā)現(xiàn)一個 “空空寂寂杳杳冥冥的我”，于是“我匆匆披衣起床……工作，好好地工作”！

籽新的 《雜感四絕》包括 《小販》、《小資產(chǎn)階級》、《乞丐》、《民眾》等，是作者從清源會場布道歸來寫成的?！盀橘嵪夘^微末利，改羅雇客喊喧闐”寫出了小販 “奴顏婢膝的可憐”；小資產(chǎn)階級則是 “豪華闊綽任揮霍”，一頓飯吃掉“貧家八口半年糧”；“棗棍砂鍋”是乞丐的 “伴侶”，在風雨中 “破顏強笑”；“假使剎那能鎮(zhèn)靜”則成為民眾最大的心愿，最后一句 “福音充耳有盈余”表達了一位傳教士的愿望。

四、結(jié)語

概言之，《谷聲》在1932年～1934年刊載的詩詞，是異質(zhì)文化融合的一種表現(xiàn)。美國人寫詞，一方面是用詩詞表達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感受，一方面是傳播福音。其寫作風格是清新的，對天國充滿希望與信心。在用韻與格式上，嚴格遵循詞律，并且多用象征與意象。中國人寫作詩詞，比較復雜。有對基督教福音的傳播，將基督教教義與教規(guī)融化在詩詞中，往往艱深晦澀；有對自己信仰基督教后的幸福感的傳遞，常與自然景物融合；有對自己所見所聞的感慨，滄桑、無奈與悲憫充斥其間；還有一部分則是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對親情的想念，對現(xiàn)實的感懷。

二者的詩詞相比較，可以看出他們都在各自背離自己的文化，從題材、形式、手法等方面融合異質(zhì)文化?？当Ａ_、賀芳蘭等異質(zhì)文化中的作者將自己的感受與對福音的傳播融入古典詩詞中，前人、秋江等本土作者則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逐漸放棄基督教教義與教規(guī)的詩詞寫作，而向本土回歸，感情也向傳統(tǒng)傾斜，基調(diào)是陰沉和憂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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